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不大,两人的胳膊碰在一起。
程清焰掐了烟。
两人无话,走进雨幕。
夏莓只穿了件薄薄的黑裙,膝盖上三公分,这会儿都打湿了,风一吹那冷雨都跟要钻进毛孔里去似的。
“拿着。”程清焰忽然说。
夏莓接过伞柄。
风大,她要两只手才能拿稳。
程清焰拉下外套拉链,脱下,而后随意披在了夏莓肩上。
他做这动作时很自然,全程耷拉着眼,看上去有点倦,而后他就打了个哈欠,又极为自然地从夏莓手中将伞柄拿了回去。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那件此刻披在夏莓肩头的外套。
她不自在:“你做什么?”
“嗯?”
他似乎没觉得这是个问题,顿了两秒,漫不经心回,“你不冷?”
“……”
渣男。
这绝对是个渣男。
还是高段位的那种。
夏莓在心里赞不绝口、啧啧称奇。
不愧是刚转学就把全校女生的魂都勾走的人物,瞧瞧着化水于无形的撩妹功夫,陈以年都得甘拜下风。
也不知道以后要祸害多少姑娘。
既然这样,夏莓也不跟他客气。
手臂伸进袖管,将拉链拉到顶,包住下巴。
他个子高,衣服也大,下摆几乎到她膝盖,包得严严实实。
终于是不冷了,她舒了口气,偏头随口问:“你和刚才那爷爷认识?”
“不认识。”
“那你给他修电脑?”
“听他说坏了,顺便。”
“哦。”夏莓点点头,过了会儿,忽然问,“不过你觉得夏振宁怎么样?”
程清焰没情绪地垂眸扫她一眼,没说话。
夏莓看到过他打架时的不要命,知道他并不是表面这好学生的样子。
从某些角度来说,他们应该是同类人才对。
所以夏莓以己度人,觉得程清焰对夏振宁这样的“未来继父”一定是不满的,换言之,他应该会对任何成为他继父的人都不满。
夏莓添油加醋:“夏振宁那样的人,和他结婚不会幸福的,我妈就是前车之鉴,他出入的很多场子都挺乱的,你妈妈不是挺漂亮的吗,什么好男人找不到,干嘛这么想不开啊。”
两人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但他却将伞拿得很稳。
没得到回应,夏莓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丢面。
就像自己得不到,便挑拨离间人家的家庭。
她脸上发热,但程清焰却在这时忽然笑了声。
嗓音懒洋洋的,很磁。
“大小姐想说什么?”他说。
夏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敢讽刺我的一般都活不过三天。”
“我讽刺你了?”
“大小姐还不是讽刺?”
程清焰侧眸看她。
她头发刚才都被雨淋湿了,贴着脸颊,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这副样子总归是落魄狼狈的,但放到夏莓身上却不是。
很神奇。
她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双眼皮呈一道弧线,将眼尾拉得狭长而上翘,忽闪的浓睫上沾了星点雨滴。
看不出半点狼狈,依旧高高在上,耀眼明艳。
配“大小姐”这个称呼,绰绰有余。
程清焰心里下了这么个结论,但没说出口,只顺着她话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怎么,你有办法?”
……这是碰到同谋了?夏莓心想。
“我当然有啦。”
说这话时,她笑得明媚放肆,一双眼都弯成月牙,狡黠而灵动,像只涉世未深又古灵精怪的小狐狸。
程清焰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两秒,移开。
忽然又想抽烟了。
人行道跳转绿灯,两边行人和摩托车穿梭。
夏莓还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妙计。
程清焰抬手,在她肩上自然地轻轻搭了把,提醒:“走了。”
而后又放下,问,“什么办法?”
她轻笑,黑瞳在眼眶里转了转,悠悠道:“我俩,谈个恋爱。”
程清焰:“……”
这妙计显然让她非常得意,走路都不由自主一颠一颠的:“这叫,愿天下有情人都是兄妹。”
程清焰挑眉:“有情人?”
“不是……”
被他这么一反问,犹如当头一棒,一下把夏莓砸清醒了。
她刚才都说了点什么?!
夏莓,过分了啊。
你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
你们现在可是仇人!!!
“我的意思是,我们假装谈个恋爱,只要让你妈和我爸分开后就算大功告成。”她再次强调,“只是假装。”
“怎么假装?”
“……”
“大小姐不是警告我说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么?”
夏莓拳头硬了。
“程清焰!”她喊。
路上行人纷纷看过来。
他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闭嘴!”夏莓紧接着说。
程清焰倒是很听话,后面一路都没有再开口。
不过刚才那样吼了一通,两人间的气氛却突然融洽许多,没那么尴尬了。
很快就走到家门口。
可当那扇门打开,那些熟悉的家具摆设出现在眼前,刚才那些欢快的气氛也就迅速被融掉了。
今天是九月二号啊。
夏莓嘴角重新放下来,笑意散去,轻轻舒出一口气。
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似乎也不配去快乐。
“回来啦。”
卢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两人竟然是一起回来的,顿时愣了下,而后马上说,“莓莓怎么都被雨淋湿了,阿焰你这伞是怎么撑的。”
夏莓平静打断:“没有,我半路才碰到程清焰,搭他伞回来的。”
她抿了下唇,看着女人手上还戴着粉色的橡胶手套,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张姨呢?”
“她傍晚身体不舒服,我让她先回去了。”
卢蓉显然也对她难得表现出的善意猝不及防,拘谨着,过了几秒才想起来说,“那你快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嗯。”
她回到房间,换了套灰色休闲服。
这种运动套装能把身形拉得格外高挑纤瘦。
夏莓懒得吹头发,拿干发巾随便擦了擦就下楼。
“正好,刚要喊你吃饭。”卢蓉看着她从楼梯上下来,“只是我这手艺比不上张姨,你先试试,不行的话咱们再点外卖。”
程清焰帮她把厨房里最后一碗菜端出来,拉开椅子坐下。
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里吃晚饭。
“不用,我不挑食。”夏莓说。
这句是假话。
她很挑食。
夏莓拿起筷子,夹了面前最近的一盘菜,好在味道不错,不用强装。
饭桌上安静,卢蓉硬是想了个话题打破安静:“你们今天怎么一起回来了?”
夏莓:“躲雨的时候碰巧遇到的。”
“阿焰怎么也不等等莓莓,从学校一块儿回来不就不会淋到雨了。”
“我今天没去学校。”
“啊?为什么?”
夏莓扒了口饭,咽下,垂着眼平静说:“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卢蓉拿筷子的手一顿。
只是这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导致饭桌上的气氛都更加凝着几分。
“莓莓……”
“没事,我妈走很久了,我都接受了。”夏莓不想要她的同情。
卢蓉也没揪着这个话题,拿起旁边一只空碗起身:“那喝碗汤,刚淋了雨,暖暖胃。”
“不用,我自己盛吧,谢谢阿姨。”
夏莓从她手中重新拿回碗,卢蓉收回手,手肘正好碰到椅子,倒抽了口气。
程清焰抬眼:“怎么了?”
“没事没事。”卢蓉不在意地摆摆手,“就是之前拿行李什么,有点肌肉拉伤。”
程清焰起身:“我去买药膏。”
卢蓉拦住他:“不用,已经抹过跌打药了。”
“真的?”
“真的,你夏叔叔给我的,说是日本出差时买的,效果好,已经一点都不疼了,放心吧。”
程清焰这才重新坐回去。
夏莓收回视线,迅速将剩下的饭扒进口中。
满脑子都是卢阿姨刚才的话——夏叔叔给我的,是日本出差时买的。
其实夏莓在这几天并不多的交际中也能够发现,卢蓉并不坏。
相反,她很善良,对夏莓这样的另一半已故前妻遗留的孩子已经是仁至义尽。
和她原本想象的“恶毒继母”完全不同。
她当然也知道卢阿姨说这话的原意只是为了让程清焰放心,可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了,她难以控制地烦躁和不适。
她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先上楼了。”
夏莓踏上楼梯,听到卢阿姨唤:“莓莓。”
她停下脚步,但没回头。
“阿姨知道,这样的生活转变很难适应,但你放心,阿姨永远不会取代你妈妈的位置。”
夏莓没说话。
笔直站在楼梯上。
夕阳从窗棂扫进来,将她的影子从楼梯台阶上拉下。
卢蓉说,“有些话阿姨可能没什么资格说,但这些天阿姨也能看出来你和你爸爸之间的误会挺大的,其实你爸爸很关心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已。”
卢蓉说这话时声音温柔和煦,以至于夏莓那一腔怒火都爆发得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很好的人?”
夏莓猝然转身,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卢蓉,冷笑一声,“他只是对你来说是‘很好的人’罢了。”
“可你知道你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评价对我和我妈妈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去年我妈死后,夏振宁没回来,他跟你在一起了,今天是我妈忌日,他却出差了,没打来一通电话,早就彻底忘记自己亡妻的忌日!夏振宁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永远配不上这句‘很好的人’!”
你这句话,让我妈妈这一生都彻底成了个笑话。
而我是在这个笑话中诞生的没人要的孩子。
夏莓眼眶通红。
一滴眼泪就这么从眼眶直直地砸在地上,她飞快抹了把脸,转身跑上楼。
“砰”一声。
门被甩上。
卢蓉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夏莓这么大反应。
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也不难理解,顿时生出愧疚的心思,想上楼去跟夏莓道歉。
“算了。”程清焰拦住她,“让她先冷静一下。”
“可……”
“她可能会哭,不希望我们看到。”程清焰说。
卢蓉只能作罢:“那我先去切点水果,莓莓刚才吃的不多,怕一会儿就饿了。”
她又转身进了厨房。
这关系是个死结,退一步难,进一步也难。
卢蓉切了水果出来,程清焰接过:“我拿给她。”
夏莓没哭。
她不是个软弱懦弱的人,更多时候,她没心没肺。
只是今天日子特殊,让她情绪也格外敏感。
房门被叩响。
夏莓红着眼眶开门,但并非是哭红的,而是——怒目而视。
少女压着火面无表情看人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场,尖利而鲜活,放肆而放纵,气势汹汹。
程清焰将手中一盘切好的水果递过去,下一秒直接被她抬手打翻。
水果噼里啪啦地倾倒在地,果盘正好重重砸在程清焰的眉骨上,“铿”一声,沉闷的,是砸在骨头的声音。
如果当时夏莓冷静一些,就会发现程清焰额头当即就红肿了一块。
如果当时夏莓冷静一些,就会注意到程清焰穿着与暴雨天不怎么相符的薄T恤,一侧肩膀打湿,而那件外套现在正放在她房间。
但当时,她什么都来不及顾虑。
“夏莓。”
这是程清焰第一次叫她名字,声音沉沉的,明显也已经是在压火了。
夏莓想起那晚巷子里他的样子。
心想,看他总穿着校服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倒差点忘了他本性了。
“有种再跟我横一个。”程清焰低声,“你试试。”
夏莓当时是没有理智的,最听不得威胁。
“啪”一声。
程清焰头向一侧偏去。
他维持这个姿势没动,下颚线绷紧,流畅凌厉。
夏莓这一巴掌打得很重,一字一顿冷声道:“你给我滚。”
第7章 牙疼
夏莓躺在床上,被子拉过头顶。
可还是挡不住外面的暴雨声。
黄色暴雨预警,屋外狂风大作,刮过树叶树枝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群里一帮人正在线上蹦迪,她也懒得看一眼。
夏莓很郁闷。
非常郁闷。
还心烦意乱,还……有点后悔。
因为这个点儿本来应该睡在她隔壁房间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夏莓扒开被子,探出脑袋往窗外看了眼。
巧得很,一根被风折断的树枝“啪叽”一下砸在她窗户上。
“……”
夏莓闭了闭眼,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那句“你给我滚”,又烦躁地在床上滚了一通。
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至少,也不是让他在暴雨天滚啊。
再怎么说,今天她也是搭他的伞回来的,他还把自己的衣服给她取暖。
其实当时她说完“你给我滚”后,是有一瞬间发怵的,一来是自己当下的处境没有资格对他说滚,要滚也是她这个外人滚;二来是知道程清焰这人不论看上去多么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是个疯子。
她亲眼见识过的疯子。
她居然打了疯子一巴掌。
而且疯子还没做错,只是来给她送水果而已。
但程清焰没发怒。
他硬是压下了火,哪怕当时浑身都已经被戾气和躁郁包裹,但他还是强硬地逼自己从那个状态中脱身,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拿起伞,走进了暴雨中。
就连关门的声音都是轻的,没有表露出一点情绪。
这一切都让夏莓觉得自己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