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仿佛有血丝,子弹擦身过尚且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却为她眼底泛红。
“你爸爸。”他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平静,“我早上去见过他了。”
温意一瞬间僵住。
……
早餐店里热气袅袅,春日晨寒尤在,天地之间仍然很寂静,门口热油时不时滋滋作响。
温莫林颤巍巍捡起勺子,皮肤上布满了苍老的痕迹,他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才看向对面的男人:“小意……她,过得怎么样。”
“您也在医院看到了,她现在是医生。”顾连洲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淡,注视着对面五官和温意有三分相似的人,“只是昨天她看到您后,不太好。”
“小意怎么了?”温莫林身体不由得向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顾连洲无声地看着他,温莫林渐渐后退,腰背微弯,喃喃道:“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小意……”
“我来,还是想了解一件事。”顾连洲敛眸,手里的调查资料拿上来,“据我所知,您一直在还赌债?”
闻言,温莫林麻木地点了点头,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是……已经还完了,年轻的时候犯的错……”
想到什么,他猛地抬头:“这件事小意也知道吗?”
顾连洲缓缓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
“那就好那就好。”温莫林似乎长松下一口气,“我自己的债,不会牵连小意的。当初,当初,我就是怕他们找上小意,才让她离开的,她不知道就好。”
“什么?”顾连洲眉头一皱。
温莫林抬起混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回忆起从前事,整个人仿佛在顷刻间又苍老了十岁,他陷入回忆,眼神中满是不可追的悔恨和自责:
“当年……当年小意妈妈去世之后,我整个人就糊涂了,喝酒,赌钱,那几年,很对不起小意。”
骤然失去朝夕相处的妻子,温莫林一时根本无法接受,不可控制地把气撒到了女儿身上。
他过得混混沌沌的,工作也丢了,到处借钱为生,整日在外面喝酒打牌,成日成日不回家,生怕一回家就勾起伤心的回忆。
更怕看到听话乖巧的女儿,会从心底涌上不可抑制的愧疚。
于是他渐渐不回家,用酒精麻痹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宿醉之后在家里睡觉,温意上学去了,欠钱的债主找上门,威胁他还钱,否则下次就挑他女儿在的时候来。
多年的醉酒一瞬间被当头一棒呵醒,他想到温意,想到她的成绩单,想到她认真学习的样子。
她的人生决不能就这么被拖累了。
“所以,她一高考完,我就找亲戚借了点钱,存在一张卡里都给她,让她去北城别再回来了。”
温莫林手里握着杯子,声音颤抖:“只要我不联系她,那群人就找不到她。他们只能逼我还钱,又不能把我杀了。”
“也不知道,我给小意汇的那些钱,够不够用,小女孩长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多。后来家里拆迁,赔了房子和钱,房子写的是她的名字,钱拿来装修用了,我原本想着,等房子装修好了,就去把房子给她。结果昨天,昨天搬东西的时候划伤了手……”
温莫林喃喃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顾连洲的手:“你刚才说小意不太好,她怎么了?”
“发了一点低烧。”顾连洲沉默片刻后才说,“烧已经退了,她应该醒了,我回去看看她。”
“等一下。”温莫林眉头都是皱纹,试探问道,“你是小意的?”
顾连洲敛眸,唇角无奈地叹笑:“暂时还只是……朋友。”
被顾连洲开车带到华安新庭小区的时候,温意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她本来一直以为,和温莫林这辈子都不太会遇到了。
“你确定是这?”沉默了一会儿,温意仰头看着眼前新建的居民楼小区。
“是。”顾连洲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要我陪你上去吗?”
“不用。”温意怔怔的,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
下车走了两步,她脚步一顿,回头,驾驶座的车窗正在缓缓下降,顾连洲眉眼分明,“怎么了?”
温意摇摇头,走到车前,轻声:“谢谢你。”
车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谢什么,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好。”温意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上楼。
她按照顾连洲给的地址乘电梯在6楼下,站到门前,温意低头,长长舒一口气,伸手敲门。
里面的人很快来开门。
温意手抖了一下。
相隔多年,岁月爬上温莫林的脸,从前在她记忆中小时爽朗帅气后来酗酒的爸爸,全然不复往昔模样,头发丝丝缕缕夹杂着白色。
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温莫林身上那套衣服是新买的,穿上去倒显得人没那么沧桑。
“小意来了,进来坐。”温莫林看到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时,刹那便红了眼眶,但还是挤出笑,“快进来。”
“要换鞋吗?”温意停在门口。
“不用不同。”他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这房子,这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就是还没装修好,我去把房产证拿给你。”
温莫林说着就去卧室拿房产证,温意都没拦得住他。
她沉默地在这套一百平左右的两室一厅转了一圈,涂墙都是米白色,家具还不全,风格是时下最流行的简单耐看纯色风,虽然简约,造价看着却不便宜。
温莫林从次卧拿房产证出来,看她在出神,连忙解释道:“我这不大懂装修,你王叔女儿是设计师,就请她帮忙设计的,她说现在小姑娘都喜欢这样的,我觉得有点素了,你要是不喜欢就打掉重装。”
“不用。”温意低头,冷淡道,“就这样,你住着挺好的。”
温莫林有些呆滞,房产证往她手上塞:“我不住,给你住,我可以,可以搬出去的。”
温意把房产证放在餐桌上,同时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也压在上面:“这些年,你给我汇的钱都在这里了。高考完刚去北城的时候我花了一些,后来补上了。”
“小意……”温莫林双手隐隐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恨我,我能理解,但是你没花这些钱,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不能这么亏待自己。”
“我有奖学金、助学金、勤工俭学还有兼职工资。”温意抬头,手握紧自己的包带,“我过得挺好的。”
温莫林愣在原地:“小意……”
温意沉默地别过脸。
她眼眶逐渐湿润,身后同样传来啜泣的声音,温莫林身形微微一晃,扶着椅子坐下,声音苍老哽咽:“小意……我对不起你,你怪我,应该的。”
温意仰头,抬手抹掉眼泪:“我不恨你,你也不用再考虑到我来装修了。这房子是你的,睡次卧不合适,回主卧睡吧。”
“这是我的电话。”她掏出自己写好的名片,放在银行卡旁边,低头控制自己声音平稳,“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温莫林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擦掉眼泪想起身,温意已经先一步离开,她走得很快,甚至都没留给他开口挽留的机会。
电梯开合,六楼短暂,再开门不过眨眼间的事情,电梯外,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正松松抄兜等着她。
压抑的情绪瞬间破口,温意走出电梯,泛红的眼角挡也挡不住,一开口泄出些微的哽咽:“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顾连洲低眸看她:“怕你难过的时候第一眼看不到我。”
“我不难过。”
“是吗?”顾连洲俯身,拇指抚过她眼角,“嘴硬。”
温意咬着唇,眼中湿润,垂睫不说话。
顾连洲上前一步,叹了口气把她按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吧。”
男人的胸膛很宽阔,夹克里面是一件面料柔软的衬衫,温意揪着他的衣服,眼泪逐渐泛滥。
她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只是温热的眼泪逐渐浸湿他的衣襟,衣角被攥皱,他拥着怀里的姑娘,无声安慰着。
旁边路过牵着狗回家的居民,投来异样好奇的目光,狗叫声唤回了温意的理智,她松开顾连洲,自己抬袖子擦眼泪,嗡声:“走吧。”
坐上车,顾连洲递给她湿巾,温意对着镜子一言不发地擦脸。
顾连洲没出声,想留给她足够冷静的空间。
温意把脸擦干净,她哭得眼睫湿润,唇色鲜红,想到刚才,不免觉得丢人。
“你怎么不拦着我。”她嘟囔,“来车上哭也比在大庭广众下哭好点。”
顾连洲开着车,又心疼又觉得好笑:“这么会诬陷人呢温医生。”
温意不说话。
“那下次?”他看过来,眉眼带着几分笑,“下次我一定记得把你带回家哭。”
“没有下次了。”温意叠手里的纸巾,“就算有,也不会让你看见。”
“那你打算让谁看见?”
“我自己待着不行吗?”
“不行。”顾连洲在高架上堵着的车流后缓缓停下车,侧身看着她说,“不舍得让你难过的时候一个人。”
温意一愣,手里叠好的湿巾都忘了扔,她偏开视线,抿抿唇:“顾连洲,你还不是我男朋友呢。”
“是啊。”耳边传来男人慢悠悠的叹气。
周日车流量大,工作了一周的人们想去放松的地方都差不多。堵了将近半小时后,二人到达苏门河附近商圈,天边已经隐隐有暮色。
餐厅风景很好,恰巧遇上了室外景观位,日落和粼粼水面都近在眼前,晚上微微凉风吹过,沁人心脾。
老板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寿喜锅,蘑菇和牛肉煮得清淡入味。温意本来胃口不太好,被这香气勾得多吃了几口。
天边日色徐徐落幕,华灯渐次亮起,吃完饭,二人去河边散步。
夜晚让人的心也无端沉下来,苏门河边依旧有卖卡通氢气球的小贩,温意停下脚步,想起上次来的时候,顾连洲把氢气球系在她手腕上,说换我们温意天天开心。
一转眼再过来,身边还是他。
温意侧眸看了他一眼,顾连洲显然也想起了上次的事,他淡笑摇头道:“怎么每次带你来这里,都是你心情不好的时候。”
温意没有否认,或许是夜色沉寂,白天情绪大起大落,她此刻有些恍然:“我小的时候和妈妈逛街,她喜欢给我买这个,说我以后也要像气球一样飞得高高的,但记得留一根线给她,让她能看到我的身影。”
顾连洲安静地听着:“你没有让她失望。”
“可是她已经看不到了。”温意垂睫。
顾连洲弯腰,扶着她的肩膀:“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要好好对自己,替她多爱你一份。”
温意一怔。
说话间,那卖气球的人来到他们面前,笑吟吟地招呼:“姑娘,要不要买个气球啊。”
“要。”顾连洲松开她,先一步替她开口。
“好嘞。”老板笑着说,“今晚有个活动,原价买呢是35一个,但是也可以10块钱参加一个抽奖活动,两个纸团二选一,选中了有‘奖’字的纸团我就送一个气球给你们。”
“款式任挑吗?”温意出声。
“当然。”老板挑眉。
“那来吧。”温意在老板掌心的两个纸团中犹豫,挑来挑去,她选中了看起来更大的那一个。
打开来看,上面果然空空如也。
“好可惜。”老板叹了口气,随口狡黠问道,“那要不要再来一次或者原价买一个?”
“不要。”温意拉上顾连洲就走。
“既然喜欢,怎么不买一个?”顾连洲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腕,放慢脚步,“我去给你买。”
温意摇头:“既然没选中,那我就不想要了。”
她仰头望天:“我从小的运气就很差,数学题二选一从来没选对过,所以我不爱做有风险的事,例如抽奖什么的。刚才就是想试试,果然,还是没有好运。”
顾连洲眸光微动。
男人久久不出声,温意疑惑地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他的手。
她陡然松开,心一跳,双手无意识在衣服上揉了下。
二人走到江边,靠着栏杆吹风,晚风清凉,柔柔地拂过心房,能让人静下来疏离白天纷乱的思绪。
温意闭上眼睛,心绪沉沉,脑海中纷乱地闪过很多事。
在见到温莫林之前,她本以为自己会怨,会恨,但真正看到他之后,心头只涌起无穷无尽的酸涩。
她的本能先心灵一步原谅了温莫林。
又或许她本来就不恨他。
其实温莫林这些年并没有亏待她,大学时每月初生活费准时打来,即便她毕业后,也一月不落,金额也随着时间越推越多。
只是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从来没有用过那些钱,偶尔应急用一下,也很快补上去。
在听顾连洲转述那些话时,她五味杂陈,情绪复杂难解。想起陈老师以前评价她的话,说幸亏她做了医生医术又好,才能让她长到这个年纪才保持单纯执拗。
很多事原就没有是非黑白,只是她太执着,总想分个对错。
沉沉吐出一口气,温意睁开眼,漆黑的水面被对岸灯光染成深蓝,倒映着五光十色的建筑,她转头,周遭散步的人仍然热闹闲适,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顾连洲呢?
他不会是抛下她自己离开的人。
温意有些茫然,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还没来得及在通讯录中找到他,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姐姐。”小男孩手里拿了两个卡通氢气球,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根,“这个给你,另一个给我。”
温意被小男孩硬塞了一个多啦A梦的氢气球,一脸懵,俯身摸摸小男孩的头:“为什么要给我呀?”
“因为姐姐幸运啊。”小男孩露出笑容,唇红齿白,挥挥手和温意说再见。
还没等温意反应过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小孩子过来,都是手里拿着两根氢气球,一个给她,一个留给自己。
“因为姐姐幸运啊。”
温意抓住其中一个看起来很乖巧听话的小女孩,问是谁教她这么说的,小女孩犹犹豫豫,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大哥哥。”
“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温意温声。
小女孩纠结了半天,才小声说:“那你不可以说是我带过去的哦。”
“好。”温意和她拉钩。
小女孩带她穿过广场中的人群,伸手朝环形广场的入口处遥遥一指:“喏,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大哥哥,说可以送我一个气球,但要帮他一个忙。”
小女孩手指落向的尽头,模样英俊的男人坐在路灯下的石阶上,坐姿懒懒散散的,不甚正经,手里握着一大把氢气球线,像是把刚才卖气球的摊子直接买下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