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莓扑上去想抢扫帚,可又怕弄伤了外婆也不敢用力,最后被她手肘挥到,摔倒在地。
卢蓉听到外面的声音,跑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忙拦腰抱住老人,终于是制止了这一幕狼藉和不堪。
程清焰将夏莓扶起,漆黑的碎发垂着,看不清表情,他低声问:“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程清焰弯腰将滚出来的啤酒一罐罐重新扔回袋子里,递给夏莓:“你先进去。”
夏莓没多问,接过:“好。”
老太太像是又清醒过来了,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手一颤,棍子被丢到一边,扶着墙哭着蹲下去:“我们阿焰啊,对不起,外婆对不起你,外婆不该打你的,我脑子不清楚,我们阿焰已经那么可怜了我竟然还要打你……”
老人哭得满脸皱纹都皱起,像干树皮,每一道褶皱都是从前吃过的苦汇成的。
卢蓉没忍住,也跟着哭。
夏莓回头看了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
外婆和卢阿姨靠在门边,都在流泪。
程清焰就蹲在她们面前,妈妈和外婆都在哭,只有他没哭,他身上的白衣服被扫帚棍儿打出几道黑印子。
那么醒目,那么刺眼,像是划破寂夜的刀痕。
他就这么蹲着,很平静地看着她们,攥着外婆的手,轻声安抚着:“没事,不疼,我们好好治病,以后都会好的。”
可谁都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是不可逆的。
就像程清焰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怎么挣扎,他依旧摆脱不了身上这源自程志远的血,依旧摆脱不了别人的议论。
他们把他看成是杀人犯的儿子,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以后说不定步程志远后尘,也成了杀人犯。
夏莓鼻子一酸,眼眶跟着湿润,扭头快步跑上了楼。
等程清焰安顿好外婆上楼,一推开门就看到夏莓坐在地垫上,小矮桌上一排啤酒罐,已经开了三罐。
“你这是打算在这儿也发一通酒疯?”程清焰问,弯腰把剩下的啤酒推远了点。
“阿焰。”她忽然低低唤了声。
程清焰一顿,抬眼。
才发现,小姑娘眼眶通红。
他心脏重重跳了下,在她对面坐下来,温声询问:“怎么了?”
“我跟你一起过来南锡,其实是想了解你的过去的,我想知道你以前都发生过什么。”说到最后一个字,夏莓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哽咽。
她本来是不想哭的。
刚才外婆哭了,卢阿姨也哭了,夏莓不想在程清焰面前再哭。
明明他才是那个受害者,不应该再去接受别人的负面情绪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不管她怎么费力地睁大眼睛,眼泪还是滚落,砸在小矮桌上,啪嗒啪嗒,越来越止不住。
程清焰安静了会儿,而后抬手替她擦掉眼泪,开口声音很温柔:“嗯,那你了解得怎么样?”
夏莓没回答他这句话,捞起啤酒罐又仰头灌了一口。
“别喝了,喝醉了明天又要头疼。”
“阿焰。”她又唤了声。
“嗯。”
夏莓一点点挪过去,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软乎乎的。
或许因为这份情绪,她体温偏高,有些灼人。
程清焰在这一瞬间浑身僵硬了下。
夏莓脸埋在他怀里,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闷着声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北京。”
”……“
“我会努力的,我一定可以跟你一起去北京的。”
“北京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认识我们,你的未来是全新的,是前途无量的,没有阴霾,一切到可以重新开始。”
因为喝了酒,她嗓音又轻又软,像是带着哽咽的撒娇。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保护你的。”夏莓一字一字,认真说,“阿焰,没有人能够再欺负你了。”
像是发誓般。
程清焰过了很久,才终于抬起手,回抱住夏莓。
他弯下背,用力地将人揉进怀中,像是抓住了茫茫大海中最后一根浮木,像是末日来临前的肆意放纵。
他垂着眼,眼睫颤动,低声:“好。”
2012年10月26日,星期五。
程清焰第一次觉得苦尽甘来,有人提了一盏灯,为他照亮了前行的路。
第36章 牙疼
在卢蓉和程志远离婚后, 程清焰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住在这里的。
两层的土建楼,只有两间卧室,俩俩拼一间, 夏莓睡床,程清焰打地铺。
夏莓洗澡洗脸出来, 程清焰已经打好了地铺, 正蹲在床边拿打火机点蚊香。
屋里的灯光并不明亮,有些暗,将少年一身白衣也照得有些泛黄,他蹲着身, 碎发不怎么服帖地耷拉在额前,一簇蓝焰照亮他瞳孔。
火舌在蚊香上燃了数秒,一缕白烟袅袅升起, 终于点燃了。
“睡觉把蚊帐掖到床单下,就不会有蚊子进来了。”程清焰说。
“嗯。”夏莓走过去,“十月底了,感觉蚊子也不多。”
“刚才忘关窗了, 可能飞进来几只飞虫。”
晚上九点钟, 夏莓还不想睡觉,于是坐到地上柔软的棉絮和被子上, 又捞过矮桌上的啤酒。
程清焰侧头看她:“打算今晚上喝完?”
“不然呢,这么重, 难不成还带回去吗。”
他也坐下来, 笑了声:“少喝点吧大小姐。”
“大小姐喝酒可没人敢拦。”
“行,您喝。”他顺从道, “别喝醉就行。”
“都跟你说了我喝啤酒不会醉。”
刚才那家超市里只有雪花啤酒,度数低, 都不到三度,没什么劲儿,这几瓶对夏莓来说的确是喝不醉。
程清焰到柜子边拿衣服,弯腰时几乎能看到从衣服透出来的肩胛骨,他随便拿了件衣服,进浴室洗澡。
夏莓把剩下的酒喝完,刚好到微醺状态,她爬上床放下蚊帐。
没一会儿程清焰就洗完澡出来了,看了眼床上的夏莓,顺手将灯关了。
他在黑暗中走到床边地上的被褥旁,躺进被子里。
虽然上一次喝醉夏莓是在程清焰房间睡过一晚的,但那时意识不清醒,倒头就睡,现在却不一样,更何况夏莓自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垂涎她哥的美色的。
美色当前,就睡在旁边,这怎么能睡得着?
夏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而后抬手,“啪嗒”一下,摁亮了一盏台灯。
“怎么了?”他问,“有蚊子吗?”
“没有,我睡不着。”夏莓侧过身,躺在床上跟他面对面。
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乌黑发亮,在床上铺开。
程清焰:“那聊会儿天吧。”
他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里很好看,高挺的鼻梁侧面有一颗很淡的痣,夏莓以前看到说痣长在这个位置的都是美人相。
前几年有一部在国内很火的韩剧,夏莓倒没追剧,不过觉得那女主角很漂亮,鼻梁上也有一颗痣。
夏莓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卢阿姨和程志远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他进了监狱以后离的,诉讼离婚,耗的时间长了点,当时我十岁吧,读小学。”
“我爸妈是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得婚,不过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是两家为了生意才相亲认识的。”夏莓顿了顿,又说,“卢阿姨当初为什么要跟程志远结婚?”
他们结婚肯定和夏莓的父母不一样。
难道是真的相爱吗?
程清焰:“因为喜欢吧。”
夏莓一顿,想到程志远那落魄狼狈的样子,想象不出来会是怎样的喜欢。
“程志远年轻的时候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程清焰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在那个年代,他也算是当地百里挑一的大学生,我以前听我外婆讲过,当时很多姑娘都想找他说媒。”
年轻时候的程志远也曾经风光无限。
模样标志,家里也算有些闲钱,还是大学生,当时大学生特别少见,赶上时候直接靠着这个身份就能分配到好工作,在大部分人眼里可是毋庸置疑的金饭碗。
那么多姑娘家都来找他说媒,但都被程志远拒绝了。
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是他的大学同学,卢蓉。
两人情投意合,一毕业就结婚。
卢蓉学的是会计,在当时还是很朝阳的专业,毕业后她就进了大厂工作,收入可观,相较大多数在家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卢蓉已经算得上是个先进女性了。
而程志远呢,他毕业后失志,屡屡碰壁,很多公司都认为他性格过于张扬傲慢,难以配合团队工作,回绝了。
程志远一直以来都过分骄傲。
从前走到哪都听到人夸赞称羡,而现实却是被捧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跌得越惨。
那些大企业他进不去,小公司他又不屑为伍。
所以,程志远失业了。
而当时的卢蓉事业却蒸蒸日上,她工作做得很好,受到了赏识和提拔,一次项目的庆功宴上喝了不少酒,最后是个男同事顺路送她回家的。
那一次,是程志远第一次动手打她。
但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渐渐的,程志远越来越堕落,整天喝酒,喝多了就打人,打完人从家里翻出钱就继续出去赌。
刚开始他都能赌赢,赢了不少钱,翻了几倍地拿回家,把钱拍到卢蓉面前,他认为是靠着自己聪明才能赢钱,得意地告诉卢蓉他靠赌就能轻轻松松养活一家。
那段时间程志远脾气很好,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对卢蓉体贴关心,送不完的礼物和鲜花。
也是在这段时间,卢蓉怀孕了,怀了程清焰。
卢蓉劝他不要再沾赌博,会上瘾,程志远却只是挥挥手说她这是妇人之仁,说这相当于投资,高风险才有高收益。
但是赌博哪里有常胜的道理。
后来程志远又开始输钱,他不服输,拿了家里更多钱去赌,却一次又一次全部输掉。
卢蓉怕到时连孩子的奶粉钱都被他输完,跟他吵,然后就又被程志远打了。
时隔一年多,又一次被打。
卢蓉终于是心灰意冷,带着但是还小的程清焰回了娘家。
程志远依旧赌博成性,没钱了就跑来这闹,醉醺醺地大喊着要钱,卢蓉敌不过他,怕他伤害到孩子,光脚不怕穿鞋的,只能一次次服软给他钱。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程志远清醒时偶尔良心发现幡然醒悟,就来求卢蓉原谅,一次次的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但一喝酒又原形毕露,又打又骂。
日子过得晦暗无光。
直到一天,程志远忽然浑身是血地跑来厂里找她,卢蓉被他这幅样子吓得心惊胆战,问他发生什么事了,程志远什么都不说,从她身上夺了钱就又跑了,跌跌撞撞,哪里还有个人样。
当天傍晚,卢蓉看电视时看到上方一排小字滚动本地新闻——
“我市发生一起杀人事件,目前犯人在逃,据目击证人所说,犯人名叫程志远,案发时身着白衣灰裤,身高183,现寻杀人犯投案自首,也请广大市民监督举报,举报热线:……”
卢蓉眼前一白,如遭五雷轰顶。
她怎么也没想到,程志远就是再怎么混蛋,最后竟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她发了很久的呆,反应不过来眼前的情况,直到接到程清焰小学班主任的电话,请她去学校一趟。
卢蓉赶过去的时候,程清焰站在办公室外罚站,另外一个小男生鼻子里塞着一团纸巾,坐在里面。
班主任说是两个小男孩打架,程清焰把人家鼻血打出来了。
卢蓉问:“为什么打架?”
班主任说:“是因为程清焰父亲的事,您知道这事……”
卢蓉浑身一僵,打断她:“所以,是他先用这件事来骂我儿子的?”
“这事毕竟也是事实啊程清焰妈妈。”班主任说,“新闻都已经出来了,不瞒您说,这件事的性质很恶劣,记者都打电话给学校了,被校长花人情挡下来才作罢的,您看看这当下又出现程清焰打同学的事,我也是很为难啊。”
卢蓉气得几乎浑身发抖:“我儿子做错什么了?!我儿子什么都没做,凭什么因为这种事带着有色眼镜看他?凭什么?!”
“您知道家庭教育本来就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环,怎么可能会完全没有影响呢。”班主任拍了拍那个流鼻血小男生的肩膀,说,“小宇妈妈刚才也来过了,一定要给个说法才罢休,现在的情况,把这件事闹大对你们也不是好事啊。”
——小宇妈妈。
卢蓉想起来了,之前家长会碰到过,回回穿得光鲜亮丽,风头很盛,每每听她炫耀说孩子父亲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卢蓉终于明白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扯着嘴角冷笑了声:“所以你们想怎么解决?”
“让程清焰同学跟小宇同学道个歉,至于学校这边,也希望程清焰同学可以转学。”
“什么?”卢蓉愣住,“转学?为什么?凭什么?!现在是九年义务制教育,你们凭什么让孩子转学!”
班主任音量也提起来:“因为这件事的社会影响力很大,记者都找上学校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来年学校招生都会受到影响。”
卢蓉:“这些我都不管,这是你们学校要考虑的事,你只要给我翻出来学校哪一条校规规定了,孩子们不过打架就要被退学的?”
“不过打架?”班主任也不给她留面子了,冷笑一声,“原来程清焰在家里受到的是这种教育,难怪呢,那程妈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我们有义务为其他上千个孩子提供良好的学习环境!”
卢蓉气得胸腔都剧烈起伏,眼眶都被气红了,刚要反驳,程清焰忽然推门进来,他站在门口。
夕阳落在他后背,一道颀长的晦暗影子拉扯进办公室内,面上的表情明晦不清。
明明该是一幅温暖的画面,却又冷冰冰的。
“妈。”小程清焰说,“转学吧,我不读了。”
“好、好,我们不在这读了,连老师都没有师德,这种学校有什么可读的!”
班主任咬牙:“你!”
卢蓉拉着程清焰就走。
夕阳西下。
两人拉出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卢蓉跟他保证,一定会尽快帮他处理好转学的事情,让他不用担心,一切都有妈妈在。
“嗯。”小程清焰点头,顿了顿,又问,“他……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卢蓉很久没说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程清焰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