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也不知道顾连洲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这两句诗,也许只是巧合。
但这样的巧合,为她隐秘的少女心事,提供了一方栖息之所。
让她可以在别人或好奇或无意翻到草稿纸时,故作自然地说一句:“我喜欢骆宾王的这两句诗。”
其实她喜欢的,只是后半句开头二字。
那份心潮汹涌时至今日仍未退散。
可在他心里,她仍然是,妹妹。
温意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疏离冷淡的声音:“您认错了吧,我是独生子女,没有什么哥哥姐姐。”
“温意。”这回的声音已有隐隐警告。
“不过也不一定,”温意转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带点歉疚:“我前两年出过一次车祸,撞到头了,有些记忆记不大清。要是忘了您,真是抱歉。”
“车祸?”顾连洲蹙眉:“你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这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就算顾警官是警察,也不好侵犯吧。”
她一句接一句地反击,顾连洲哑口无言。
温意平静地看了他两眼,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往下的楼梯是声控灯,在她到达之前突然亮起,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出现在白炽灯之下,失魂落魄地往上走。
温意认出那是夏天妈妈,在她一个恍神差点被踩空之前,温意及时扶住了她:“小心。”
“温医生,”夏天妈妈面如枯槁,唇色发白:“谢谢您。”
“不客气,”温意问:“您这么晚了怎么来天台?”
“我,我……”她别过脸去:“我有点闷,上来透口气。”
“行,”温意点点头:“那您注意安全,早点回去,夏天睡了吗?没睡我去看看他。”
“还没……”
温意与她擦身而过,身后的脚步声颇为虚浮,极不稳,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担心儿子的病导致。
又走了两步,温意忽然停下,楼梯声控灯灭下来,她猛地转身,大声喊:“顾连洲!拦住她!”
果然,夏天妈妈正跌跌撞撞的朝墙边跑去,棉质衣服套在瘦弱身体上,掀起一阵风。
“拦住她!”温意吼了一声,抬脚跑回去,声控灯一节一节亮起来。
顾连洲几乎是在听到她声音的同事便掐灭新点的烟,反应迅速冲向夏天妈妈的位置。
好像已经来不及了,温意眼睁睁地看着米白色的棉质布料从空中掉下去,顾连洲慢一刻到达,俯身去抓。
隔着呼呼作响的顶楼风声,温意跑过去的时候听到顾连洲极闷的声音,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抓紧我。”
她心里一惊,加快脚步,扒着墙往下看,瘦弱的女人仿佛一根芦苇,摇摇欲坠,只是一端被顾连洲死死抓住,不至于让她掉入无际的黑夜。
顾连洲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用一只手承受住女人的重量,脖颈处隐隐迸出青筋。
温意瞪大眼睛,有寒气忽然冒上来,她看向顾连洲抓住女人的那只手,刚刚缠上的绷带因为突然而来的力道将轮廓显现在衣服布料之上,黑色的布料,看不出血迹,但温意作为医生,已经能想象刚缝合伤口的惨状。
夏天妈妈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眼泪干在脸上,拼命摇着头:“救救我,救救我!”
顾连洲咬紧牙关,另一只手也抓住她,猛地一用力,将她慢慢拉了上来。
待人上升到温意能够到的位置后,她也去拉女人的手,二人齐齐用力把夏天妈妈救了过来。
一落地,夏天妈妈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靠着墙,头发凌乱,不知所措。
温意什么都顾不上,扑过去抓住顾连洲的手:“你疯了!伤口刚缝过!”
“我没事。”顾连洲额边渗出细密的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疼痛。
“你懂什么!”温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万一用不上力,你会被带下去的知不知道!”
她抓着他的手,男人指腹和掌心都有茧子,温意扯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捋,小臂的惨状暴露在眼前。
纱布散落,缝合线崩开,血迹斑驳无比,旧伤未愈,又有新的血肉被摩擦翻上来。
她怒气上涌,抬眼瞪着他看。
没想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睛里。
顾连洲长得有多招女生喜欢,温意十年前就知道。
那会儿他来学校给南熹开过一次家长会,从校门口到办公室,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孩口口相传围过去看。
后来一段时间,温意和南熹的桌子旁边总是会有很多平时不太来往的女同学过来,热情地和南熹聊天,手挽手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路上状若无意地打探她哥哥的信息。
顾连洲面部的轮廓感极强,骨骼立体分明,偏偏生了深邃的眼窝,笑起来时卧蚕恰到好处,眼睑向下,看起来痞气又深情。
经年时光,为他原本锋利的锐气平添三分沉稳,温意愣了一下,微微错开目光。
他坐靠在墙边,笑着,似乎毫不在意胳膊上的伤口,嘴角微微上扬,上唇弓形明显,直视着她问:“温医生不是说不记得我了吗?”
“那怎么还知道我叫顾连洲呢?”
第4章 流沙
这话一出,温意猛然甩开了他的手。
她松开得突然,顾连洲因为伤口碰到膝盖,闷哼了一声。
温意心跳得很快,强迫自己不要转身去看,冷淡说了一句:“少自作多情。”
夏天妈妈抱着膝盖蜷缩在一旁,温意转过身的时候,陡然看到夏天安静地站在楼梯口。
少年身后的楼梯感应灯已经熄灭,不知来了多久,都看到了什么。他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正值青春期,个子抽条得很高,骨架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感,笔直地站在黑暗里,一言不发看过来。
温意轻轻皱眉,出声:“夏天,你什么时候来的?”
原本一直在恍神状态的夏天妈妈听到儿子的名字,猝然抬头。
“温医生,”夏天走过来,走到他妈妈面前:“谢谢您救了我妈妈。”
他果然看到了,温意心里一阵叹息。
女人看到儿子,强撑着挤出笑:“夏天,夏天,妈妈,妈妈没事……”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仿佛不知道要怎么掩盖自己内心的慌张。
“妈。”夏天半蹲下身,把女人凌乱的头发理正:“我不想做手术了,我们回家吧。”
“你胡说什么!”女人声音颤抖。
夏天低下头,不出声。
片刻后,女人抱住儿子的肩膀,呜呜咽咽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
夜里风凉,夏天身上病号服单薄,肩胛骨线条明显。温意身后传来动静,她回头,看见顾连洲起身,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披到夏天的身上。
顾连洲弯着腰,拍了拍夏天的肩:“很晚了,带你妈妈回去吧。”
“还有,”他顿了顿:“男人怕什么手术,别让你妈妈担心。”
顾连洲的口气轻描淡写,他身上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沉稳,仿佛一切事都不算事,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都会烟消云散。
温意在手术室多年,这样的事也见多了,没钱做手术的重病症人太多太多。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而且是无法因为安慰而减轻的困境。
顾连洲不会看不出来,但他选择了一种体面的,轻松的安慰方式,将夏天妈妈方才跳楼的事,揭过去。
温意微微侧眸,脱掉外套后,他身上只余一件黑色T恤,抄兜站着,被风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材线条。
夏天肩膀抖动了一下,扶着妈妈起来,低声又对二人说声谢谢,慢慢向楼梯口走去。
温意松一口气,也往回走,身后跟上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她边走边拨电话,通知保卫处来把通往天台的铁门上锁,挂断电话转身:“跟着我干什么?”
顾连洲左袖挽至小臂,伤口触目惊心,看着就疼,他神色淡然:“麻烦温医生,帮我处理一下。”
温意瞥一眼,抿唇,撂下一句:“跟我来。”
十点多,医院走廊渐渐安静,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和聊天声。
温意端着托盘,关上值班室的门,一边撕针管袋一边说:“袖子捋上去。”
顾连洲坐在椅子上,声音在白亮的灯光下略显沙哑:“这是什么?”
“破伤风针。”温意走进,才看到他黑而长的睫毛下,眸中布满了红血丝,眉间略显疲惫。
她用酒精棉球在他上臂的三角肌消毒,声音闷在口罩后面,多问了一句:“你等到现在是为了提审下午那个犯人吗?”
药液随着针管缓慢推进去,顾连洲揉了揉额心,有片刻的迟疑,嗯了一声。
温意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清而亮,黑瞳仁占比面积大,上扬的眼尾勾人,蓝色医用口罩上方露出的肌肤雪白细腻,清冷又泄出几分成年女子的风情。
顾连洲有片刻的失神,随之收回目光,靠着椅背。
药液推完,温意拔出针头,给他消毒拆线。
皮肉翻开,酒精擦上去,想必痛得钻心。重新开始缝合之前,她抬头看他,男人不知何时半阖上眼,眼下皮肤淡淡阴影,鼻梁高挺,优越骨相一览无遗。
值班室的墙面上挂着时钟,秒针在夜里安安静静地走着。她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出声提醒:“我要开始缝合了。”
“嗯。”顾连洲睁开眼,喉间逸出一声。
他说着身体坐直,目光落到她手上。
温意捏着细细的针,一时有些说不上的紧张。
其实就是很简单的缝合而已,她大学在学校里,缝合技术全专业第一,漂亮得被当做样本传阅教学。
但现在,对面是顾连洲。
难怪老师们都说,医生一般不给自己的亲人爱人做手术。
温意收回胡思乱想的想法,低头专注于眼前的伤口。
她的动作很标准,手指细长白皙,带着针穿梭于皮肉间,脸上神情冷静又认真,有种别样的美感。
从前怯懦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温意,”顾连洲突然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意头也不抬:“回来挺久的了。”
“怎么不联系我?”
事到如今,温意也懒得跟他装那副不认识的样子,索性道:“为什么要联系你。”
她说话语气不善,拿起剪刀,干脆利落地剪线。
顾连洲轻笑一声:“长大了,连哥哥也不认了。”
温意面无表情继续手上消毒的动作:“顾警官,您能别老和我攀亲戚吗?我都说了我是独生女,没什么哥哥。”
最后一下消毒,她恶劣地加重了力道,如愿看到顾连洲皱起了眉头。
温意端着托盘转身,把废弃用品一股脑丢进垃圾桶,唇角不自觉勾起弧度。
“咚咚咚”,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护士开门道,“温医生,6床的夏天说他胸闷。”
“稍等我几分钟。”
“好。”护士说着关上了门,温意坐到桌前,提笔唰唰写了一张单子,头也不抬道:“你的伤口不能再碰水了,如果再有二次恶化留疤会更严重的,我给你开点消炎药,明天来医院换一次纱布。”
没得到回应,她抬头,见顾连洲盯着门,她又喊了他一声:“顾连洲?”
男人回神,接过单子,看着她懒懒地道:“换药也来找温医生吗?”
温意别开目光:“我没那闲工夫,换药去普外。”
顾连洲笑了笑,收起单子,弯腰从椅子上捞起衣服,转身离开之前顿了顿,停住脚步:“温意。”
她抬眸。
他忽然正色,眸色变得很沉静:“刚才天台那个男孩子,是叫夏天吗?”
“是,怎么了?”温意奇怪。
顾连洲顿了顿,摇头:“没事,他得了什么病?”
“肿瘤。”
侧袋的电话突然响起,护士在催,温意来不及再细究顾连洲的神情,语速很快再叮嘱一遍,“我还有事,你一定记得来换药,伤口不要碰水,忌烟酒海鲜。”
顾连洲走后,温意忙着去看夏天的情况,他说自己胸闷,她用听诊器检查了一遍,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他的情况日益严重,需要尽快手术。
摘下听诊器,温意看向坐在一旁的夏天妈妈,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洗净,头发重新盘过,有些紧张地等着结果。
“夏天暂时没什么问题,只是手术还是尽快为好。”温意想了想说,“我们医院设有慈善救助基金会,您可以试着申请一下。”
“真的吗?”夏天妈妈灰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攥紧手:“我们可以申请到钱吗?”
温意略迟疑地点头:“尝试总比没机会的好。”
医院的贫困基金申请的人太多,比夏天更惨的孩子也有太多,她没有把握夏天一定能申请到,但总归是给这对母子一个希望。
“好。”夏天妈妈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谢谢您温医生,真的非常感谢您。”
温意又宽慰了她几句,临走之前,夏天从床上下来,抱着一件衣服递给她。
“温医生,这是今天那个警官在天台借我的,我不认识他,可以麻烦你帮我还给他吗?”
一件黑色的冲锋衣,左胸前印着简单的logo,温意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衣服上残留着淡淡的烟草清苦气,更浓重的是血腥气。
“好。”她答应,走之前又不放心嘱咐:“好好休息,照顾好你自己。”
夏天的手垂在腿边,低着头:“谢谢您。”
忙了一天,温意精疲力尽,叮嘱值班护士注意这母子二人的动向,回到值班室沙发上倒头睡过去。
幸而后半夜没什么大事,温意睡了几个小时,和来上班的医生交班后,在科室洗了把脸,拎包回家。
仁民医院在陵江老城区,附近房价很高,温意租住在雨花区,从医院回家,要坐四十分钟的地铁。
早高峰的地铁人潮汹涌,温意被挤来挤去,困意彻底消磨殆尽。
回家之后,她先给自己煮了杯咖啡,端着杯子去阳台。
白色马克杯中升腾起袅袅雾气,漫过正在高速旋转着的洗衣机,泡沫混着黑色布料不断从视线中滑过。
温意发了一会儿呆,咖啡凉下来,洗衣机也停止工作。
她放下杯子,把衣服从洗衣机中取出来,抖开,挂到阳台晾衣杆。
浸水的衣服被衣架撑出平直线条,上午时分,阳光很高,金灿灿地照进阳台,空气中漂浮着青柠洗衣粉的味道。
温意退后两步,靠在推拉玻璃门上,仰头盯着那件透着光的衣服。
上午的阳光原本该是很刺眼的,然而它穿不透黑色布料,光感隐约,朦胧像黄昏的质感。
像她正式认识顾连洲的那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