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本无桃源——沈牵玥【完结】
时间:2023-10-19 14:32:48

  在这种时候,救她等于杀死她,咬牙举刀那一刻,木畅任性的选择了逃跑,她知道这场逃逸根本不会让她拥有自由,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她的终点似乎就在这里,在黑暗里,在死亡里,然而木畅没有想到,在她站起来返回去那一刻,陈澈却拉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那样坚定,木畅的瞳孔下意识放大,陈澈不知道她已经可以听得见,是对自己说,也是对木畅说,紧紧地握着心爱女孩的手,在远处传来的警车鸣笛声中,陈澈义无反顾的往前走。
  “走下去,木畅,我们接着走下去。”
第一百章
  木畅没有走,在一片黑暗中,木畅看着陈澈紧握着她的手,停下来脚步,反作用力从木畅的手中传来的时候,陈澈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对木畅真正说不,但是在木畅反握住他的手,要往山下走那一刻,陈澈没有动,他第一次生出来要强迫木畅做些什么的冲动,为什么,因为陈澈那样了解木畅,他那样懂得此时此刻的所谓救她就等于杀死她,可她不想去死,他听见她的呼救,那样大声。
  这一身呼救重重的砸在陈澈的心上,让他生出要带她去亡命天涯的冲动,可是逃到哪里去?第一次,陈澈意识到,他们要对抗的,不是木海,不是其他,是这个世界。
  在小的时候,木畅总做一个噩梦,那就是她一直在逃跑,一直也逃不出去。
  从医院跑出来,在这座桃山上坐下来的时候,木畅再度想起来自己做的那些噩梦,恍然间,木畅意识到,无论是顶着那个笼子去拿钥匙还是杀死自己离开家去到丰盈理发店,亦或是考上大学去到北京,这看似转好的人生其实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噩梦中。
  这一路的逃亡逃到现在,木畅已经不想再逃。
  她得回去,她要回去,所以她对陈澈说:“陈澈,不往前走了,我们回去。”
  往前走的每一步,警车鸣笛声都越大,灯光也越亮,木畅要去投案自首,这是在正确不过的决定,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陈澈总觉得,这往前走的每一步,木畅都离身后的桃山越来越远。
  陈澈到底不敢真正强迫木畅,这使得他脚下的的每一步都无比艰涩,因为总有一种错觉,他在送木畅去死,紧握的双手将陈澈的紧张暴露无遗。
  他在害怕。
  木畅何尝不知道陈澈在害怕些什么,牵着她的手对她说的走下去,陈澈哪里是在说走下去,他是在求她活下去。
  警车找到她的速度比木畅想象中还要快,这或许因为她在黑暗中就是无法走得太快走得太远,扬着头看那些要将她缉拿归案的正义使者,木畅看到他们的视线落在她和陈澈紧紧教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真是好笑,木畅在这一刻忽然想,他们会不会误会陈澈在帮她逃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木畅更加能够理解所有人劝她认错劝她低头,没有人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边人走上绝路,为了撇清关系,木畅松开陈澈的手。
  木畅并不鲁莽,她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她不会去死,但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木畅希望陈澈也不要鲁莽,很好,陈澈没有在这种时候抓紧她的手不放,木畅得以成功自首,但是她没有想到,在手铐铐住她的那一刻,陈澈也没有离开,他伸出手,对警察说。
  “我也有罪。”
  没有人想得到陈澈会在这种时候开口认罪,韩念桥和陈商南站在一旁企图上前拉住他,刚刚木畅已经说了这次逃跑是她一个人的主意,陈澈现在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然而他们没有拉得住他,因为陈澈义无反顾,不肯回头,他那样大声在认罪,是在说给被带走的木畅听。
  木畅没有想到陈澈会这么做,转身回头,木畅看到陈澈站在原地,于一片黑暗中近乎呐喊般说道:“我也有罪。”
  他有罪在哪?
  明知道木畅逃往哪里,他没有及时和警察说明自己偷偷来找,这是其罪一,找到木畅之后没有要带她回去自首,他想做的是要带她亡命天涯绝不回头,这是其罪二。
  “有错就要认,警察叔叔,我也有罪,请你把我也带走吧。”
  他的举动那样幼稚可笑,但是现场没人笑得出来,沈鑫看着站在原地大声认罪的陈澈,被警察拷走仿佛十恶不赦罪犯的木畅,还有在场这么多的,警察,大人,以及看热闹的无关人员。
  说她鲁莽也好,冲动也罢,无非不过就是记过,无非不过处分,无非不过坐牢,沈鑫站出去,以同样的方式,支持着陈澈。
  “警察叔叔,我也有罪,我也知道我的同学在哪里,我也没有说,来问我话的时候,我不仅撒谎说不知道,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另一位同学也不见了。”
  刘军平很难说得清自己在那一刻的感受,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对木畅的搜捕,电话甚至打到了他那里,一晚上陪着木畅的家人在清水市找她,最后在木畅的手机开机定位中,他们来到桃源镇。
  木畅被戴上手铐那一刻,刘军平觉得荒谬至极,因为无论如何,他无法把罪犯二字和他这个学生联系在一起,木畅做错了什么?刘军平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自己的其他学生纷纷于一片黑暗中认罪。
  他们的面孔那样年轻,身上的骨头却比他们在场任何一个大人都要正直不屈。
  下意识,在警察过来要把他身边的沈鑫带走时,刘军平伸出手拦了一下,他问他:“你想干什么?”
  刘军平无法阻止警察把这群有罪的学生带走,但他站在他们的面前,对他们说:“老师和你们一起去,你们不要怕。”
  家长们在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连忙跟上,做笔录的时候,薛得路的母亲想要拦住他不要再胡说八道,却被薛得路的父亲拦下,林岚和周慧看着刘驰和方玲玲,最终选择沉默,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紧握着手中的信件,陈商南陈商萍同样也没有说话,他们俩看着韩念桥和范丰盈陪在苏青的身边,担心她在这种时候崩溃,但是苏青这一次没有再哭。
  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苏青去问韩念桥:“念桥,你可不可以帮我去问问那个律师,如果拒不认错,会判多少年?”
  那些声嘶力竭呐喊出来的我有罪,哪里是在认罪,那是木畅的战友在告诉她,你没有错,不要认错。
  带着木樟去到丰盈理发店,这些天,苏青就住在木畅的房间,打开木畅的台灯,苏青在这里最后一次掉下来懦弱的眼泪。
  明天就是木畅开庭的日子,她知道,她的女儿不会认错。
  是啊,她的女儿没有错,凭什么,她的女儿要去认错。
  错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木畅,错的那个人,是她。
  第一次,苏青的懦弱里长出来尖锐,可是这根骨头来得太晚,晚到她的女儿为此付出巨大代价,晚到她终于意识到,她早已失去自己的女儿,因为她从来也不配去做一个母亲。
  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把噩梦,把木海这样的父亲,带进了木畅的生命。
  她的女儿承载着她的痛苦,走出来自己的路,却再一次,因为她迟到的自尊,迟到的骨气,要失去这艰难得到的自由。
  法庭上,木畅入席,她穿着囚服,头发柔顺的搭在肩头,光看外表,这是一个太清纯太无害的美丽少女,但是她实际上智商极高,却也桀骜不驯。
  辩护律师用反社会人格攻击到她,木畅看着坐在对面的木海,想到他让律师来找她,说父女一场,没必要做的这么难看,他不追究,她也别上诉他故意伤害,木樟还小,你看在弟弟的份上,也不能让他有一个有罪的父亲,有罪的姐姐。
  小孩子都比木海要明辨是非啊,哭喊着,木樟曾在她听不见的时候,对她说:“姐姐,是不是因为我想你,要你回来,你才会听不见,早知道我就不和你说我害怕了,你就不会回来,就不会受伤了。”
  木樟的声音是木畅能够听见后听到的第一道声音,她的弟弟比谁都更了解她究竟有多恨,知道她听不见,他写给她看。
  “姐姐,你千万不要因为我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怕姐姐有罪,我知道姐姐没有错。”
  轻蔑的露出一声笑,木畅看向木海,她拿出刘驰带过来的那些信件,一封封读。
  每一封信在念出来的时候,木海的脸色都更难看,而这并不只是对木海的指控,木畅的信越多,她蓄意杀人的动机就越强,正当防卫的辩护就越不具有说服力,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蠢举动,但是木畅无所畏惧,或许因为木海现在要比她怕得多。
  盯着木海难看的脸,木畅想,她以前怎么会这么怕他?
  这无法不过是一个借着男权社会父权社会东风的人渣,失去这东风,他是个什么东西?
  自我嘲弄的笑了一声,木畅叫了一声爸爸。
  “亲爱的爸爸。”
  木畅亲热的称呼里没有一丝女儿该有的敬重,这是所有人觉得她有错的地方,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哪里配做一个父亲?木畅凭什么去尊重他。
  “我的的确确想要杀死你,无数次,可是你不配。”
  “你不配让我的人生提你的卑鄙无耻作陪,你只是一个知道用暴力打女人打孩子的懦夫,爸爸?你哪里配做一个爸爸,我曾经想,我宁可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也要从你手里逃出来,要说有错,我确实有错,我错在觉得自己会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我为什么要去死,爸爸,要说该死,你比我该死得多。”
  这一场庭审,哪里称得上是庭审,法官看着庭下那个年轻的美丽少女,觉得这美丽清纯不过是她的伪装,她的体内有一把利刃,此时此刻发出来的声音不是辩护,是呐喊,是要撕碎这不公的世道。
  “如果我的反抗有错,这个社会都觉得我被我的父亲殴打不该反抗,我的母亲失去人权理所应当,一个男人只要因为丈夫父亲的身份就可以在家里为所欲为,把暴力美其名曰家庭纷争,盖在一张由女人孩子血泪染就的遮羞布之下,那我的的确确反社会,因为这样一个不公的社会是畜生当道。”
  木畅的话如此尖锐,但是她的表情其实很平静,不平静的是听到这句话的法官,律师,庭下坐着的每一个人。
  在这庭上接受审判的哪里是这个年轻的少女,是这个世界,在面对她的审判。
  没有人可以忘记木畅说的那句话:“如果这个社会如此不公,那这是一个畜生当道的社会,这样一个畜生当道的社会,我不接受。”
  韩昊晨后来反反复复想起来木畅的这句话,他再也没有迷茫过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们所有的努力无非不过一句话。
  “如果这个社会如此不公,畜生当道,那么这个社会,我不接受。”……
  因过失伤人和逃逸,木畅最终被判了两年半。
  这个结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从拘留所去到监狱的路上,木畅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她平静的接受这个结果,虽然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太过荒唐的事情。
  韩乐知道这件事后去看过木畅,隔着探视窗,一向多话的韩乐有太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之前一直不知道木畅为什么想学法,对家暴立法的事情那么上心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可是韩乐想,宁可不知道是为什么。
  放假前,他们还说好一起回学校,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回去了。
  “但是木畅你不用担心,我小叔叔说,法学院那边的教授知道你的事情,他们帮你保留了学籍,两年后,我们在一起回学校,好不好。”
  仿佛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是韩乐,宽慰的笑了笑,木畅说:“好。”
  苏青来这里看过木畅很多次,但是大多数时候,苏青都保持着沉默。
  太多的东西沉重的压断了连接着她们俩的那根脐带,苏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木畅,哪怕木畅已经不计较,但苏青还是无法释怀。
  她处在一种自我折磨的困境中,没有与任何人说,因为她的过去已经错的过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青过去懦弱的走入婚姻困在婚姻里同一个卑劣男人求生有她的不得已,这是一个社会结构性的问题,压迫关系产生的时候,大多数人在无意识中就已经踏入了泥沼,没有自我懦弱的他们在不知道如何脱身的时候治好选择顺从,因为他们要活下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朴素的求生意识很像一碗有毒的饭,他们不可以不吃饭,但这饭又确实有毒,这毒吃着吃着,无数的人也变成了这毒的一部分,可怜的受害者就会变成更残忍的施害者,去压迫更弱的他者了,而苏青,她如今是一个觉醒过来的成为过施害者的受害者。
  她的错误情有可原,但是再多的借口错也还是错,认错修正的过程对她来说是很像是排毒,这刮骨疗毒的过程并不好受,但是苏青如果要往前走,她就一定会受这种痛苦。
  因为她必须去面对那个因懦弱而苟且求生面目全非的自己。
  木畅不计较苏青的懦弱,这并非是一种原谅,她和苏青的母女关系存着太多积重难返的死亡,木畅不计较苏青的懦弱,但她确实很难再像过去一样做一个女儿,然而脱离女儿这个身份,木畅其实是钦佩苏青的,她的母亲所处的年代所受的教育是更重的枷锁,但她最终却还是要往前走。
  如今,苏青和木畅的关系,比起母女这个身份,更像是殊途同归的战友。
  苏青如今在清水市少年宫做声乐老师,她从来就有天赋且努力,欠缺的从来都只是勇气和一点点厚脸皮,在抛开一些本不必要的体面后,苏青主动向韩念桥打听到蔡珍的联系方式,她的这个老领导对她进行了慷慨的帮助,而苏青也没有辜负这份帮助。
  如今苏青所走的路所做的事情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她怯于表达也怯于表现,往前走的过程并不简单,她毕竟离开这个行业这么多年,除此之外,人其实很难在决心那一刻就脱胎换骨。
  苏青还是会害怕他人的眼神和质疑,但重重阻力那么多,在这个过程中,苏青却在也没有想过要后退。
  在木畅十六岁生日那天从桃源镇捡回来的那个烂桃子被苏青吃完后,苏青没有扔掉那颗桃核,此时此刻,苏青仍在刮骨疗毒的过程中没有放过自己,她必须记得自己的懦弱让她自己腐烂的同时也带给她的女儿多少痛苦,
  有时候,苏青并不是无法从这腐烂的痛苦中走出来,而是她不准自己走出来,然而对苏青来说,她其实已经走出来了。
  那枚桃核早已在腐烂中挣扎出一条新芽,在苏青不再愿意待在那片泥沼里的时候,在苏青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两年半过去,木畅出狱,她于 2008 年 2 月入狱,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于 2010 年 2 月出狱。
  最为严寒的那个冬天过去,出狱那天,阳光很好,这一年木畅 19 岁,她重新踏入大学的校园。
  在 2009 年的那个夏天,木畅的同龄同学结束高考,这个二月是他们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开学后,是他们大一的第二个学期。
  说来好笑,兜兜转转,木畅在即将入学的这个学期,也是大一下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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