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又一盏的灯烛还在燃烧着。
落无悔的掌心还贴着她烫热的腰间,风吹拂着他扎住高马尾的发带, 而那一双眼被烛火映成琉璃色,凝视着林三七的发顶。
久久没有移开。
一夜过去, 林三七在落无悔的床榻上醒来,睡得脑袋稍发沉,她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也没任何动作。
“咔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听到开门声, 林三七抬头看过去, 只见落无悔端着水进来, 走到床榻边放好, 拧干放在水盆里面的白布。
拧干后的白布还带着属于井水的微凉, 覆上了她的脸, 一下又一下地拭擦着, 而拿着它的那只手属于落无悔。
林三七还不想动脑子和动手,闭上眼任由对方替自己擦脸。
一道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今天我帮你挽发髻吧。”
挽发髻?林三七睁开眼,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他几眼,“你帮我挽发髻?你什么时候学会挽发髻的?”
简单地挽发起来固定住和挽发髻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
落无悔把她拉到铜镜前坐下,站到她身后,拿起摆放在桌面上的檀木梳,轻轻地一梳而下,“之前看过你挽发髻,所以会了。”
不愧是“学霸”,看过就会了。
林三七这种不实打实地上手练过是学不会任何东西的人狠狠地羡慕了,“那你帮我挽一个我常挽的发髻。”
说完,她想起了什么,问:“对了,你知道是哪一个?”
落无悔的几寸目光落到铜镜中倒映出来的少女容颜,檀木梳的梳齿很轻地擦过林三七的头皮,给人感觉会又麻又舒服。
“我知道。”
几条发绳被挂在他伶仃的手腕上,鲜艳的颜色衬得皮肤愈加净白透明,发绳尾端垂下来,扫过她的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林三七还是很困,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没看向铜镜,“我们是今天离开这里吧?”
落无悔五指插入她三千青丝间又抽出。
和熙的阳光从窗台洒进,落于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在脸上勾勒着浅淡的阴影,“你喜欢这里?想留下来?”
林三七又打了一个哈欠,摇头道:“喜欢是喜欢,但我没有想要留下来,我是要跟你回鬼界的。”
发绳在落无悔指间翻转着,划过色泽剔透的发髻。
他挽好了左边的发髻,这才答慢道:“今天离开这里,不用术法,沿着官道走,不出几天我们就能到鬼界的入口了。”
林三七“哦”了声,望向铜镜,发现发髻挽得七七八八了,比她挽的还要好看三分,这叫什么事儿?
“嘭嘭嘭”敲门声响起。
外头的人的影子被太阳光折射到门纸上面,毕恭毕敬:“落公子,您可起了?需要奴才给您准备水洗漱?”
落无悔替林三七扎好最后一根发绳,头也不往房门方向转半分,语调却听似极易相处:“不用了。”
下人听着这声音,好感迭生,连忙道好就退下了。
县老爷看重他们,身为下人,他也得用心用力地照顾他们,更别说平民百姓本就对会除邪祟的人心怀敬佩之意。
林三七接着便听到了一名丫鬟的声音,似乎是不远不近的距离,应该就站在她所住的那间房间门口。
也是来问要不要清水的。
许是房间里面太久没人回应,丫鬟怕自己打扰了客人休息,于是识趣地不再唤,默默转身离开了。
落无悔一脸淡然,指腹掠过骨簪,腕间转动,将之握起,插入林三七挽好的发髻,“可以了。”
她看了一眼。
林三七和落无悔先后地从房间里出来,迎面撞上了亲自来送金子的县老爷,后者微愣,“落公子、林姑娘。”
脸皮厚的林三七逐渐无所谓了,礼貌道:“见过大人。”
金子用红布盖着,县老爷掀开,然后接过来双手奉上,“昨夜真的是辛苦二位了,这是本官的小小心意,还望莫要嫌弃。”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人会嫌弃金子,反正林三七不会,也不搞象征性推脱那套,直接收下:“谢过大人。”
县老爷见他们背着包袱便问是不是要马上离开了。
林三七在落无悔不耐烦前打发掉了县老爷,可能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喜欢东扯西扯,一开口就止不住话茬。
晌午前,他们乘坐的马车驶离县老爷的府邸,驶向人来人往、铺面多得数不胜数的长街,朝着鬼界方向而去。
*
风铃相碰,叮当清脆音不断。
旭林派门主坐在水亭之中,腰背挺直,淡蓝色衣衫铺叠在地,像一株正在绽开的花儿,怀里抱着箜篌。
修长的指尖熟练地拨弹着弦。
弦音动听悦耳,似高山流水,余音不绝,时而欢快,又时而低缓,起伏波动大,却毫不违和地融合到一起。
听完手下回报的话,旭林派门主的手指压住弦,弦音骤停,面容依旧温和端正,衣冠素净雅色,一副不入尘世的天人之姿。
他袍摆随风轻晃。
“看来他们这是要回鬼界成婚,也是,他们本来准备在南宫府成婚的,却被我搞砸了,你说我该送什么成婚大礼给他们呢?”
手下不解地抬头。
旭林派门主放下箜篌,凤眸寡淡,淡淡道:“不久后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噬月之夜了,希望他们能在那夜之前成婚。”
四下寂静,他向前走了几步,迎着阳光微微地眯起了双眼,不辨情绪地道:“不然,他们恐怕得留遗憾了……”
手下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道:“您打开地狱之门还需要苏州林氏后人的身体,她若是与落无悔成了婚,待在鬼界里不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旭林派门主瞳仁微转,“此事我自有打算,该来的总会来的。”顿了顿,却又道,“可我有几分艳羡于他。”
艳羡他什么呢……
艳羡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么?
或许吧,旭林派门主没有太多的感情地想,重新抱起箜篌,曲腿款款坐下,垂眸看着,别无杂念地弹弄。
*
四天后,林三七到了鬼界入口。
马车自然是不能进鬼界的,他们下了马车,沿着阴森的小道一路直走,遇到不少小鬼,鬼火在四周窜动着。
鬼火是幽绿色,一串一串地在半空中飘忽不定,林三七用手指碰了碰,居然是凉的,也就不会烧伤人。
小鬼们倒是没过多地留意这边。
他们八卦着鬼界前不久发生的事,鬼界圣人所住的楼阁突然坍塌了,据说是一名红衣少年所为。
更怪异的是鬼界圣人不但不追究,还失踪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们不由得暗想,这鬼界怕不是快要变天了。
林三七一听,不用动脑子便能猜到此事应该跟落无悔有关系。
过了阴森的小道是灯火冲天的长街,店铺星罗棋布,小巷纵横交错,她一眼过去,看见卖冰糖葫芦的鬼。
银子在鬼界也通用,林三七买了两根,给落无悔一根,自己抱着一根慢慢啃,对她来说,在哪儿好像确实不太重要。
穿过长街再拐入小巷子,尽头就是他常住的地方。
林三七被落无悔带进了一间房间,她最近嗜睡得很,一沾上床就阖上眼皮了,睡得那叫一个不省人事。
落无悔关上门,戴上许久未戴过的面具,继而去找鬼界的护法,吩咐他们准备大婚要用的东西,后天就要。
护法们大惊,他们来回地看他。
确认他是如假包换的鬼王后,他们面面相觑,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要成婚的会是他,可还是快速应下了。
管他要干什么呢,只要不是要他们的命,什么都好,他们虽好奇落无悔要成婚的对象是谁,但实在没胆子问。
另一头,林三七醒了。
她从床榻上爬起来,套好鞋子,推开门出去,一抬眼,与落无悔的视线交汇,他坐在院中,“醒了。”
院中摆着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石桌放着几碟看似精致香甜的糕点,而桌旁坐着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
林三七点头,走过去坐他对面。
鬼界无白天,灯笼光线交映,落无悔眼角的泪痣红得仿佛能烧人,使本就绮丽的脸又多了一抹艳色。
他墨色眼瞳遮于长睫的阴影之下,骨节分明的指尖抵上碟沿,推了一碟糕点过去,“你尝尝,还热乎着。”
她拿起一块吃了,似无意地提起:“我最近睡太多了。”
落无悔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抵在碟子边缘的手指,垂眸轻笑了声:“不过多睡些罢了,你在意这个作甚。”
林三七咽下口中的糕点,“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玉简?上次我传完话给沈大哥和白姐姐,忘记扔哪儿了。”
那是分开前,他们给她的。
他抬眸专注地直视着她,尾音似是带笑:“没见过。”
垂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捏碎了玉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第98章 沉沦(十)
挂在院中的灯笼散发着幽红色的流光, 林三七连续吃了几块糕点,塞得口里满满的,还不忘给落无悔塞一块。
她不再揪着玉简的事不放, 口齿不清地道:“嗯, 不见就不见了, 你也吃一块,这好像是枣子糕。”
落无悔“唔”了声, 张嘴吃下林三七递过来的枣子糕。
吃完糕点, 他又不知所踪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闲着到处逛逛,视线最后落到通往长街的偏门上。
林三七想出大街买些东西回来。
思忖半刻,她留了一张纸条给落无悔, 不用担心别的鬼会闻到自己属于人的气息,因为他给她施过术法了。
长街上的茶楼、酒坊对立而建。
林三七估摸着自己带了多少银子出来,脚一拐地进入了一间成衣铺, 以前便打算给落无悔再买几套新衣了,就是一直没逮住机会。
她没拿灯笼就出来, 不过问题也不大,沿街不间断地挂满灯笼,映照着街道, 众光交错, 堪比人间白天。
也就不会出现看不见路的情况。
要说鬼界的铺主与人间的铺主有什么不一样, 大概就体现在对做生意的热情上了。
他们在鬼界开店铺, 完全是出于满足自己而已, 赚钱是其次, 因此不会对客人很热情、殷勤, 天生性子热络的铺主另说。
林三七围着成衣铺转了一圈。
只是店铺的衣裳却一点儿也不含糊,比人间的还要好看几分。
铺主见林三七进来也没多大反应,依旧坐在原地吃自己的东西,没几秒,被挂在她腰间的锁魂袋吸引了注意力。
锁魂袋一般是用来困住邪祟的,一只鬼怎么会随身挂着锁魂袋,弱的鬼连符纸也承受不住,更何况是锁魂袋?
难道鬼界混进人了?
只是鬼界混进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月都会有鬼门大开的那一夜,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混进来。
住在鬼界的鬼屡见不鲜了,大多不会管,毕竟人不能在鬼界逗留太长时间,可前几天他听说鬼界要大乱了。
为什么要大乱?
他不太明白,就因为鬼界圣人的楼阁被砸了?荒谬,鬼界是以鬼王为主的,鬼界圣人楼阁被砸了又如何。
铺主正想得出神。
林三七抱着几套衣衫走过来,将它放到长条桌上,再用手到他眼前晃了几晃,“你好,我要这几件。”
这几件衣衫有黑的、有红的。
都是按照落无悔平日里喜欢穿的颜色来买,她很满意地扫了一眼,再习惯性地看一眼外面,通过天色来估摸一下时辰。
答案是估摸不出时辰,林三七差点不记得鬼界常年黑夜,永无白日,压根不能通过看天色来估摸时辰。
以后要在这儿住,得适应一下。
铺主丢掉手中的吃食,还颇为讲究地擦了擦手,再拿过林三七放到长条桌上的几件衣衫,“姑娘是新来的?”
困意又向林三七席卷而来,她皱起眉,抬手揉几下太阳穴,之前就听过类似的问话,撒谎不打草稿。
“嗯,我刚“死”不久。”
铺主:“……”
他将衣衫整理好,递过去,左右地看了几眼,一脸笃定地压低声音道:“姑娘,我瞧你是个人吧。”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但不知为何,听起来就是怪怪的,林三七给了银子,接过衣衫,“您为什么这么说?”
对方视线聚焦到腰间的锁魂袋。
有些鬼喜欢吸食人的阳气来提高修为,林三七不确定眼前这一名铺主有没有这种心思,所以没有明确地回答。
“您真会开玩笑儿。”现在的林三七很想扔掉腰间的锁魂袋。
铺主仿佛识穿了她在想什么,接着不由得也萌发这个念头,人的阳气对鬼来说无疑是一大补品,他打量的眼神渐渐变了。
林三七对人的表情变化尤其敏感,当机立断地道:“好吧,我不隐瞒了,我是人,跟着鬼王进来的。”
鬼王这两个字似掷进水面的石子,掀起一阵阵涟漪。
铺主一怔一愣。
此时也有别的鬼进来,把这句话给听进去了,饶有兴趣地驻足听下去,只见铺主脸色微变,“鬼王?你和鬼王是什么关系?”
林三七脸不红心不跳,清了清嗓子道:“我和他好过。”
铺主心中被石子搅破平静的水面瞬间掀起轩然大波,语气充满怀疑:“你和鬼王好过?这怎么可能。”
好过等于什么?
他们年纪不小,又是死过一次的人,想的方向当然是跟着正常人的思维方向走,说是惊掉下巴也不为过。
她嘴上功夫了得:“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不是他,不然我怎么进来的,这一个月的鬼门大开之夜早过去了。”
俗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铺主撂下想吸林三七阳气来提高自己修为的念头,认真地审视她。
林三七也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拎过自己买的衣衫就离开成衣铺,走了几步,并没有被他们拦下。
她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的记忆力不是很好,但这次很用心地记住了回去的道路,一路回来,手上除却衣衫还多了几样小吃。
回到偏门,林三七脚一顿。
离开时她可是把门给关上了,如今是虚掩着,露出一道小小的缝隙,转念一想,大概是落无悔推开的。
林三七刚抬起手,还没碰上门扉,门便自动缓缓地朝里敞开了,院中花开花落,几片花瓣飘转几圈。
但是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落无悔。
光线透过树缝洒落,他的眼珠子在树影下显得极黑,却又泛着照进来的灯色,视线似无心地落到她身后。
“你回来了。”
那些远远跟在林三七后面的鬼恰好对上他的视线,莫名地打了个哆嗦,他们心惊道,这小丫头片子说得似乎不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