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木畅如今的感觉没有错,因为范丰盈的目光的确像镜头,而她的大脑则是存储卡,在这张存储卡上,记录着范丰盈所窥伺的点点滴滴,如今,她的描述,让这种窥伺在“影院”上映了。
木畅此时此刻,是范丰盈的观众。
按理来说,范丰盈如今这种古怪的行为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病态,因为哪怕她的行为举止是平静的,可是在这平静之下,暗藏着范丰盈隐隐要失控的情绪,她的所作所为不是要和木畅叙旧,而是企图在木畅身上找到一个她为什么不怕的答案。
因此她在故意用自己古怪的行为让她怕,然而范丰盈到底是要失望了,因为和木畅货真价实的平静比起来,她的平静显得格外装腔作势。
在木畅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里面,范丰盈所看见的是自己近乎神经质的面貌,她所放映的影片吓到的不是木畅,被五安市场尘封鲜血席卷的那个人,是她。
陡然间,在这一刻,范丰盈有一种时空变幻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所处的地方不是乐北街,她觉得自己如今正处于五安市场的西侧门,正处于杨娴被谋杀那一刻的命案现场。
下意识的,范丰盈在这一刻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一缕碎发伴着范丰盈的动作从她的耳畔滑落,与她艳丽的妆容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并不和谐却撞击效果分外强烈的凄丽。
看着这样子的范丰盈,木畅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一下范丰盈,可是范丰盈接下来的话,让木畅的手停在了原地。
因为范丰盈说起了欢友理发店。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跟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要是说起来欢友理发店,说起来周慧,说起来方玲玲,你印象可能就会更加清楚一点,然后你在听我的话,你可能就更加听得懂一些。”
诚如范丰盈所说,当欢友理发店,周慧,方玲玲这几个名字一出来,一些曾经在五安市场发生过的事情,就在木畅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木畅才陡然意识过来,她所察觉到的来自范丰盈的窥伺,远比陈澈来送台灯之前要早,甚至于,她第一次和范丰盈产生教集,也早在五安市场那场杀妻案之前。
“你以前,大概是在 95 年那会,你四岁吧,似乎总是回去欢友理发店旁边的麻将馆叫你爸爸回家,我在那里见过你几次,后来不知道你怎么了,你好像就不再到那个麻将馆里面等你爸爸了,你老是站在门口等,那会冬天天挺冷的,我看你可怜,就想着叫你到欢友理发店里面等,但是你不愿意进去,好像是嫌弃我脏,嫌弃那家理发店脏的样子。”
范丰盈所说的这个事情,大概是发生在木畅听到那几个男人的调侃之后,从那之后,她再去麻将馆找木海,就只敢站在外面等。
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会洗很多次脸,很多次手,因此范丰盈所说的,的确是木畅当时所做的。
然而木畅不太记得范丰盈了,她那个时候很怕五安市场的男男女女,她谁也不愿意和他们说话,她也谁都不愿意去看他们长什么样子。
木畅不知道范丰盈当时看到她的嫌弃时作何感想,范丰盈显然也没有让她继续猜测,她自顾自的说出来自己的答案。
“我以前卖过淫,你在哪个电话里面,估计听到了我说的话。”
在这一刻,范丰盈额前的碎发轻轻摆动,透过这点碎发,木畅觉得自己看到了范丰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
“关于卖淫这件事情,说来有些话长,所以我就不说了,但是我当时想啊,你很不识好歹,我好心好意怕你冻死在外面叫你进去取取暖,你还不领情一脸的嫌弃,我就很不高兴,所以后面就懒得理你了。”
有的时候,范丰盈甚至可以在欢友理发店听到一些人对木畅的嘲讽。
他们笑话木畅是一个爹不疼娘懦弱的孩子,她长得漂亮,但是人呆板木讷,一些有恶趣味的大人,觉得逗木畅是很好玩的事情,有一回,还有人在打赌,看她最后会跟那个大人进来取暖。
最后由他们的出来的结论是,木畅是一个木的可能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孩子。
“听说她之前还是个哑巴,三四岁了才知道说话,没意思,下次这游戏我不玩了。”
“我当时看他们这么玩,也觉得挺有意思。”
五安市场没有什么好人,范丰盈曾经或许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可是卖淫当鸡的经历让她也有些变态,像他们这些烂到泥里面的人,很少有什么纯善之辈。
小孩子是会去模仿大人的行为的,因此他们有样学样的无师自通了什么叫做恃强凌弱,什么叫做以多欺少,什么叫做捧高踩低。
大人大多只是去逗木畅,但是小孩子却会直接去欺负木畅,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在木畅这里讨到什么甜头,因为当时木畅把其中一个男孩直接给打哭了。
她是一个不太好惹的人,欺负她的成本太高,于是很快,小孩们就换了目标。
方玲玲成了他们新的猎物。
每次看到方玲玲脸上的胎记,就会有孩子去笑话她,然后故意往她身上丢泥巴,周慧勾三搭四的事情五安市场的孩子都在大人那里听说了,他们不仅说方玲玲身上有细菌,还说方玲玲是小骚狐狸。
“你和你妈妈一样,是小骚狐狸。”
为了忙着去对付方兵留下来的那堆烂事,周慧根本没什么时间去管方玲玲,一个自己母亲都不管的孩子,是没多少人疼爱的。
范丰盈有时候看了管几次,但是因为她对周慧一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总是疾言厉色,方玲玲就也有点怕她,范丰盈没有什么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习惯,所以她也懒得去管了,然而范丰盈没有想到,方玲玲最后会被一个小孩给保护起来。
那个小孩,就是牧场。
木畅看着漂亮,安静,但她是一个横起来很瘆人的孩子,她随身带着一把小刀在身上,范丰盈见过,但是有大人听到自己孩子告状来找木畅麻烦,她就又极懂得利用自己优势的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小孩之前想要和木畅玩,欺负她之后想要她服软,后来没有例外,他们都害怕她,方玲玲也听说过关于木畅的传闻。
这是一个很瘆人的姐姐,可是这个姐姐其实很温柔,她对她说:“玲玲,你不脏。”
她保护她,她告诉她:“没有啊,我觉得你的胎记一点也不难看,很漂亮,它有点像一朵玫瑰花。”
“范阿姨,木畅姐姐很温柔。”
温柔这个词,是范丰盈所听到的来自方玲玲的评价,然而每次看到陈澈,范丰盈就会觉得这个词是无论如何也和木畅搭不上边的。“有时候你对那个男孩子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得那小孩可怜,不过男孩子追女孩子嘛,那一点也正常,不过我很奇怪啊,就他都喜欢你什么啊,我是真想不明白,所以有一次,我看他又来找你,给他说你在哪的时候,我想问来着。”
然而范丰盈的询问被木畅给打断了,那也是陈澈后来对那个中介说:“木畅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由来。”
木畅是一个警觉心很强的人,而陈澈几乎对人不设防,他被保护的太好,木畅当时看到他和一个陌生女人在走,又说自己名字又讲自己家住在哪,气得要死,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不可以和陌生人说的!”
陈澈很听话,木畅让他不说,他就不说。
所以后来范丰盈有一次故技重施说带他去找木畅,陈澈就不上当了。
他颠颠儿的去和木畅报喜:“木畅,我今天没有跟陌生人走。”
跟在这两个小孩的后面,范丰盈太能够明显的感受得到那个小男孩想要讨那个小女孩的喜欢,可是那个小女孩不喜欢他,她很烦他。
“你那个时候也很好笑,居然直接去问那小孩喜欢你什么,你去改,然后那小孩说,他觉得跟在你的身边,很安全。”
“我当时就在想啊,跟在你的身边,有什么安全?你不也就是个小屁孩吗?”
“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我没有太想明白,后来五安市场那件事之后,我想,你可能是胆子大。”
木畅可不是胆子大嘛,那么多大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她却还能够接过她的电话去准确的报出来杨娴的情况和所在的位置。
“后来杨娴的事情发生后,我就没有再在五安市场住了,然后关于你的事情,我有时候想,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后来也忘了。”
“一开始,我是没有认出来你的,不过你来我这里之后,我也确实觉得你胆子大,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学校里面好好读书,你倒好,出来打工,你妈妈当时还和我说,你很聪明,我当时就想,那你这个样子,不怕成绩掉下来,得不偿失吗,还有,你在我这里打工,你就没想过,我这里要是一家黑店,直接把你拐了,或者,给你下点药,让你去陪人,你这辈子还能好吗?”
话说到这里,范丰盈似乎想起来自己的过往,她眼中再度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可是再一次,范丰盈将它们尽数压下。
压下这点泪光后,范丰盈笑了笑,而后,她接着说:“我不是和你说,我卖过淫嘛,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是被下了药,那个时候,我年纪和你差不多大。”
木畅不知道范丰盈是如何笑着说出这句话的,然而范丰盈脸上近乎凄然的笑让她觉得酸涩。
可是范丰盈说出这番话,不是让木畅来同情她的,范丰盈是一个不需要他人同情的女人,脆弱的话音刚落,范丰盈的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起来,她眼中的泪光在这一刻折色出锐利刻薄的光彩,毫不留情的,范丰盈骂道:“所以第一面见你,我觉得你是个蠢货!”
陡然变大的声音没有吓到木畅,但是却吓到了范丰盈自己,她眼中的泪光仿佛不堪重击,骤然落下。
那滴眼泪与其说是范丰盈的泪,不如说是范丰盈咳出来的血!
蠢之一字,不是范丰盈对木畅的评价,而是范丰盈对自己的判决!
因为蠢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木畅,是她自己!
模糊的泪眼中,范丰盈在这个初冬的夜晚看见了十三岁的她自己,她看见她是如何懂事的觉得寡居的贺芳辛苦,自告奋勇跟着同乡出去务工,她看见她是如何被骗被下药,从此以后沦落风尘,她那个时候是怕的,怕的不仅是自己不干净了,更害怕贺芳知道替她担心。
贺芳哪里担心她,拙劣的借口是一戳既破的谎言,贺芳只是为了弟弟选择视而不见,而她却沉浸在虽然赚的钱不正当,但是好歹让母亲和弟弟都过上了好日子的自我感动中。
等到她不赚这笔钱了,等到她东窗事发了,他们就开始显露出豺狼虎豹的嘴脸了。
一个年长的女性,哪里轮得着她去卖淫维系生计呢?
一个长大的男人,哪里就因为她曾经卖过淫找不到工作被人戳脊梁骨呢?
无非不过吸血不够,还妄想多榨取一点她身上的养分。
是吃尽了亏,受尽了委屈,范丰盈才一点一点认识到所谓血浓于水,不过是包着“以爱为名”的皮鞭,她为奴作婢,自甘堕落,妄想做人,在他们眼里,是十恶不赦的行为。
不孝,是扣在她头上的一顶大帽子。
“以前我妈妈特别喜欢和我说一句话,就是哪家哪家的孩子,她父母对她一点也不好,但是等她父母老了,他们依旧孝顺的赡养父母。”
范丰盈所说的,是当时数量众多电视节目喜欢渲染的苦情戏码,这些故事宣扬的观点是“以德报怨”“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范丰盈咳出来的血溅满了木畅的身。
在这个曾经杨娴的命案现场,木畅在范丰盈挣扎的痛苦上,感受到了她的煎熬。
她曾经哆哆嗦嗦,组织不好一句像医院求救的话,她不断地重复:“救救她,你们救救她。”
这一刻,她同样组织不好一句求救的话。
然而,在这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在没有逻辑的愤怒中,在带着血泪的倾诉中,木畅同样感受到,范丰盈在说:“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那些曾经的窥伺,今晚的自白,都是范丰盈在企图自救的过程,她企图在她的身上,看到她为什么不怕的答案,然后好照搬,好套用。
因为她既害怕自己曾经不堪的过往,也害怕厌弃贺芳企图抛弃贺芳的她自己。
五安市场是范丰盈的刑场。
与此同时,这也是她为自己打造的牢。
范丰盈被困在了自己的牢里。
看着涕泪满面,不受控制的范丰盈,木畅抓住了她的手。
是在木畅的挟制下,范丰盈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少,又做了什么。
抬起眼,范丰盈陡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乐北街的丰盈理发店出来了,她一路无意识的走,一路无意识的走,此时此刻,她和木畅身处五安市场。
眼前所呈现出来的五安市场并不是她所臆想出来的杨娴命案现场,而是实实在在,她再次到了这个故地。
在这个故地,范丰盈在木畅跟着她出来的那个夜晚,问她:“你说我是选搬迁还是选重建。”
木畅说:“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许多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推导出一个答案就不是太难的事情。
蹲下身帮范丰盈把她用来盘发的簪子捡起来,木畅将它簪回了范丰盈的鬓发之中,而后,她用一种极为镇定的声音,问:“范姐,这段时间,你这么焦躁,不安,是你母亲和弟弟,听到风声,来找你问钱了吗?”
“还是,他们不是纯粹的问你要钱,他们是在威胁你给他们钱?”
“你今晚对我说些这话,是想要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还是只是想要找一个人帮忙?拿主意?”
“范姐,你要是想要问我要答案,你肯相信,愿意去相信我给到你的答案吗?”
第七十八章
在木畅替她簪发的动作中,在木畅平静却温和的语气中,范丰盈忽然想起来陈澈所说的那句话。
“在你的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说来好笑,在这一刻,范丰盈才陡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对木畅的窥伺,以及今天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居然是在向一个孩子呼救。
与此同时,在木畅的眼中,范丰盈再一次看到了挣扎的自己。
伸出手,木畅拉起来范丰盈,而这一刻,范丰盈彻底明白过来方玲玲当时所说的温柔以及陈澈所说的安全是什么意思。
木畅身上有一种冷漠的温柔,无事发生的时候,你忍不住想要依赖,靠近这种冷漠所呈现出来的稳重,而遇到危险,风云际变,所有人只记得亡命自顾之时,她听得见他人的呼救。
她本没有逆行的责任,可是她是一个会选择逆行的人。
要向她求救吗?
要去相信她吗?
范丰盈在心里面反反复复诘问,她找不到答案,这不仅与范丰盈与木畅之间无论是身份还是年纪来说都存在着严重的错位有关,更因为向他人求救这件事本身对于范丰盈而言,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