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点阵痛。
刚开始还能忍受,但逐渐的,这阵疼痛成长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广濑穗香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面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领座的禅院真希注意到了她这副奇怪的神色,微微蹙眉:“穗香?你没事吧?”
广濑穗香强撑着摇头,声音却有些虚弱:“没事,可能是冷的喝多了,有点胃疼,过一会就好了。”
禅院真希下意识跟着看向了少女桌上已经空了的四杯奶茶。
大杯、全糖、加冰。
……短时间内一下喝这么多,不闹肚子才怪吧?
恋爱这玩意儿,杀伤力真的有这么大吗?
禅院真希心里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劝她去医务室看看,余光却蓦然掠过一道黑影。
——狗卷棘已经迅速掠过禅院真希,来到了广濑穗香桌前。
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广濑穗香正弯腰捂着肚子,见状愣愣抬脸。
白发少年指尖飞快敲击着手机屏幕,低首在备忘录上打出一行字,又转给她看。
眉眼担忧。
[我送你去医务室]
广濑穗香:“我——”
她才刚刚冒出一个字,狗卷棘那边已经同时收起了手机。
然后,一向温柔的少年突然一反常态,弯腰凑近,几乎是略带强势地扣紧她的小臂,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清冽冷淡的薄荷味卷上鼻尖,广濑穗香这才发现,看似瘦弱的狗卷同学实则手劲也很大。
箍住她胳膊的手结实有力,稳当地作为拐杖支撑着她。
小腹的坠痛感隐隐有加剧的趋势,身体也有些使不上力,广濑穗香抿了抿唇,不再逞强,感激道谢后便放松了身体,借着狗卷棘提供的支撑往医务室走。
家入老师的医务室离一年级教室很近,没走几步就到了。
家入硝子大致给她做了个检查,熟练地在处方单上唰唰写上几行潦草的字。
在写到末行时,家入硝子笔尖一顿。
“这板胃药我记得开完了,现在医务室里似乎没有。”
家入硝子皱眉,起身去柜子里翻找了一下,确定是真的用光后,对着两人摇头。
“向辅助科提申请的话,最快也要明天才能采购到。”
狗卷棘凑过来,仔细分辨着处方单上的字。
可惜太潦草,他只能勉强认出几个。
少年迟疑着打字。
[上次我胃疼的时候,家入老师给我开过两盒药。当时没吃完,这个可以吗?]
家入硝子细细回忆了一番,肯定点头。
下午还有课,但广濑穗香看着也不是能接着上课的状态。于是狗卷棘先让真希送她回了宿舍,又回自己那儿取了胃药给她补送过去。
在两位同期的监督下,广濑穗香乖乖服了药,小手抓抓被子掖好被角,躺在床上默默闭眼。
见她入睡,禅院真希与狗卷棘才退了出去,替她关上了宿舍的门。
傍晚的时候,狗卷棘给她发了短信息。
「from狗卷棘:身体好点了吗?」
「from广濑穗香:已经!完全不疼了!」
「from广濑穗香:现在超级活蹦乱跳的,非常感谢狗卷同学与真希同学!」
内心的担忧之情这才消散,狗卷棘敛着眉眼,指肚摩挲着手机壳,思绪不由又落回了中午时五条老师的那句——
“从一大早开始就一副失恋的样子呢。”
……
他点开了SNS软件。
与Honoka的聊天记录停止在昨天,再无进展。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复杂得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狗卷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此刻乱糟糟的一团,像塞满了毛线。
在他之前的人生里,所有的人际关系可以简单概括为两个词:家人、朋友。
广濑穗香也自然而然地被他划分在了朋友的范围里。
直至今天。
他不得不再次认真地审视起自己对她的感情来。
那些时不时就对她产生的担忧、以及打破常例的反常行为,究竟是单纯的、因为是自己很重要的朋友……
还是说,早已超脱了所谓对朋友的关心范畴?
白发少年曲着长腿坐在沙发上,微微仰脸,短而细的碎发随之滑过秀致眉眼。
宿舍的白炽灯明亮而刺眼,扎得他轻轻眯起眼,又不禁抬手,拿手背盖住眼皮。
得好好思考才行。
认认真真地去想、然后再郑重地道歉,给出自己的回应。
……因为,尽管怀揣着不安与忐忑,她也仍然鼓起勇气向自己告白了。
他不能将这份感情随意敷衍对待。
狗卷棘闭着眼想。
室内空气似乎也跟着变得烦闷起来,哪怕开着窗户也无济于事。
狗卷棘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出宿舍。
得益于庞大的建筑资金,东京咒术高专占地面积很大,除了典型的日式建筑之外,山石景观也层出不穷。
绕过夜樱缤纷的羊肠小道,前方就是一片开阔的中心湖泊。
狗卷棘看见了扬言自己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的金发少女。
今夜天气晴朗,云层稀薄;四周也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一些细微虫鸣,以及微风拂过枝丫的簌簌声响。
月光投落在少女身上,淡淡照亮了她莹润面庞。
她正坐在湖边长椅上发呆,似乎是注意到了往身边靠近的脚步声,少女眼睫微颤,转过脸庞看了过来。
狗卷棘脚步一顿,下意识打招呼:“昆布。”
“啊……是狗卷君呀。”广濑穗香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往旁边让了个位置,“是来看夜景的吗?坐吧。”
狗卷棘犹豫一瞬,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湖面波光粼粼,夜风清凉舒适。
狗卷棘盯着湖泊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微微侧目,拿余光打量起她来。
相比中午时,她的面色明显要好转不少,虽然仍有一点苍白,可至少也有点红润的血色了。
应该是真的不疼了。
狗卷棘想着,却听身边传来一声浅淡的、绵软的叹息:
“今晚的星星真多啊。”
他一愣,本能抬头。
夜空繁星密布,闪烁的星子倒映在清澈湖面,像是一汪银河玉带。
抬头是天、低首也是天;闪烁星辰中,天地之间的分界线,在此刻似乎陡然变得模糊起来。
狗卷棘突然想起,去年圣诞节的冬天似乎也是这样的星空。
与招募进入高专后开始术师生活的人不同,有家系的术师几乎从小便会与咒灵打交道。尽管尚未入学高专,他们也会接受一些来自于咒术总监部的指派任务。
有些是追捕诅咒师、有些则是祓除咒灵。
狗卷棘还记得,当时他恰好接了一个祓除二级咒灵的任务。
任务地点很偏远,是在一个落后偏僻的小乡镇。那边长久流传着一个水神的传说,但在日积月累的口口相传中,故事逐渐变了味。
乡民对它的描述渐渐变得血腥而残暴,负面情绪的摄入催化出了咒灵,当地异常死亡案件开始层出不穷。
前去祓除咒灵的时候,却遭到了一部分迷信乡民的阻拦。
乡民认为这是神明降怒,不可再激怒神明,总监部派来的辅助监督怎么说也说不通,情势紧迫,狗卷棘干脆拉下衣领,说了一声——
「睡吧。」
于是那些顽固分子纷纷倒了下去。
狗卷棘至今还记得那一瞬间猛然爆发的寂静,以及其他前来相劝的乡民脸上露出的惊惧神色。
像是见到了什么无法理解、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异类一般,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深深恐惧。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照理来说也多少有所习惯了。
但那日不知怎的,也许是事前清理现场的工作进展不顺,也许是那只咒灵很难缠的缘故,他突然就觉得很累,没由来的疲倦。
喉咙也干涩灼疼,像是吞了一大把磨得锋利的刀片。
辅助监督还要留在现场处理善后工作,于是他独自一人在镇子中找到了一家便利店。
这家便利店已经显然开了很长时间,店牌老旧,摇摇欲坠地挂在店门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跌落下来;店内的货品也不比大城市齐全,狗卷棘翻了许久,才勉强找到一盒不是三无产品的润喉糖。
结账的时候却出了点问题。
老板躲懒,躺在小休息间的椅子里看电视。电视声开得很大,老板正看得聚精会神,狗卷棘不能说话,花了好大功夫才把老板叫了过来。
后续的沟通也不怎么顺利,狗卷棘用手机打字,老板一边瞄他一边打开收银机找钱。
临出门前,狗卷棘听见老板一句自以为很小声的嘀咕:
“长得挺好看,没想到是个哑巴,怪可怜的。”
白发少年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慢慢捏紧了手里的润喉糖糖盒。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拆了盒子将糖丢进嘴里含着,然后默默走出了便利店。
冬夜的天很冷,镇子上的路灯也少得可怜,虚弱朦胧的一团,半点也照不亮周边的浓浓夜色。
狗卷棘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与辅助监督会合。
薄荷糖清冽的味道渐渐在口腔扩散。
言灵。
言出必随的特性使得这份力量在不经意之间就会诅咒到别人。
所以,自从他理解了自己术式的原理之后,他不再开口说话,而是用饭团语来替代。
也因此,时常会给自己带来误解。
——“完全理解不了狗卷在想什么。”
——“很不好接近的样子。”
——“只说饭团语的话,我又听不懂,合作任务根本就不能顺利进行下去啊?”
狗卷棘阖上眼,忽然觉得围巾箍得有些紧,有些叫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往下拉了拉围巾。
冷风见缝插针地透过那一点空隙钻入他的衣领,寒意渐渐冻得他指尖有些麻木。
辅助监督还没来。
他从制服口袋里抽出手机,正想联络辅助监督,却看见了来自于Honoka的信息。
【Honoka】:下雪了。
【Honoka】:是今年的初雪喔!
狗卷棘眯了眯眼,恍然记起今天是圣诞节。
他抬头,放眼所及,四周一片浓稠的暗色。
连唯一的一丁点灯光都是黯淡的。
但是,Honoka那边应该很热闹吧?
他弯唇,浅浅苦笑了一下。
一来一往的聊天中,Honoka似乎也发现了他心情不佳。
那边停顿了一下,忽然问:
【Honoka】:你想看雪吗?
狗卷棘微怔。
他迟疑两秒,还未来得及打字,那边很快又蹦出一句:
【Honoka】:稍等哦。
于是这一等就是十分钟。
直到狗卷棘觉得身体有些冻僵,准备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
Honoka突然传来了一张照片。
是一个堆得肥肥的雪人。
雪人有着圆滚滚的身体与圆滚滚的脑袋,脖子上是用彩带做成的围巾,短短的两截树枝变成了雪人的两条胳膊,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小灯串挂在雪人的身体上,成为了点缀它的小装饰。
雪人提着唇角、露着高兴的笑容;肥肥的肚皮上被她特地拿手指划出了金枪鱼君四个字。
而雪人前方,铺着厚厚积雪的地面上,则同样被划出了一行字。
——Merrychristmas,金枪鱼君。
【Honoka】:噔噔噔——没想到吧!雪人魔法!
【Honoka】:现在这只雪人就是金枪鱼君了哦?中了这个节日魔法的人都会变得快乐起来。
【Honoka】:是难得的初雪欸!别不开心啦,圣诞快乐。
狗卷棘呼吸猛地一滞。
他点开大图,指肚摩挲着照片边缘,目光却落在了照片右下角。
那里是女孩冻得通红的手指。
她好像是刚写完就趴在地上匆匆忙忙地拍了。
狗卷棘想着,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沁在眉宇间的冷倦终于像是化开了的霜,露出底下原有的一点柔软来。
他几乎能想象到金发少女被冷得跺脚,急急忙忙写完字又手忙脚乱拿出手机拍照的可爱模样。
狗卷棘含着薄荷糖,拿手背盖着眼皮,失笑出声。
冬夜依旧很冷。
可他突然觉得,好像又比刚才要暖和了一点。
他抬头,望见星罗密布的夜空。
就像她分享了初雪一样。
他也想让她看见这片璀璨星辰。
所以,他将雪人照存下,又认认真真、找到自己觉得最好的角度,拍下星空照发给了她。
那天晚上的星空,和现在的很像。
晚风吹拂夜樱,抖落簌簌粉白。
湖面被花瓣亲吻,泛起一阵涟漪。
广濑穗香突然说:“大芥。”
狗卷棘一愣,眼神疑惑。
“你昨天不是在电话里问了吗?”
广濑穗香解释,有些愧疚,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没听明白,所以之后特地去找熊猫前辈补习了一下饭团语。”
她入学之后也被科普了,狗卷棘之所以不能像常人一样开口说话,是因为他的术式有着类似于言灵的力量。
为了不会在不经意之间伤害到别人,狗卷棘选择了严苛约束于自己。
她又再次认识到了,狗卷同学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好人。
作为同期,她想与温柔的狗卷同学好好相处。
她决定先从了解饭团语下手。
“虽然还不能很熟练地使用,但以后也会努力去理解的。”
广濑穗香捏了捏小拳头,认真给自己打气。
狗卷棘有一瞬间的失神。
月光照在少女金黄色的长发上,显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一瓣夜樱忽然坠落在了她的发间。
浅淡而秀丽的粉,就像她的眼眸一样,像是沾满了蜜糖的糖渍樱花,望过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甜蜜惑人的色彩。
……总觉得,很可爱。
生怕惊扰了那瓣樱花似的,狗卷棘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很轻,轻得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在获取氧气。
然后,他凑近身体,不受控地伸出了手。
修长手指温柔擦过少女柔嫩白皙的耳廓,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薄荷香气。
在她受惊睁大的眼眸中,狗卷棘垂眼,轻轻地、珍重地替她捻下了那瓣粉白色的夜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