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山里下过雨,山路泥泞并不好走,浔音还是头一次走这样没有任何台阶,皆是黄土的小路,一脚踩下去,就会陷阱土黄色的泥地里,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杨彦则和一个研究员小何一左一右走在她身边。
山脚山腰上长着不少毛竹,竹林间竟还有着一幢白色的小洋楼,一眼望去,墙壁上攀附着清翠的藤蔓,白墙和青藤的组合显得极有韵味。
带路李大爷笑着解释:“傅老板原本打算在咱们这儿建避暑地的,可惜后来没成,不过他们一家人倒是每隔几年就来住一段时间,”他夸赞着,“傅老板一家可都是好人哩!”
众人没往心里去,看了几眼就继续爬山了。
再往上竹子就渐渐少了,大多是原始生长的树木,因为无人砍伐长得很是茂密,刚才还热得不行,现在一进密林,就感到了一阵阴凉。
越过前面的小山,就能看见荞麦山的全貌,它比前面的山要高得多。
正要继续爬山,忽然间山路上走下来一个颇有年纪的大娘,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待走近了,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看起来很是苍老,穿着件很脏很破的碎花衬衫,头发散乱着,看见有人来,似乎怔了一下,而后扑上来一把就推开前面两个研究员,然后来到浔音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喃喃地说,“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女儿啊!”
她眼珠浑浊,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不安又期待的表情,“躲猫猫……你和我玩躲猫猫呢,筱筱啊,你都躲到哪儿去了,妈都找不到你了?”
大家都被弄蒙了,浔音被她抓着,顿时有些尴尬,不过看她这样的神态举止,似乎是头脑并不清醒。
果然就听李大爷喊道:“翠娟呦,你咋又一个人进山啦!”他上前扯开叫翠娟的大娘,“赶紧下山吧,被老林知道了可又要生气了。”
翠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浔音,眼睛里有迷茫和失望,“我女儿呢?”她松了手,垂下头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重复念叨着几句话,“你知道我女儿去哪里了吗?”
“女儿啊,快回家吃饭了。”
……
李大爷叹息一声,“别见怪,这是老林家的,12年前他家小女儿进山后就再也没回来,那之后翠娟就疯了,整天逮着人就问女儿去哪了,还总是往山里跑说是要找女儿回来,哎,造孽啊。”
当年林家小女儿失踪的时候他也帮忙找过,可是那样大的林子里,一个人丢了哪还找得回来。
“翠娟是个苦命人,她本来不是咱们村子里的人,是被人贩子拐来的,那时候才只有十五六岁呢,林家买了她当媳妇儿的。老林一家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林家父子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得出来,对着翠娟是每天三顿打,可怜了啊,好不容易有个有出息的好闺女,偏偏在山里走丢了,你说这好人怎么就没个好命呢……
“前段时间翠娟不舒服,老林为了不浪费钱竟然硬生生把小病拖成了大病才去医院,人都险些没了,造孽呀,也不知道看好了没。昨天她被带回村的时候脸色可不好看嘞,老林家父子倒好,一回来又出去赌钱了。”
望着那个下山的身影步履蹒跚,脊背佝偻着,说不出的苍凉,大家都有些沉默。
又走了很久的山路,一行人才最终抵达水库,如几天前浔音和杨彦看到的照片一样,淤泥遍布的水库底下隐隐可以看见裸露一脚的墓穴。
杨彦和几个研究员一起下水库探查情况。由于从未放水清理过,水底下的淤泥堆积严重,每踩一步都要陷进去,淤泥最深处几乎要到腰间。
浔音留在上面和李大爷随意聊着。
“这水库啊以前是不养鱼的,后来还是苏老师提议的,”李大爷呵呵地笑着,“前些天捕鱼的时候,好家伙,鱼可大嘞,卖了不少钱。”
想起苏维,浔音忍不住称赞了一句:“苏维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听见她夸苏维,李大爷笑得眼都没了,“可不是,苏老师是个大好人,咱村里人都很感激他。听说他家里可有钱了,却放着大城市不住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咱们的孩子能读书可多亏了苏老师啊。”他感叹着,“可惜啊,苏老师到现在都没个对象,是咱们拖累了他啊。”
说着李大爷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就像是在担忧自己儿子婚事一般。
浔音忽然觉得,苏维这些年的坚持都是值得的,他的付出,这些可爱淳朴的村民都早已深深记在心里。
水库下淤泥实在太深,下去的几个人可以说举步维艰,快半个小时了都没能走出百步,无奈之下只好先上来。
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下,底下的淤泥是一定要清干净的,不然挖掘工作实在不好进行。
于是孙站长决定明天开始清理淤泥,又拜托李大爷帮着雇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一起清理,又看天色不早了这才下山返回村子。
第36章 清县林家
山里的夜晚与都市中不同,没有耀眼炫目的霓虹灯,没有热闹的人声,有的只是虫鸣鸟叫,还有萤火虫绿莹莹的光。
晚上气温低,月色清冷,浔音披了件外套和杨彦坐在院子里聊天。
说起来杨彦也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也从没来过这样的小山村,这一整天他都劲头十足。一向不怎么多话的他现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会儿是关于古墓的,一会儿又说这里风景秀丽,浔音平日里和秦苗、张宇浩比较熟,跟杨彦没有过多的交际,只觉得他性子沉稳,人也比较内向,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情绪外露的他,当下也不插话,好笑地看着他。
他说着说着,似乎是感觉到身边的目光,不由停下来,“怎么了?是不是我太吵了?”
浔音摇头,开玩笑说:“没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原来你还会说这么多的话呀。”
杨彦失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温柔的目光,“以前我很自闭,总是孤身一个人,可是我喜欢的人很开朗,她张扬得耀眼,笑的时候就好像是凛冬的阳光一样温暖,于是我试着改变,试着去接近她……”
杨彦一惯很少提及私事,现在听他说起自己的事,浔音难得也好奇起来,“她一定很漂亮,那后来呢?”
“后来?”杨彦方才还温柔的神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的绝望,“她消失了。”
他说得很慢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浔音仿佛从他这压抑的平静里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
“抱歉。”
“没事,她会回来的,我一直都在等着她。”
浔音一怔,不解地看他,但他已稳定了情绪,又恢复了之前平静的模样,像是刚刚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般。
还不待浔音反应,他就话锋一转,“浔音,你瞧着那个苏维怎么样?”
浔音不解,眨着眼睛看他,又听他说:“这样的人物一看就不简单,他倒是愿意在这深山之间。如果是宇浩在这里肯定会说他有故事的,”他摸着下巴,装作张宇浩的口吻压低了声音,“也许是豪门恩怨被人排挤到这的,或者是混黑道躲着逼祸的,不对不对,看他仙风道骨的,难道是啥得道高人?”
听他越说越离谱,浔音哭笑不得,“胡说,宇浩哪有这样啊,虽然他的脑洞是挺大的。”
说着便不再理他,浔音目光转向左边的一间宿舍,有微弱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来。玻璃上贴了报纸,浔音只能看见上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里面的人似乎正坐在桌前工作。
杨彦方才学着张宇浩的思维虽然猜得离谱,带着点开玩笑的意味,但有一点却是不错的,苏维这个人有故事。
这的确令人好奇,苏维出身不凡,又是留过学的高材生,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和美满富足的家庭,可他偏偏一头扎进这深山支教,到了而立之年还孑然一身,他却从未后悔过,一心一意地教着孩子们。他平日里生活简单,性格也很温和,除了那一身充满禅意的气质之外并无特别之处,唯一令人好奇的便是他每年7、8月总要进山几次。
有村民耐不住好奇问过,他只望着远处的群山沉默不言。
“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浔音收回目光道。
杨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仰头望着夜空,“那你有秘密吗?”
浔音微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自然,是有的。”
外面蚊虫多,稍稍再坐了一会儿浔音就进屋了。
时间还早,一时也睡不着,浔音趴在床上给谢宜修发短信,“山中风景宜人,竹海遍野,到了晚上虫鸣鸟叫更有一番意趣。若你得了空,不妨亲临感受,我在这里等着你。”其实她这一天也是兴奋的,从这条文绉绉的短信里就能看出她的心情不错,只不过情绪一向收敛得好。
同样的夜晚,谢宜修负手立于窗前。
外面夜色深沉,他的目光落在楼下,公园里老人们在散步跳舞,街道上夜宵摊子生意红火。
办公室里安静异常。
直到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收回视线,转身坐到桌前,手机屏幕还亮着,有一条浔音的短信。
打开看完,他的嘴角缓缓浮起笑意,一天的疲惫和烦躁似乎瞬间都消散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她。
她描述的山中景色如此迷人,可惜自己不能陪其左右。谢宜修自选择这份职业之后从未后悔,但此刻却感到一丝遗憾,他的身上背负着别人的安危,但自己能给她的陪伴并不多。
许是见迟迟没有回复,浔音又发了条短信过来,“在忙吗?”
谢宜修回了一条,“没有,”想了想又加了句,“我在想你。”
这回等了很久才有回复,“我也想你。”
他又笑起来,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红着脸的样子。
看来要加快进度了。
收起手机,他推门出去,外间办公室里,大家忙了一整天都有些昏昏欲睡。
“老刘,马上调出医院最近所有的监控,重点关注和傅筠瑶走得近的人;小马,去法医办公室催一下,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尸检报告;楼岩峰,你去技术部门看一下手机修复情况……”
一连串的任务分配下来,大家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是!”
细碎的阳光洒在山林间,偶有几声鸟叫,深山之中的清晨幽静而空灵。
浔音很早就起来了,许是换了个陌生的环境,她睡得不是很好,夜间连续做了几个噩梦。
其他人都还在睡,她简单洗漱干净,轻声走到院子里,发现院落已经被人打扫过了,比昨天干净了不少。
旁边的房子里传来响动,浔音循着声音踱步过去。
那是间教室,里面摆着二三十张涂着黄漆的书桌板凳,前后两块黑板,再加一张讲台就再无其他了。虽然简陋,但是教室墙面上却贴着不少剪纸还有一些画作,想来应该是孩子们布置的,看起来很是温馨。
她再走两步到了门口,看见苏维正在里面打扫,他穿着白色背心,一条运动型的裤子,整个人看着精壮又充满魅力,昨日那种谪仙般的不真实感也少了些。
“早上好。”她打了声招呼。
苏维回过头来,“早上好,”地都扫完了,他又整理了卫生角这才走到教室前面,“吃过早餐了吗?”
浔音点头,“嗯,”又见他拿了白纸坐到讲台上,于是不由好奇地走上前,“你在写什么?”
“抄一些题目,学校打印机坏了很久了。”
“要抄多少份?”她拿起一张已经写完的白纸,上面字迹飞扬,笔力遒劲潇洒。
苏维:“23份。”
“我和你一起抄。”
滑动的笔尖一顿,苏维抬起头看她,面上露出笑意,递了一支笔过去,“好啊。”
……
阳光照在老旧的教室里,明亮温暖。
浔音抄完最后一份题目,放下笔揉了揉因许久不曾写字而酸疼的手腕。
院子里响起一阵轻快地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冲进来,“老师早上好!”
刚叫了一声,就发现教室里还有别人,脸上洋溢的笑容顿时消失,无措地缩到苏维身后。
浔音细细打量了一下,是个小男孩,有些瘦小,穿着灰兮兮的蓝色T恤,此时正探着头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孩子明显是怕生,浔音也没说话,善意地朝他笑了笑。
苏维将他拉出来,“致远,这是叶姐姐。”
小朋友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大姐姐,她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致远规规矩矩地站着,害羞地叫了一句“姐姐好”,小脸都快红了。
浔音有些好笑,招招手让他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说起自己的名字很是骄傲的样子,“林致远,苏老师取的!”
“嗯,好名字。”浔音笑着点头,又问,“身上是怎么回事?”他衣服上、脚上、脸上都沾着泥巴,像是刚在地上滚过几圈。
提起这个小致远的脸蛋一下子就红了,很难为情地往后仰了仰,像是生怕弄脏了浔音的衣服,“早上去地里拔草了。”
浔音一愣,也知道山村里的孩子早当家,也就没多问,只是站起来拉过他的小手,“我带你去洗洗吧。”
小致远吓了一跳,仰着脖子定定地望了浔音一会儿,而后又扭头去看苏维,见他安抚的笑容,这才高兴地应了一声:“嗯!”
浔音走到院子里,拿脸盆在井边打了水,沾湿了毛巾仔细轻柔地替小致远洗脸。
苏维倚靠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神色温柔。
清理淤泥的工作不需要浔音,这一整天她都待在学校里整理这一带的历史文献,希望可以从文献中找到有关古墓的信息。
空闲时她就站在教室外看苏维上课,这所小学里除了老村长兼任校长,平时偶尔教孩子们一些简单的功课外,其余就只有他一个老师负责着全村的23个学生。
孩子们年龄各有不同,最大的都已经12岁了,最小的还只有5岁。
到了下课,孩子们一股脑儿冲出来,看见她就齐齐地喊:“叶姐姐好!”一天下来她和孩子们相处得不错,尤其是小致远,听苏维说他是林大叔家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妈妈就操劳过度病死了,父亲和爷爷都不像话,奶奶精神又有问题,偌大一个家竟要一个孩子去撑着。
“奶奶很想姑姑,她每天都想她回家,可是村子的人都说姑姑肯定已经死了,被野兽吃掉了。”小致远坐在院子角落的大石头上和浔音聊天。
他很喜欢这个漂亮安静的大姐姐,出生到现在除了苏老师还从来没有人对他那样好,想着早上大姐姐动作轻轻地给他洗脸,他就觉得好高兴,他的妈妈如果在是不是也会这么温柔地对他呢?
“叶姐姐,什么是死?姑姑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浔音微怔,想起昨天李大爷说起林家小女儿的事,一时间觉得有些可惜,失踪的时候她不过是个18岁的孩子。
“致远,死亡不是结束,只要你们还记得,姑姑就一直在你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