意气风发的他,吊儿郎当的他,都比不过现在一个阴郁沉默的他。
直到车在医院门口停下。
他揉了揉脸,精神气才似乎恢复了,按住她的手让她先别下车,司嘉刚想问他怎么了,就见他兀自推门下车,风雪往车里灌了一刹那,又随着车门砰的一声关,被隔绝。他跑进医院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不出两分钟,他手里拿着一把伞折回她这侧车门。
“走吧。”
所以那天晚上,司嘉没淋到一滴雪。
但也没有预想中的和陈迟颂父亲有一面之缘。
陈迟颂陪他爸爸做完检查,父子俩聊了不到十分钟的天,他就到她这儿来了。
陈迟颂坐下时注意到了她朝自己身后张望的那两眼,把从楼上自动售卖机买的热牛奶递给她,勾着笑问:“怎么,急着见家长啊?”
司嘉懒得搭理他,没打针的那只手继续写作业。
陈迟颂见状靠过来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题说:“受力分析错了。”
司嘉看了看,还是不太会。
陈迟颂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拿过她的笔,“这个是摩擦力,笨蛋。”
司嘉一边改一边呛他:“就你聪明。”
“比你聪明。”陈迟颂回。
后来还剩一瓶盐水的时间,两人就各做各的作业,陈迟颂偶尔扫一眼她的卷子,总能看出几个错误。
他撑着脸嘲笑道:“梁京淮教得不行么。”
顿了顿他问:“要不要我给你补课?”
司嘉侧头看他,输液室明亮的光线映着他,外套脱在手边,身上只穿件灰色卫衣,眉眼骄矜,呼之欲出的少年感。
但两秒,她摇头,“不用了。”
陈迟颂也不以为意,在试卷上写下最后的答案,然后说:“你先别急着拒绝我。”
晚上九点,最后一滴药水顺着针管流尽,陈迟颂叫护士拔针,司嘉按着止血的棉球,两人一起下楼,在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又碰见了昨天的那个年轻护士,那瞬间她连哈欠都不打了,眼睛里冒着在追连续剧般的光。
司嘉失笑,微微斜额,算是朝她打了个招呼。
陈迟颂却脚步一顿,让司嘉等他一下,说完他径直朝那个护士走,隔着两米,他声音压得低,司嘉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他指了指护士的手机,那护士先是愣了下,然后面露抱歉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司嘉没忍住问。
陈迟颂在打车,头也没抬地回:“没事,就是她拍了一张我们两个的照片,发网上了。”
这回换司嘉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正好刷到。”
“哦。”
九点半,陈迟颂把司嘉送到家。
九点五十,出租车在天隽墅门口的一家便利店停下,那时雪已经停了,只是路还潮着,空气里有股湿冷。
陈迟颂进店买了包烟和打火机,他结完账出来的时候被人叫住。回头,看清来人,拆烟的动作没停,“你下晚自习了啊。”
梁京淮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什么时候开始的?”
塑料薄膜被撕开,陈迟颂抖出一根,问他要不要。
梁京淮摇头。
陈迟颂就笑笑,打火机咔嚓一声响,他叼着烟拢火去点,“挺久了。”
“不是,我是问你喜欢司嘉这事。”
陈迟颂吐烟的动作一滞,他偏头看向梁京淮,“你说这事啊。”
烟雾在下一秒散开,“比你早大半年。”
梁京淮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消化了几秒眉头皱起来,“高二刚开学?”
“差不多,”两人就站在便利店门口,这个点,路边没什么人,只有昏黄路灯在地面投下的影子,陈迟颂说着掸了掸烟灰,“虽然她好像先对你有意思。”
“我克制过,但没用。”
“所以也别跟我来讲先来后到,梁京淮,是你自己把一手好牌玩崩的,我提醒过你,她最讨厌别人利用她。”
梁京淮听着,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陈迟颂。”
陈迟颂撩起眼皮看他,“嗯?”
“那我劝你最好也记住这句话,她最讨厌别人利用她。”
第16章 霓虹
◎结果是你一次又一次把她推给我的。◎
烟灰在风中蓄了很长一段。
四目相对, 两人个子都高,不存在谁俯视谁,是陈迟颂先偏头笑了笑, 又慢条斯理地掸一记烟灰,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那我该操心什么?”梁京淮仍旧沉声说着, 眉目不见波澜,却又突然间朝着陈迟颂挥了一拳,陈迟颂毫无防备, 手里的烟没拿住, 烟头朝下,灰烬瞬间呲啦一声湮灭在了满地雪水里。
陈迟颂被打得后退一步, 手在墙上撑了下才稳住身体, 弯腰缓了两秒,他侧头看向梁京淮。
“篮球联赛那天, 她被年级主任抓到玩的手机,是你的, 是不是。”
虽然听起来是一句问句,但字字笃定。
陈迟颂闻言甩了甩手,站起身,“你知道了?”
却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慌张, 甚至眼里还有笑。
“我问你是不是?”
“明知故问挺没意思的。”
就这一句,梁京淮两步逼到陈迟颂面前,抓起他的领口, 一向自持的冷淡都崩坏, 他哑声吼道:“陈迟颂, 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也是到这时, 陈迟颂面上所有的笑, 所有的漫不经心瞬间收住了,脾气开始上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声反问:“我没有吗?”
“如果她喜欢的是别人,那她的墙角我分分钟能撬掉,还能撬得别人心服口服,你信不信?”陈迟颂同样拎着梁京淮的衣领,两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风呼啸着,“可偏偏是你,梁京淮,我以为她喜欢你,所以我可以忍,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结果是你一次又一次把她推给我的。”
不远处便利店的门开了又关,进出那人匆匆看了眼这边一触即发的对峙局面,以为撞见了什么寻仇场面,吓得落荒而走。
“她有几次拍摄结束一个人回家,你知不知道有变态粉丝跟过她?她体质差,去年这个时候,也生过病,你又知不知道?”
两个问题抛出来,陈迟颂猛地松手,剑拔弩张的那根弦随之断掉,却依然抽得人生疼,他说最后一句:“你不在乎的人,我在乎。”
说完,他转身要走。
梁京淮却在这时冲着他的背影说:“她生病的事,我知道。”
陈迟颂的脚步一顿。
“我给她送药了,但她没给我开门……至于我没能去接她的那几次,是因为我爸那里有事,我得在。”梁京淮的声音混在风里,听着有些遥远,还有些无力。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迟颂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依然没回头,良久后才开口:“她没给你开门,是因为不想把病传染给你,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
陈迟颂到家的时候,楼下客厅还亮着灯。
家里阿姨见他回来,立马迎上来,却在看见他的手时惊呼了一声:“怎么受伤了?”
陈迟颂闻言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背上确实有两道擦伤,一丝暗红的血渍渗出来,不刺眼但还是不容忽视。就这么垂眼看了两秒,他淡笑道:“没事,刚刚在门口喂流浪猫,不小心被挠了。”
阿姨一听这话更紧张了,“那要去打疫苗吧?”
陈迟颂刚想说不用,身前的光被遮了下,陈轶平端着一杯茶从厨房慢慢踱过来,扫他一眼问:“我们家门口那只啊?”
“……嗯。”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喂过了。”
陈迟颂一愣,“是么?”
陈轶平抿一口茶,点头,“看来它胃口还挺大。”
说完,陈轶平往沙发走,陈迟颂跟着过去,在他再次开口前先问:“爸,你还不睡吗?”
“睡不着。”
“那你还泡茶喝?”
“李尧晚上送来给我的,”边说,陈轶平边朝他抬手,“尝尝?”
陈迟颂摇头说不要,过两秒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建生药业的李叔?”
“是。”
“他怎么……”
“聊项目,”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陈轶平直接答,而后顿了顿,又慢悠悠地继续说:“京淮家,出了点问题。”
陈迟颂怔住,他不确定陈轶平轻描淡写说的“出了点问题”是到了哪种程度,但李尧的弃暗投明似乎已经能够说明所有问题,眉还没来得及皱,就听见陈轶平搁茶杯,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似感慨似惋惜:“有时候胃口太大未必是好事啊。”
然后换了口吻,撂下一句你早点睡,陈轶平起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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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京淮没有去上课,第三天亦然,直到月考成绩出来那天还是没有。
年级里因此流传起了各种各样的版本,但班主任对外也只是宣称他请了病假,晁艺柠以为司嘉知情,但她也只是摇头。
尽管她想陈迟颂大概率知道,但她不会也不可能去问。
因为两人偶尔在走廊交错的视线,让她总觉得有些东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悄然质变了。
而摆在明面上发生了很大变化的,是她的考试排名。
从曾经班级垫底倒数的后备军,冲进了中层圈,两门文科成绩更是突飞猛进。
一时间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有佩服她逆袭成这样的,也有质疑她弄虚作假的,觉得她吊儿郎当混了两年,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能进步这么多,不科学,不现实。
当然后者要更多一点。
在数不清第几次听到班里女生的含沙射影,晁艺柠气不过想要跟她们理论,被司嘉拉住,她把作业本合上,给晁艺柠一个我没事的眼神,然后拿起外套,动身出门。
从昨天开始,北江正在经历新一轮的寒潮。
空气里飘着零星的雪花,刚走出教室,司嘉就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瑟缩一下,但她没有回头,仍旧下楼,只在拐角处的墙报前停了下,她看着上面换新张贴的光荣榜。
陈迟颂以一分之差领先梁京淮,是年级第一。
每次制作光荣榜前,宣传部都会先给年级前十拍摄一张拿着成绩单的照片,以此达到激励作用,而此刻,梁京淮的名字上方是一片空白,因为缺课,他并没有照片。
风卷着楼道里的积灰,栏杆外的天色也沉,一场暴雪将下未下。
司嘉敲门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想到会在那里看见卞语帆。
和之前见过的状态都不尽相同,这会儿他站在四班班主任面前,听着劈头盖脸的训斥,脸红脖子粗地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那时的司嘉并不好奇卞语帆又犯了什么事儿,班主任不在,她就把表格往桌上一放,拿保温杯压住一角,然后往外走,门很轻地开,又很轻地关,办公室没人注意到她来过。可更没想到不过半天的时间,她漠不关心的这些,就连同微妙扭曲的风向,一起向她砸来。
高三四班卞语帆英语考试作弊的事被通报了。
东窗事发的原因说来滑稽,卞语帆在考场使用手机搜答案并没有当场被抓住,甚至可以说神不知鬼不觉,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点,让他得意忘形过了头,以至于在厕所口无遮拦跟同班男生炫耀这事的时候,被有课来教学楼的年级主任抓了个正着。
考试作弊这种违纪行为,轻则警告,重则记过。
所以那天下午,这件事顶替了之前的七班事件,成了年级里无休止的谈资。
而司嘉,作为和他同考场,在考前和他有过最后接触的人,又因为太过突出的英语成绩,在这场风暴里开始被牵连,被矛头直指。
老师也开始找她谈话。
尽管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采取着怀柔策略,可字里行间的试探和怀疑是那么昭然若揭,司嘉听着想笑,又觉得自作自受这四个字真的很应景。
是了,她本就是一个恶迹斑斑的坏学生。
“司嘉同学,考场上有人看见卞语帆在开考前给过你一个袋子,里面是什么?”
“止咳糖浆。”
“他为什么给你这个?或者我换种问法,他怎么知道你生病的事?据我所知,你们两个应该不熟。”
“这话您难道不应该问他吗?”
“你……”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个间隙被敲响,有人推门进来。
“严老师,糖浆是我让卞语帆带给司嘉的。”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司嘉愣了下,然后回头,发尾无声地擦过梁京淮的肩膀,他走到她身侧。
英语老师同样惊讶地看向来人,但因为作弊话题还没了结而欲言又止,她就事论事地问梁京淮:“那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关心同学有错吗?”梁京淮紧接着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反问。
司嘉侧头看他。
满打满算也就四天没见的人,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他瘦得明显,整个人的状态也有点差,像是病过,又像是垮过。
“我没错,司嘉更没错,那场考试我就坐在司嘉的斜后方,我能证明她没有作弊,每一分都是她自己考出来的。”
办公室里很静,司嘉心口起伏地听着。
“严老师,当你想要测试一块玻璃的硬度时,这块玻璃就注定是要碎的,换句话说,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了,司嘉以前是对学习不上心,这我承认,但好人不是一天变坏的,坏人也不是,您不能这样对司嘉,这不公平。”
摇头说完最后一个字,梁京淮没忍住咳了一声。
因为梁京淮的作供和担保,以及后来教导处迫于舆论调取了当时的教室监控,证明司嘉并没有作弊,这件事才终于尘埃落地。
也是那一天,司嘉得知了梁京淮要出国的消息。
他是来办休学手续的。
司嘉在办公室外面等到他出来时,天气预报的一场雪纷纷扬扬地开始下。
梁京淮看见门外的她一愣,紧接着就是皱眉,“站在这里不冷吗?”
司嘉没答,她只说谢谢。
梁京淮知道她的意思,笑着回她一句不客气,又说:“还没恭喜你,月考进步了一百多名。”
“谢谢。”
两人面对面站着,隔着半米的距离,梁京淮仍笑着:“还有,之前是我说错了,你其实一点也不笨,你很聪明,离高考还剩七个月,要好好加油,如果……如果有什么不会的题,你可以去问陈迟颂,他在学习上一定能帮到你。”
司嘉不清楚他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
说完,他又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
可就在他走出没两步,司嘉叫住他,“梁京淮。”
他脚步慢下来,而后回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