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置信地去看岑潇,只见她整个人卷缩在墙根,双眼紧闭,再用攥成拳头的手捂住耳朵,好似这样,就能将自己隔绝起来。
可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里,陆平川也能看清她的浑身颤抖。
轻吻带来的魔法已经失效,恐惧与胆怯再次席卷而来。只是这一次,陆平川知道了原因。
他迅速关闭直播,接着半跪在地上,将岑潇搂进怀里。
“别怕。”他附在她耳畔,低声安抚道,“走,我们离开这里。”
可岑潇仿若被铁钉钉住,寸步不移。她张开眼睛,眼神空洞地看向陆平川,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与此同时,她的大脑里似有飓风飚过,交织着女孩的哭喊和男性的粗喘,还有方倚梅指责警方办案不力的大喊大叫。
所以,方倚梅都是装的吗?当年,她不是在酒窖偶遇了陌生男人……而是在被方倚梅故意引到这里,再被她卖给了某个客户?
为什么她的亲妈要这样对她?
回忆如海水一般,一点点吞没了岑潇的意识,再从她的身体里翻涌而出,泪水如滚珠般落下。
陆平川心惊肉跳,也不等她反应,一把搀起她就往外走。
可两人还未走远,余香和方倚梅的争吵声便再次传来。
余香的笑声,冲破了方倚梅最后的精神堤坝。只听后者发疯一般地吼道:“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岑家的生意就要垮了!那个人如果不帮忙,我这些年的苦心就都白费了!”
“我的儿子,你到底在哪儿?”她哀号着,似是陷入魔怔,“如果我当年能嫁到陈家,现在就不用跟着岑洋吃苦!”
争执到这个地步,余香已不在乎热搜上的种种到底是不是方倚梅所为了。此刻的她头痛欲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充满霉味的地下酒窖。
她抓过一旁的皮包,起身就要离开,却被方倚梅一把扯住衣袖:“你不能走!你这个泼妇,你竟敢诅咒我儿子!”
她说着,与余香拉扯起来,“他失踪的前一天,你还来看过他!那是你抱过的孩子,你怎么忍心诅咒他?!”
余香不堪其扰,又摆脱不了,只能和方倚梅扭打起来。两人动静颇大,但陆平川已顾不上欣赏,拉着岑潇就往外走。
岑潇靠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清晰的心跳和有力的臂膀。她仿佛于沉浮的黑水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顿时找到了生机。
意识回笼后,理智与情感开始拉扯,五感于此时一分为二——身侧是男人温热的体温,眼前是昏暗的光线,耳朵却听到了时空交错的词句。
方倚梅的哭喊盖过了小女孩的惊叫、男人的狞笑……她说自己儿子失踪的前一天,余香还抱过他……
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犹如燃煤爆出的点点火花,在岑潇脑中迸裂:陈泱泱为什么要她去查陆家的血缘关系,又为什么要陆星河对她“死去活来”,以及突然出现的#陆氏儿子非亲生#……这些信息通通被炸成碎片,再重新组合,编绘成全新的内容。
岑潇僵在原地,不动了。
察觉到她的异样,陆平川低头看去,只见她身体僵直,小口微张,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岑潇没事吧?”温梓涵坐在酒店客厅的沙发上,神情紧张地看向卧室的房门。
两个小时前,她和 K 在庄园餐厅里逛了一圈,结果什么都没拍到,于是两人合计一番,决定去酒窖找岑、陆二人。
可他们才走到酒窖后门,就见陆平川抱着岑潇走了出来,后者眼神失焦,失魂落魄,看到他们也毫无反应。
陆平川只沉着一张脸,指挥 K 把车开过来。随后,他们一行人回到文华酒店,岑潇被陆平川抱进卧室,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也进了卧室。
他们三人在卧室里待了许久,直到这会儿都没动静。
趁着这个时间,她进后台看了眼直播回放,顿时就明白了岑潇为何会如此。
顺着温梓涵的目光,K 也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同样担忧,只是不习惯在背后谈论和陆平川有关的事,于是对温梓涵说道:“直播结束也有一会儿了,温小姐要不看看数据吧。”
这话成功地转移了温梓涵的注意力,她立刻拿出两部手机,再次登录了直播账号。
下午的直播可谓十分成功:直播餐厅的账号,因为有温梓涵本人出镜,收获了不少打赏;而直播酒窖的账号,因为偷拍内容过于劲爆,观看人数和涨粉数量都高得吓人。
温梓涵被这个数据吓到了,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点开微博,就见#温梓涵直播#的话题高高地挂在热搜榜的首位,后面还跟着一个“爆”字。
她将手机举过头顶,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出道七年,她终于火了!
她倏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将手机怼到 K 的面前:“你看到没有?我热搜第一了,我要红了!”
K 被她这欢呼雀跃的阵势吓了一跳,正想说声“恭喜”,卧室那头终于传来动静。
只见房门打开,陆平川和彭医生先后走了出来,前者对 K 说道:“你送老彭下去。”
K 不敢怠慢,领着彭医生就往外走。
温梓涵急于分享自己的喜悦,K 一走,她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机递给陆平川,却在看清对方脸色的一瞬间,噤了声。
陆平川不以为意,直接抽过她的手机看了几眼。接着,他走到沙发处坐下,随口问道:“很开心?”
温梓涵不明所以,本能地点了点头。
陆平川将手机还给她,又问:“听过乐极生悲吗?”
温梓涵顺势坐在他对面,刚想点头,又觉得他语气不对,正想摇头,看他的脸色更不对了。
她纠结片刻,最后不说话了。
按理说,自己与陆平川也算有过一段亲密关系,可此时二人对面而坐,温梓涵只觉的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男人。
她认识的陆平川,总是一副游戏人间、笑脸迎人的模样,不像眼前的男人,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从他抱着岑潇走出酒窖的那一刻开始,这黑脸好像就没放下来过。
温梓涵知道自己不如岑潇机灵,干脆就不猜了。她坐直身子,反问道:“今天是我出道这么多年来,流量最高的一天……开心一下怎么了?”
这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怨怼,陆平川一听便笑了:“你的直播间,拍到了方倚梅和余香的对话,现在,你该知道顶峰的背后究竟是谁了吧?”
温梓涵神色一顿,应道:“知道。”
“当时的直播间里有上万人,可都听到她们的谈话了,也知道她们是如何威逼女明星卖身的。”陆平川说着,眼底浮上一层冷意,“哪怕不坐牢,方倚梅和余香也已经社死了——你猜,她们会不会放过你?”
温梓涵听着,顿时觉得脊背发凉,立刻就从热搜首位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是了,她怎么就忘了,是她的直播间拍到了方、余二人的对话。
她正襟危坐,双唇抖动,又听陆平川继续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保护你。但需要你再做一件事。”
温梓涵立刻前倾着身子,回道:“你说。”
“虽然直播曝光了方倚梅和余香的恶行,但算不上什么有力的证据。如果想把她们送进监狱,警方还缺一个有力的证人。”陆平川目光如隼地看着她,“这个证人,最好还是个受害人。”
温梓涵听懂了,面上闪过一丝犹豫:“这……可行吗?”
“警方有责任保护受害人和证人。”陆平川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无论结果如何,总强过你一个人待着。”
他语气平静,却又透着笃定的力量,温梓涵受到了鼓舞,犹豫就此松动。
她沉吟半晌,问道:“那……我直接去报警,就可以了吗?”
听她这么说,陆平川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他打开微信,给温梓涵发了个手机号码,又道:“你可以去找城南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长,他叫陈献,这是他的手机号。”说着一顿,“联系上陈献之后不用提我,就说是岑潇让你去的,他会帮你。”
温梓涵看着那串号码,点了点头,正起身要走,又紧忙问道:“岑潇怎么样了?她没事吧?”
“没事,就是在酒窖里受刺激了。”温梓涵对岑潇的关切,打动了陆平川,“医生给她打过镇定剂了,睡一觉或许就好了。”
酒窖、刺激……听到这个描述,温梓涵想起了自己才看过的直播回放。
方、余对话的最后,提到了岑潇还未成年,就被亲妈送给了男人……
温梓涵唏嘘着,一下就想起了那个夜晚——当时的她绝望无助,被两个男人拽着往酒店走去,是从天而降的岑潇救了自己。
她与岑潇素来是针尖对麦芒,岑潇会来救自己,是因为感同身受、物伤其类吗?
而顶峰的魔窟里,还有许许多多像她们一样,有着类似遭遇的女子。
如果她也能像岑潇一样勇敢地站出来,配合警方调查,彻底端掉顶峰……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解救更多的“岑潇”和“温梓涵”?
这么想着,温梓涵突然觉得心潮澎湃。她握着手机,神情激动地对陆平川说道:“川少,我这就去找那个陈大队长。岑潇就交给你照顾了。”
陆平川定睛看住她,只觉得这张年轻漂亮的脸蛋,抹去了从前的肤浅无趣,多了几丝不一样的光彩。
他对她点了点头,正色道:“好,我找人送你。”
*
温梓涵离开没一会儿,K 便回来了。他一进客厅,就见陆平川坐在沙发上抽烟。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也不知道他手里的是第几根了。
但更令 K 诧异的,是陆平川此刻的状态——身体前倾,腰背连着肩膀一起塌下去,不拿烟的手时不时揉着鼻梁,浑身散发着焦躁、愤怒和颓唐的气息。
他不敢打扰这样的陆平川,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平川才发现几步开外的 K。他将早就燃尽的烟头捻进烟灰缸里,淡淡道:“你回来了。”
“是,少爷。”K 颔首应道。
“之前让你派人跟着凌峰,怎么样了?”
“今天凌峰一直待在他的办公室里,直到温小姐的直播上了热搜,他才开车回家,到现在都没出来。”K 说着,语气严肃,“我猜他是回家收拾行李,估计要跑,所以又多派了几个兄弟盯着他。”
都已经火烧眉毛了,还想着收拾行李?陆平川腹诽着,交代道:“你亲自跑一趟,把凌峰带回来。”
“是,我这就去办。”
第47章 酒窖(下)
岑潇陷入了幽深又漫长的梦境。
这一次,梦中没有小狐狸,只有一个梳马尾辫的小女孩,正襟危坐于岑家庄园的宴客厅里。
“哟。”一个陌生女子走到她面前,打量着说道,“这就是方姐领回来的女儿吧?和方姐长得还真挺像的。”
“可不是?”立刻有人接腔道,“你看这小脸蛋,才十四岁就这么漂亮,长大以后还得了?”
接着,第三人加入讨论:“我之前还奇怪,方姐为什么要接一个女孩子进岑家,今天看到这张脸,就明白了。”
说罢,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岑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话。
她本想解释明天才是她的十四岁生日,可她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沉默地看向了自己的蕾丝裙摆。
她自懂事开始,便在小吃店里帮忙,每天会接触许多客人,也常听人夸自己漂亮,却极少遇到这种语气。
这些陌生人,嘴上说着夸她的话,可话里话外都透着轻佻与轻蔑,就像在看一个廉价的芭比娃娃——美则美矣,却上不了台面。
妈妈交代过她,到了新环境要多听多看少说话。岑潇极力忍耐着心中的不适,只将注意力放在衣服和吃食上。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布料如此柔软的公主裙,第一次见造型如此可爱的小蛋糕。
岑潇被这香甜的气息吸引,伸出手就想拿一块小兔子造型的甜点。可她还没碰到蛋糕,就听有人笑道:“哎呀,怎么直接用手拿?”接着,一个叉子丢过来,“用这个呀。”
少女白皙的脸庞倏地染上一片红晕,小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进退。
好在这时,方倚梅出声救了她。只听她在门外喊道:“潇潇,你来一下。”
岑潇一听,即刻朝这位“新妈妈”跑去。两人在长廊里打了个照面,方倚梅说道:“马上就要吃晚餐了,你帮妈咪去酒窖里拿几瓶葡萄酒,好不好?”
她说着,见岑潇一脸懵懂,于是将她领到窗边,“看到那棵大树没有?后头有个小房子,你顺着小房子的楼梯下去,就是地下酒窖。”
岑潇听着,心想只要不和那群讨人厌的“客人”待在一起,叫她去干什么都行。于是,她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方向,问道:“要拿什么酒?”
方倚梅露出一个极其慈爱的表情,说了个英文名,岑潇一怔,勉强记住了发音。
她张腿就要往酒窖去,又被方倚梅叫住了。
“是橄榄绿的瓶身,贴着白色的标签。”如葱玉手伸过来,替她理了理裙摆,“潇潇,你一定要拿到酒以后再回来,记住了吗?”
*
可当岑潇走进酒窖之后,便后悔了——这里太暗了,半地下室的设计只容一点儿天光漏进来,她在墙上摸索了好一阵,都没找到电灯的开关。
她喊了一声,稚气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来回飘荡。这回声帮她壮了胆,光线昏暗中,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始快速地寻找方倚梅要的葡萄酒。
因为紧张,岑潇早就将那个英文名字忘在脑后了,只记得要找贴着白色标签的橄榄绿酒瓶。可是,她几乎找遍了酒架上所有的藏酒,都没发现同时符合这两个特征的葡萄酒。
这时,太阳落山了,仅有的那一点儿天光也消失殆尽,黑暗犹如涨潮,从酒窖更深处漫了出来,岑潇打了个寒颤,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僵着脖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看向身后,只觉得那糊成一片的黑暗里,似有一个影子盯住自己。
少女特有的直觉,提醒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可脚步才迈出去,她便想起了方倚梅的交代。
潇潇,你一定要拿到酒以后再回来,记住了吗?
岑潇与方倚梅相认还没多久,她一直都想和这位“生母”更亲近一些,是以十分听对方的话。
一想到自己若两手空空地回去,方倚梅会露出怎样失望的神情,岑潇便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收回了脚步。
再找一遍吧,或许她方才看漏了呢?
这么想着,岑潇便又将目光投向酒架。几乎是在同时,一双枯瘦的手探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她扯进了黑暗里。
少女失声尖叫,离地的双脚在空中胡乱踢着,掀翻了酒架上的几瓶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