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莓的也没有。
回家时天早已经暗了。
路灯一盏盏都亮起,程清焰开车行驶在宽阔的立交桥上。
盘根错节的交通,他们身处在繁华热闹的北京。
夏莓头靠着车窗,看着外头飞快掠过的夜景,额角的随发被风吹得凌乱。
两个人都没说话。
好像刚才经历了太过激烈的情绪后,现在反倒更加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夏莓才出声——
“哥。”
程清焰侧头看了她一眼:“嗯?”
“都已经过去了六年半了。”她视线垂着,“你还没放下吗?”
程清焰喉结滑动,没说话。
更确切的说,在这一刻,他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过去,程清焰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原谅过自己。
这件事对程清焰的伤害或许要比对夏莓更大。
哪怕他已经以一整个青春为代价杀了庞屏。
但他依旧无法忘记,夏莓曾经遭受过的那些,永远无法磨灭,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真真切切地成为过去折磨着她的梦境。
如果那天飞机晚点后他换了第二天早上的航班,夏莓就不会深夜出来找他。
如果曾经的他没年轻气盛惹恼庞屏,夏莓也不会成为枪靶。
如果他再多留些心,不去参加比赛,陪着夏莓,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避免那个结果。
可一环环、一节节,却又层层相扣,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直到家,两人都沉默着。
程清焰进屋开灯,将蛋糕放到桌上。
因为刚才的冲突,蛋糕奶油挂在壁上,好在并不严重,没有变形。
夏莓拆开袋子,看到一个“23”和一个“18”的蜡烛。
“怎么有两个?”
“给你补过一下18岁的生日。”
夏莓弯唇,开玩笑:“那有两份生日礼物吗?”
“算有吧。”
夏莓一愣:“真的啊?”
“嗯。”
“这么好。”她笑起来,“什么礼物?”
“先吹蜡烛。”
程清焰先将“23”样式的蜡烛插上,关了灯,点燃。
昏暗的房间内只剩下一点火光,轻轻摇曳着,照亮了程清焰的瞳孔。
夏莓性急地立马吹灭蜡烛,摊开手:“礼物。”
程清焰在她头上轻敲了一记:“许愿呢。”
夏莓眨了下眼,想了想:“我好像没什么心愿。”
程清焰抬眼。
夏莓:“现在的生活我都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了,再要心愿就有点贪得无厌了,如果真要心愿,那就希望——”
她停顿了下,看向程清焰,和他对视着,一字一顿缓声道,“年年岁岁,如今朝。”
程清焰笑了下:“这个不许愿也能实现。”
“那希望程清焰早点痊愈,病痛都走开。”
夏莓用食指沾了一块奶油,抹到他脸上,笑得靠在椅背上:“我的礼物呢?”
程清焰取出一个信封。
“情书啊?”
“自己看。”
夏莓接过,打开。
两张五月天的北京站演唱会门票。
她愣住,惊诧道,“你怎么抢到的!?我让王雨霏一起抢都没抢到!”
他看着她表情,轻笑:“喜欢?”
“喜欢!”
夏莓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绪,扑过去搂住程清焰的脖子,用力亲了口,“那我们又可以一块儿去看演唱会了!”
被她情绪带动,程清焰也止不住笑意:“嗯。”
“我已经开始期待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了!”
程清焰插上“18”的蜡烛,再次点燃。
夏莓看着跳跃的火光,以及底下的18数字。
18岁,她此刻再回望过去,会觉得已经是有些遥远的年纪了。
很多人都说,18岁标志着孩子和成年的分界线,总是印象深刻的。
但夏莓对自己的18岁其实没什么印象,左不过是在埋头读书。
因为她的一整个18岁都没有程清焰,所以甚至连深刻的记忆点都没有。
顿了顿,夏莓说:“十八岁时候的愿望,倒是有一个。”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认真许愿,“十八岁的夏莓,希望我的阿焰苦尽甘来,永远耀眼夺目、意气风发,一生顺利。”
当时的她,甚至不奢求能再和他见面,只希望他在随便哪个地方好好生活。
只要他好,别的怎么样都可以。
程清焰黑睫颤了下。
心脏像被人用力攥了把。
她极为虔诚地许愿,又缓缓睁开眼,眼底已经湿润。
蜡烛被吹灭,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程清焰觉得自己眼眶发烫,像是有什么浓烈的情绪要挣脱重重束缚,冲破出来。
他喉结滚动,习惯性压制自己的情感,问:“为什么这是18岁的愿望,不是23岁的?”
“因为这个愿望现在已经被实现啦。”夏莓说。
生活终于苦尽甘来。
你已经耀眼夺目、意气风发。
也一定会一生顺利。
“莓莓。”
程清焰声音很低,眼中似有水光。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刚才在派出所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也能够像那样保护住你就好了。”他垂着眼,“如果那天我在,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澄澈的月光将他锋利的五官柔化,平添了几分少年气,眉心微蹙,唇线紧抿,看上去痛苦而懊悔。
而此刻他身上正穿着那件还沾着血迹的短袖。
夏莓有一瞬间产生错觉,仿佛眼前正是那个少年时的程清焰。
在那个雪夜。
他终于匆匆赶来。
他就像他当初所说的那样——
“我会用我的身体、用我的血,来守护我的公主快乐顺心长大。”
他衣服沾血,如疯魔一般,拼尽全力,拼尽这条命,保护住了她,保护住了她的公主。
而这一次,时光重新再走一遭,他们没有再错过、分开。
……
但命运前进的方向总是未知的。
就像一条路没走过你就永远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坎坷还是平坦。
所以夏莓有时候想,不管路上怎样,不管摔倒还是磕绊,只要终点是好的,就可以。
她动了动唇:“都过去了。”
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太气盛,也太弱小太无能为力,所以一路跌跌撞撞,或许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程清焰起身将灯重新打开。
夏莓看着他,笑着问:“那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呢?”
程清焰又从口袋拿出一张信封。
夏莓有些诧异地扬了下眉,接过打开。
这次不是放在信封中的演唱会门票,就是一封信,上面是程清焰的字迹。
字迹流畅遒劲,很好看,似乎每个字都写的极为用力。
信封泛黄泛潮,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莓莓:
18岁的夏莓,生日快乐。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前几天夏叔叔过来看我,给我看了你的照片。照片里你坐在书桌前做题,长发散着,好像比从前瘦了点,高三很累吧,不过好在也终于要结束了,马上就高考了。
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考到北京,可能你已经换了目标了吧,毕竟我一声不吭就离开了你,什么都没给你交代,会一直陪着你、会一起去北京的话也都食言了,以你的脾气,大概已经骂我千百回了吧。
莓莓,是我让夏叔叔不要告诉你我的事,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你应该有这世间光明的前途和最自在的灵魂,你应该无拘无束,一腔孤勇向前冲锋,但我又无法隐藏我内心的阴暗与不甘,我不愿意被你忘记,我宁愿你在这些日子恨我、骂我,我也不想你干脆地把我遗忘。
只要你还记得我,我的存在就还有意义。
我知道我离开得很突然,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却没来得及。
现在写在这封信上,哪怕这辈子或许也没有机会再给你看。
莓莓,你不要厌弃自己,不要包裹自己。
你是公主,是天地间最干净的灵魂,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把你玷污。
你会拥有很好的全新的人生,会认识与众不同的朋友,会成为很优秀的自己。
我也一样。
答应过你的我永远不会忘记。
不管未来需要多么辛苦多么艰难,我都会努力站在你的身后,我答应过你,只要我在,你就可以当一辈子的公主。
哪怕未来我们需要奔赴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只要你需要,我就一定会在。
公主,18岁快乐。
长大辛苦了。
以后我都会在。
——哥
2014.6.03
这是一封写在2014年6月3日的信。
那天的夏莓在教室做题,看着黑板上个位数的倒计时,而程清焰在监狱里写下了这封多年没有寄出的信。
看到最后一个字,夏莓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就好像穿梭过时光,看到了那个2014年的程清焰。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那些失去联系的岁月,都因为这封信而突然有了连接点。
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彼此。
他们一直深爱彼此。
他们一直都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
从来没有分开过。
看到她的眼泪,程清焰叹了口气,起身坐到她身侧:“怎么还哭了?”
夏莓手掌紧紧按着眼睛,人埋进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给你看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莓莓,我从来没有一刻放弃你。”
程清焰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脸侧安抚地亲了下,温声道,“我一直都在很努力的,想要回到你身边。”
过了很久。
夏莓哽咽着出声:“哥。”
“嗯。”
“高考后,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去找你,知道了那一年半你都待在哪里。”
“回去后我就发了高烧,烧到了40度,意识不清,我爸都担心我会烧坏脑袋,但不管怎么打针烧就是退不下来。”
这是程清焰第一次主动听夏莓说这些。
过去那些年,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夏莓靠在他怀里,缓声说,“可我后来梦到2012年的12月21日,世界末日那天,梦中,我看到你跪在地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棍子一刻不停地打在你后背,却从来没松开过我。”
随着这些话,过往的画面都展现在眼前。
程清焰静静看着她,说:“你都知道了。”
他从没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过夏莓。
“你走后,陈以年告诉我的。”
程清焰提了下嘴角,又问:“然后呢?”
“后来是我在拿到北外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又梦到后来某年北京的秋天,我走在街上,抬头看着满天落下的梧桐树叶,而等我收回视线时,就忽然看到了你。”
“……”
“和从前一样,依旧耀眼夺目、意气风发。”
回想梦中的画面,夏莓目光都变得柔和,“我问你怎么在这,你告诉我,不是约好了北京见吗。”
“……”
“那天醒来,我就明白,我不该再继续消沉下去。”夏莓说,“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因为我知道,你也像我爱你一样坚定地爱着我。
哪怕我们看不见彼此,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但是心脏的跳动是同频的。
夏莓直起身,看着程清焰的眼睛,缓声说:“再往后,我那么努力地学习,那么努力地实习,也都是因为你。”
程清焰:“嗯?”
“哥,你记得吗,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
夏莓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我又认识了多少人,但你依旧还是我见过最优秀的那个人。”
有些人说,你把眼前的人当作宝,只是因为还没有认识更多的人。
可当夏莓真的认识了很多很多人,她就越来越没法忘记程清焰。
是你让我在四下迷雾的青春中看到了一束光。
一束坚韧、蓬勃的光,生于阴暗深渊,却从来不曾熄灭。
阿焰。
我的阿焰。
是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也是你让我知道,世界很宽广,什么都无法绊住前行的脚步。
是你让我成长,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
“在我心里,所有人都配不上你。”
夏莓说,“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想要一步步地追上你的脚步,来到你身边,和你并肩前行。”
程清焰喉结滑动,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你,也许当初我就不可能走出来,是你给了我力量,我是想着你,才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那个从小受尽坎坷的程清焰。
那个忍住眼泪向母亲保证会有出息,而后每每都是第一名的程清焰。
那个拼尽全力挣脱枷锁的程清焰。
那个逆风而上的程清焰。
就像长跑,因为看到了终点站着的那个人,才让她每一步都踩得坚定而踏实,才让她确信,一切真的都会过去。
在那个冬夜里陨落的夏莓,也因此被你稳稳托住,没有就此败落。
柯北的六月总是被梅雨席卷。
而北京的六月大体还是闷热干燥的,天空晴朗,月明星稀,仿佛连那时的场景都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程清焰垂着眼,一点一点靠近过去,将夏莓揽进怀中。
片刻后,夏莓感觉肩膀被什么烫了一下,湿润滚烫。
她愣住,看着窗外的夜景茫然地眨了下眼。
随后,她意识到什么,抬手回抱住程清焰。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从前那个少年。
那晚,从医院离开后,少年骑着自行车载她在街上兜风。
他迎着风,一声不吭,哭得泪流满面。
夏莓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轻声说:“哥,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走出来了,你也该彻底放下了。”
他强忍着情绪和哭意,埋在她颈侧:“对不起,莓莓。”
夏莓忍不住鼻腔发酸,吸了吸鼻子,轻声:“因为你,我才能成为如今的夏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