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 仍是昏迷着。五爷这才放心了些。
沈延虽然看上去苍白,但容色丝毫不减,反而有种远山薄雾的清雅。
五爷一直觉得,他即便没有皇子的身份,单论样貌和才智,也是人中龙凤, 所以女人但凡长了眼睛就该是仰慕他的。至于沈延这样的, 虽然长相尚可, 但整日淡着一张脸,应该不怎么招女人喜欢。
可柳青怎么就对沈延这么上心呢, 难道她就好这一口?
他目光一移, 发现沈延身侧的床单上有个压出的印子, 沈延这个样子一动不动的,这印子应该不是他留下的。
那这是谁留下的?
“这是怎么回事?”
五爷指着那印子,气得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他嗓音本就洪亮,在暴怒之下更是振聋发聩。
躺在榻上的沈延手掌微微一抽。
“五爷,您有什么疑问,咱们到外面说吧。大人还在养伤。”
“就在这说,” 五爷拒绝得斩钉截铁,“爷还得避着他?”
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
柳青无奈,低声道:“五爷,方才大人梦里喊疼,小人就这样坐上来帮他擦汗。”
柳青说着就坐到那个印子上,状似无意地将那印子蹭乱。
“爷不信!你要是光坐着的话,头发怎么乱了?你袍子上那个大褶子哪来的?我看你不是坐着,是躺着了。”
“...您让小人躺哪啊?这榻上躺了大人,小人哪敢跟大人挤。小人也就是累了,坐在地上,靠在这榻边,就把头发蹭乱了,还靠出个褶子。”
五爷哼了声,明显还是不信。
柳青怕他再细琢磨:“五爷,您看沈大人都伤得不省人事了,咱们就别吵他了,让他好好养伤吧。”
五爷瞅了榻上的沈延一眼。
沈延看上去极是虚弱,双唇一丝血色也没有,缠着细布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即便是温香软玉在侧,怕他也是有心无力,什么都做不成吧。
即便如此,他总觉得沈延正在心里暗暗的、美滋滋地笑。
他回身狠狠哼了一声:“这小子得你这样照顾,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
柳青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但她真怕他再这样大嗓门地说这事,迟早会让沈延听进去。
“五爷,您深夜特意来一趟,是不是有事要说?”
五爷没好气道:“......我一是好心来看看他,二是,我的人已经审出结果了。”
“什么结果,知道幕后主使了?”
“你倒好意思问我了?”他就等着她问这句呢,“这事不应该你们刑部干么。你们倒好,正事一样不干,跑到这来风花雪月。”
柳青真不知道他这人是什么破脾气。不是他说他的人要审么,再说她都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何处,又是在何处审讯的。
“……大人教训的是,”她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大人能否不计小人过,告知小人审讯结果如何?”
“罢了……”五爷干咳了声,“这两拨人都说是顺天府尹指使的。”
柳青心里暗笑。
原来如此,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人拿个主意。
“五爷虽英明,怎奈有些事尚不了解,”还是得给他个台阶下,“琼楼给买主的身契大半都是假的,此事只消稍一追查,府尹定然跑不了,他又何必费这个力气去刺杀沈大人,反而落得罪加一等。那两拨人想来是早就被嘱咐过了,万一被抓,就将脏水泼到府尹身上。”
五爷歪着嘴冷笑了声:“难怪了,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这帮人看来不上大刑是不行了。”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柳青忙叫住他。
“五爷,他们做这事之前大概本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爷对他们用刑,若是他们死扛着不说怎么办?”
“没那个!”五爷手臂一挥,“只要下手够狠,总有先怕疼的。”
柳青暗叹,他一贯是养尊处优的,哪懂得审犯人。
“那他们若是为了少受刑,胡乱攀咬南京的官员,到时候同一拨人的口供居然都对不上,爷将如何向圣上交代?”
“那......那你说怎么办?”
“依小人看,五爷您可将同一拨人分开关押、分开提审。然后跟他们讲清楚,他们刺杀朝廷命官,原本就是死罪,若是他们拒不供出幕后主使,但他们的同伴供出来了,他们就是罪加一等,罪及家人。若是他们先供出来,便算是戴罪立功,绞刑可以降为流刑。这样应当很快就可以拿到供词了。
“那若是他们都不招,不就……”五爷想当然地一问,但说到一半又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对,但凡是个不蠢的,就都会招,总是招了才划算。”
柳青一笑:“五爷英明,这样也省得费事了。”
“得了,”五爷扬着嘴角看向她,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还真行啊,这官给你做倒也没白给。”
他抬手要去弹她的额头,她却吓了一跳,猛地朝后缩了一下。
五爷的手悬在了空中。
看她的神色,可不是跟他打情骂俏,那是真怕他的手触到她。
他嘴角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她给沈延又是擦汗又是守着的,到了他这连碰一下都不行。
他一甩袖子往外走,柳青行了礼,低头送他。
他却突然转回身来瞪她:“还不走,你要在这陪他过夜啊?”
“.…..寺里的师父说沈大人正处凶险,小人还是守在这比较放心。”
她是打算守一夜的,交给旁人她不放心。
“这事用得着你么,真当自己是……”
他本想说她真当自己是男人了,但转念一想,沈延应当还不知道她是女人。有这么个小美人在侧,他若知道她是女人,那岂不更是进水楼台!
他凭什么给他送此等大礼。
他便吞了那半句话,朝她一招手:“别废话,爷让你出来你就出来,他这里爷自会安排人守着,用不着你操心。”
柳青无法,这位是不容拒绝的。
她又看了榻上的沈延几眼,才随他出去。
可她刚将扇轻轻合上,才想起自己的绫袜忘了拿出来了。
那岂不是还躺在榻底下。
沈延若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愣在那干嘛?走啊!”
五爷已经到了走廊尽头,见她没跟上,停下来催她。
柳青两手握在一起捏了捏,袜子的事也不能跟他说。
罢了,等明早来看沈延的时候再取回来吧,看他伤成那样,估计一时半刻也醒不了。
翌日,柳青起了个大早,洗漱之后就直接跑过来看沈延。
然而禅房门口立着个挎刀的护卫,见她一来就抬了胳膊拦路。
“柳大人,五爷昨晚上吩咐了,您要是起得早没事干,就去找五爷,帮五爷整理整理那些歹人的供词。”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昨晚上居然就吩咐了这事。
不就是不让她进么,还说什么起得早没事干,她要做的事可重要了。
“......那沈大人醒了么?”
“还没。”
那袜子的事倒也可以再拖拖。
“......那你们记得试试他的温度,给他喝些温水。”
“柳大人放心,小的们会照顾好沈大人,柳大人您忙您的吧。”
照顾得好才怪,昨天他那么难受也没人想办法给他暖一暖……
柳青到了五爷房外,才听说五爷自己还睡着。他的随从将她带到一间空禅房,交给她一叠供词,让她核对甄别,再整理成能呈上去的证词。
柳青仔细查验,发现细节上虽有些相左之处,但这两拨人的幕后主使却是已经清楚了。
……
沈延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身上的汗已经出透又干了,虽然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但是他觉得脑袋清醒了不少。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侧望了望,榻上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的手心里也没有一双软乎乎暖融融的小手。
好梦就是如此,做梦的时候有多快乐,梦醒的时候就有多失落。
他叹了口气,真就不该肖想那些不可及的东西。他来南京的这些日子真是太放纵自己了,日后再不可如此。
他手撑到榻上,想试着坐起来,然而上臂稍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痛。
他只得再躺下,却觉得手上挂上了什么东西,有些痒。
抬手一看,竟是一根柔柔长长的发丝。
这发丝方才应该就躺在他臂膀的一侧。
他的梦里,那个人就枕在那。
他捧着这根发丝,突然生出个想法。
会不会,那不是个梦?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的心就已经砰砰地猛跳起来。他随手从脑后取了根头发,将两根并排放到胸前的细布上比对。
他自己的那根漆黑而粗硬,另一根则是茶色的,细细软软的。
难道真有那么一个人,温柔地覆到他的身上来,以自身的热力让他取暖?
他心里有了期盼,就顺着这条路想下去。他在昏沉之际似乎是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胳膊,那痛苦来得太突然太真切,完全不像是梦里会有的痛。
他记得因那一下剧痛,他曾经稍稍有些清醒,模模糊糊地听到屋里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粗沉,另一个细软。具体说的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但当时的感觉是,那个声音粗沉的在质疑那个细软的,后来还凑到他面前说他占了那个声音细软的人便宜。
他能占什么便宜?
难道那人是说......
他忽然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在涌动。
第51章
这件事实在有些异乎寻常。
他心里越是渴望, 越不容许有丝毫的不确定。如果这梦是真的,一定还有其它的蛛丝马迹。
他手撑着榻,忍着前胸的疼痛往后挪了挪,一直挪到肩膀能垫在枕头上, 让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榻上的一切。
薄衾掀起, 榻上干干净净, 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榻两侧的地板上也没什么。
他将腿放下去, 再扶住榻边的小几缓缓站起来, 顶着脑门上细密的汗珠, 又察看了榻的周围。
四处都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从云端狠狠地跌落下来。
摔得痛苦不说,还恨自己之前为何要爬到云彩上去。
他一直都对自己把控得很好, 脚踏实地, 清醒自持。尤其自那人远嫁之后, 他再如何难过也从未有过这种可笑的妄想。
他如今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一根发丝而已,说不定是之前的香客留下的。
他手撑得不稳,小几在地板上划动了一下,出了挺大的动静。
门外的护卫推扇进来,见他脸色很不好,忙过来扶他坐下, 问他要做什么。
“......没什么, 有样东西不见了, 方才在找。”
“......哦,是不是这个?” 护卫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小的昨夜见它落在地上, 就帮您收起来了。”
他撩开衣架上沈延的外袍, 从中间那根梁上抓下一双绫袜交到沈延手里。
沈延手掌一展,见那双绫袜比他的小三圈都不止,便又即刻团起来收进手里。
“......正是在找这个,有劳了。”
那护卫点点头,瞟了一眼沈延被护膝遮住大半的脚。沈大人这么高大的人,脚只有那么小吗?倒是看不出了。
“既然您醒了,我去请方丈来给您诊脉吧,然后再让他们送些米粥来。”
“......且慢,昨日我昏睡之时,有谁来过?”
那护卫略一回想:“就只有五爷和柳大人了。”
沈延一听“柳大人”三个字,心下猛地一动。
“那柳大人何时来的,何时走的?”
“......好像是昨日傍晚来的,后来夜深了,小的随五爷来看您,那个时候柳大人和五爷一起走的。”
“......”沈延默了半晌,“好,劳烦你了。”
所以那双绫袜的主人是柳青么?
可是就他在梦里的感觉,依在他身上的人必是语清无疑。
说起来,他本就觉得这二人十分相像。相似的身段、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背影,甚至是相似的细小的习惯。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言喻的东西,让他无数次在柳青的身上看到语清的影子。
他早先以为这只是他的执念作祟,是他太想念语清,以至于无意识地从不相干的人身上找到关于她的一切。
但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来得蹊跷。
语清离开他已经五载,为何他从未发现有第二个人与她相似......
再者,他早就怀疑柳青是女子,若她真是,仅凭下属和上司的关系,哪个女子肯做出这样的牺牲,为他以身暖身?
此刻,沈延觉得头脑异常清醒,心里却早已沸腾起来。
扇一开,昨日为他诊断的老和尚跨进门来。
“阿弥陀佛,施主果然是福泽深厚。”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沈延撑起身来行礼。
老和尚摆摆手让他别客气,又拿了个小枕给他垫手腕,搭他的脉。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施主底子很好,这伤应当是没什么凶险了,不过还请施主务必悉心调养,绝不可操劳。”
老和尚似是放心了不少,自己收了小枕,让沈延躺好。
“多谢大师,沈某自当谨记。”
“老衲观施主脉象、气色,觉得施主本该再睡上半日,”老和尚笑道,“只是施主心中有事,才早早醒了过来。老衲虽不知所为何事,却也要劝施主一句。凡事由心而发,若过于执着,长此以往恐怕于身心不利。”
“大师说得极是。”沈延苦笑。
柳青这事,虽然他一直刻意忽略,却真好像是积在心里的一块病。时日一久,越积越重。如今已经重到他不得不正视它,为它找一个解释。
“其实沈某确有一事,求大师开解。”
五爷事先查过此处的僧人,听说这位悟本方丈颇有些来头,是位得道的高僧。
他方才一下子看穿他有心事,想来却是并非等闲之辈,或许真能帮他指点迷津。
老和尚早习惯了别人提问,笑呵呵地请他但说无妨。
“大师,若是有两个人过分相似,如同一人,但这两人又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当作何解释?沈某见到其中一人,便总是会看到另一人的影子。沈某不想困在其中,求大师指点。”
老和尚略一思索:“其实施主有此一问,心里应当已经有答案了吧?”他的眼皮已经下垂,将眼睛遮住了些,眼中的睿智却丝毫不减,“老衲看施主必是心明眼亮之人,然而眼睛常会被表象所惑,心却能勘破迷雾,直抵根本。施主不妨从心之所向,随心而动,或可摆脱眼下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