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盯着台上的女孩儿们看,听见她又来提问,有些不耐烦了。
“哎呦,不都跟你说了嘛,身契拿到手,你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卖到人家家里去的,哪个一开始不是盼着回家?她说她是拐来的你就信啊,那是骗你把她放了!再说了,她就算真是拐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把人领回来的,你放她走了,你的银子谁还?”
柳青悻悻地坐了回去。
看这些女孩儿的样子,即便她们离开琼楼后有胆量说出自己的遭遇,怕是也很难被人采信或是当成一回事。报官就更无用了,她们的身契都是官府认可过的,官府总不会查案查到自己头上。
这几个女孩儿应当是比较柔顺听话的,经过一番“调|教”,已经接受了要被卖出去的命运。人牙子将他们挑选出来公开售卖,即便让她们看见了琼楼的样子也不怕。
像孟姑娘那样的情况应当是极为特殊的了。她宁可毁容也不从,又恰好家住本地,家里人颇有人脉,还在坚持寻找。人牙子决定将她送回去,又怕她将琼楼的事说出去,所以在送她回去的时候还得把她弄晕。
他们方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台上那圆脸的姑娘已经弹奏起来。
她神色凄楚哀婉,纤细的指尖在琴上轻挑慢捻,引得台下的恩客抻着脖子,屏气凝神地看着。
唯她和沈延二人,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一脸淡然地给自己斟茶。
“大人,您不听琴啊?”
她是在忙着观察各处,那他得至少装装样子,融入这个氛围吧,不然她们二人也太扎眼了。
“……弹得一般,”沈延坐得端正,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匠气太重,令人入不了情。”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是入不了情。他自幼师从名家,一般人弹的曲子,别说让他入情了,让他入耳都难。
“早听说沈大人琴艺了得,您这样的,怕是没人能让您入情了吧。”
“有。”沈延听出了她的讽刺。
“谁?”
“我徒弟。”
“您.…..?”
他还收过徒弟?她怎么没听说过。
说起来,沈延倒是教过她一首《雉朝飞》,只是教学的过程并不十分愉快。
她已经非常刻苦,练得十分熟练了,他还说她指法不够灵活,要么说她节拍压得不够准,这两样她都做到的时候,他又说她力道不够。
反正就是从头到尾没得过他一句夸奖。
他那个徒弟居然让他入情了,得到他这番肯定,得是他十分看重的人吧……
也不知这是个男徒弟还是女徒弟。
说不定是个女徒弟。冯姝月不就一直说要跟他学琴来着,他的那些表姐表妹的,要跟他学琴的应当不少吧……
罢了,在意这些做什么,是男是女与她何干。
柳青忽略了心底里那几分隐隐的不舒服,而此时,台上已经开始给这个弹琴的姑娘叫价了。
起价是十两银子,有七八个恩客在争这姑娘,老鸨笑眯眯地怂恿几人不断往高了叫。
“大人,咱们还是上楼吧。一来,咱们不出价,有些显眼,二来,下官想去各处看看。探明两座楼的情况后,下官也需要一个安静隐蔽的地方向您回禀。”
“我正有此意,”沈延点点头,“我现在上楼看看,你去那边的象姑馆看看,等你回来就去那间找我。”他抬手指了二楼西边拐角的一间,那房间现在应当是空着的,扇大开着。
他说罢起身就要走,柳青一把扯住他袖子。
“大人!”
沈延回头看她。
“要不......象姑馆还是您去吧。”
她对第一次去楚韵阁的经历还心有余悸,那还是青楼,象姑馆里可全是相公。
“我......”沈延似乎在努力地想一个理由,“我去怎么合适呢,还是你去吧,就你了。”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往楼梯走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柳青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甩了一拳,沈延却好似脑后生了眼,突然回过头来。
“你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么?”
“哪能呢大人,下官就是坐得太久了。”
柳青趁势将另外一只手臂也伸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好吧,他如今是她的上司,他说了算。
柳青不想被象姑馆外的那些相公纠缠,决定走两楼之间的连廊过去。
此连廊的入口开在楼的一侧,入口的扇打开着,想来夜里是会关闭的。
连廊呈拱形,像座小桥一样,两侧装了彩色的琉璃窗,即便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恩客也可在其中自如穿行,这也是琼楼在外观上最特别之处。
连廊外种了各式稀有的花草,足有膝盖高。柳青从琉璃窗往外望,见今日这片草地上停着三辆马车。
她昨日来看的时候此处最多只停过一辆,想来是因今日楼里卖姑娘,所以客人比平日多,楼侧楼后的地方不够,便要停到此处来。
她过了连廊进了象姑馆,发现此处比青楼那边冷清许多。
这边的相公大概是苦于无生意可做,一见她从连廊上过来,立马围了上去。柳青此前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托沈延的福,她也算开了眼界。
这几位相公虽穿着交领袍,但领子都是松松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颈上两根银红色的肚兜带子。
“在下就是来找人的,几位忙着,不必理睬我。”柳青向他们几人抱了抱拳。
其中一个细高个子的相公和旁边的相公对视了一眼,对柳青一脸的同情。
“自然,来我们这里的爷都只是来找人的,而且十位爷里有八位都是先进那边,再从连廊悄悄地走过来。”
他说着抬起手抚了抚柳青的肩膀:“爷,您心里的苦,咱们都懂。”
他说罢,看向旁边几人,那几人都极认真地向柳青点了点头,满眼写着我们懂。
“......”
柳青张了张口,她该怎么说呢?
“罢了,既然几位相公都懂,那在下便直说了吧,”她将几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众位也听得出,在下是外乡人,在各地也去过不少像贵馆这样的地方。”
那几人点了点头,极认真地听她讲。
“但是,在下对房间的要求……比较特别,这房间的大小、样式、朝向得符合我的要求,我才能放心地……”
她为了这事也是豁出去了。
几位相公如有所悟:“明白明白,爷您不妨多看看,有看重的房间,招呼咱一声啊。”
柳青使劲点点头:“一定一定。”
她说罢便装模作样地在楼里溜达了一圈。
这大堂里的样子和青楼那边一样,一层不设房间,只中间有个戏台,戏台连着楼梯,楼梯通向二层。楼体中间挑空到顶,二三层全是房间。
柳青在二三层走了一遍,从这些房间的宽度和深度来看,应该正好将楼的外围填满。
孟姑娘说她们七八个人关在一起,稍远处还有男孩儿。那她们所处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太狭小。
照象姑馆这边二三楼的布局,是不可能留有这么大的空间作为暗牢的。
那还是先问问沈延那边如何吧。
柳青按约定回到了青楼。
楼梯上,一红一绿两个红倌人迎面走下来。
着红衫的那个掩着嘴笑道:“你看到莺儿屋里那个男人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绿衫的好像很兴奋,两眼直放光,“就是西侧拐角那间里的对吧!”
柳青心下一动,那不就是沈延那间?他还找了个姑娘来?
“哎呦,这么俊的客人,怎么就没轮上我呢!”红杉的嗔怨道。
“就是啊,不过莺儿也有得累了。”
“这话怎么说?”红杉的不解。
“你没看见那男人的手吗,以本姑娘的经验,若是男人手生得大,很可能是......天赋异禀。”
那红杉的即刻便懂了,两个人嘻嘻地窃笑起来。
柳青核案数年,坊间的各种事也是听说过不少,略微反应了一下,便也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她这一明白,面颊两侧便烫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怎么就让她听了满耳。
沈延这厮也真是可以,这么会功夫他居然还叫了个姑娘,难怪人家议论他。
她走到沈延那间房门外,见里面烛火跳动,窗纸上有一男一女身影相触......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他难道真的......?
她侧耳听了听,里面很安静,隔着扇听不出什么。
应该不会,沈延不是这样的人,尤其有公务在身的时候,他更不会肆意荒唐。
但这两个人影为何如此亲密呢?
她心里有种久违的、异样的感觉,一颗心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
这种感觉实在极少出现,所以每次出现都会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沈延刚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那一日。
游街的那列才俊中为首的那个就是他。她还记得他一身绯袍,胸前挂着红花,稳稳地端坐于马上,英挺庄肃,未来可期。她在街边的阁楼上,挤在人群里看着他骑马经过。
明明是整一列的人,可女孩儿们看见了他,就只盯着他瞧了。她们将帕子绑在迎春花的枝子上,往他身上扔,有一只眼看就要戳到他的乌纱帽,他抬手截住,朝着扔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姑娘见他望过来,掩着口羞得满脸通红,喜滋滋地对边上的人说状元郎接了她的花。
她那时,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略带酸楚的、怪异的情愫,与今日的感觉一般无二。
她伸出去扣门的手还悬在空中,扇竟哗地开了。
柳青朝里一望,眼睛眨了眨。
“这怎么会……?”
第38章
扇一开, 柳青看到八仙桌靠里的那边侧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着水红色杭绸抹胸,外罩了件银红色丝褙子,身影婀娜。
八仙桌靠扇的这侧也摆着茶盏,想来是给沈延用的。
原来如此, 所以这二人的身影才是纠缠在一处的, 说不定还是沈延有意为之。
然而明白归明白, 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并没有减退许多。
“......怎么不进来?”
沈延沉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她方才光顾着往里看个究竟, 此时才发现他宽阔的胸膛近在眼前。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偷眼将他打量了一遍。
这身天青色细布直裰倒还穿得妥帖, 一如往常一般,连褶子都很少,扣子也是一颗颗扣得好好的。
看来并未发生什么……
“下官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她说完也有些后悔,原不必来这么一句的, 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沈延一怔, 这话听着怎么好像有些旁的味道。
但柳青低垂着小脸, 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姑娘,劳烦你先出去一下。”他回身对那红倌人道。
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说话。
那红倌人即刻应诺,袅袅娜娜地出了房间,裹出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离得近了,柳青才发现这红倌人生得不仅耐看, 而且打扮合宜。她乌亮的堕马髻上斜插了一大朵牡丹绢花, 花瓣之下, 几缕细珍珠串成的流苏柔柔垂下,盖在她的云鬓上, 衬得她本就娇俏的面容更加精致可人。
他倒还真会挑啊。
柳青将目光从那红倌人身上收回来, 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沈延。
“大人挑的这姑娘还挺好看的。”
不咸不淡的口气。
沈延忽然觉得柳青今日颇有些不同。
旁的不说, 就光那双翦水秋瞳里就有些极为少见的情绪,让他一瞬间很想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叫他挑的姑娘还挺好看的?他方才就随手点了一个,也没留意好看还是不好看。真要论好看,还不如他柳青好看呢。
“其实我是......”
他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在青楼里干坐着,既不喝花酒,又不找姑娘,实在显得奇怪,这才找个人进来摆摆样子。
柳青闻言看向他。
“其实我是想让你进来说说那边的情况,快进来吧。”话到一半他又改了口。
跟自己的下属有什么好解释的,换作是旁人,他便不会解释。那他对柳青也得是一样的。
他这两日对这个下属太过在意了,这样不好。
所以到了嘴边的话他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柳青见他要谈案子,便暂时放下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再提这事,只将她在象姑馆的所见和推测告诉他。
“这座青楼也是一样,”沈延听罢对她道,“楼上没什么可疑之处,藏不了那么多人,要藏就是在地下。可这地下的入口,单靠我们两人怕是难以找到。我可以调配人手进行搜查,可是这样一来,参与此事的人多了,更容易走漏风声,万一一次搜查未果,便会打草惊蛇。若他们销毁证据,转移地点,日后就更难追查。”
他一边说着,几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
柳青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便从未留意过,但此时她脑子里还残留着方才那两个红倌人的对话,便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手。
他的手的确好看,也的确挺|大……
她赶忙甩了甩头。好好的,怎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都怪那两个红倌人,为何不能私下议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偏要让她这个无辜的人听到。
沈延余光发现柳青突然摇了摇头。
“你这是也觉得不妥?其实除了方才说的那些,还有更棘手的。琼楼受南京衙门的庇护,我们如果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就贸然强行搜查,可能不仅案子破不了,还会惹来麻烦......”
他发现平日极有想法的柳青正低着头,一声不吭,两侧的脸颊已经红得像两颗熟透的小石榴。
“你......你不会又......”
他该不会是上次的病没好,又复发了?
沈延心里想着这事,就探过身去细观她的神色。
柳青一抬头,忽然发现沈延清俊的面庞近在眼前,正满眼探寻地打量着她。
一瞬间,她觉得脸上烫得足能烧开一盏茶了。若是让他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宁可一头扎进地里算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僵着身子,像个木头桩子似的迈步往外走。
“......你怎么了?”
沈延被她吓了一跳。
“……下官......洗个手。”
柳青再也不敢多看沈延一眼,推开扇就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她一口气跑到楼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脸上的热度才终于退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