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四莳锦——飞雨千汀【完结】
时间:2023-10-19 14:35:14

  倾吐间贺良卿语带凝噎,自有一派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悲切态,然而车内却不应景的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眼下悲壮气氛打破,衬得他仿佛成了小丑。
  贺良卿不置信地抬头凝向车窗,果见薄纱撩动间映出一位貌美小娘子的侧影,手掩朱唇,笑得打跌。
  夏莳锦笑够了,便轻抬玉臂,阿露和水翠一左一右搀着她下了马车。
  许久以来她不愿见贺良卿,只是出于厌恶罢了,并不是怕他什么。错的是他,她又有什么好躲的?
  且今日若不同他说开,显然会被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只怕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当意识到车上的三人下来后,贺良卿连忙朝着中间的主家小娘子拱手拜下去:“贺良卿见过夏娘子。”
  他二人一个是官,一个是贵眷,照理说夏莳锦多少应当还下礼,哪怕只是微微颔首。可夏莳锦压根儿没给对方这个体面。
  刚刚贺良卿的一腔深情换来了无情嘲笑,如今的见礼又被忽视,心里难免对这位小娘子的矜傲作派感到不满。可到底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且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娘子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见过礼后他将落在脚前的目光一点一点上移,不过他看的不是这位夏娘子,而是她右手边的丫鬟。
  水翠总是喜欢穿着翠青色的衣裳,是以瞥见个裙角贺良卿便知左侧是水翠,那么右侧的丫鬟自当就是他的莳妹了。这样想着,他视线锁着右边的女子,一路向上缓移,然而目光才移至腰线,便察觉出不对……
  莳妹纤腰楚楚,衿带一束便不盈一握,而眼前女子虽算不得丰腴,却也没有莳妹那等流风回雪之态。
  他急急将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求证,果然,不是莳妹。失落之情溢出的瞬间,他的余光被一抹明艳吸引,略向左移,终于看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朝思暮想之人!
  “莳妹!”贺良卿的万千相思脱口而出,双眼焕发神彩,下意识便朝前迈了一步。
  水翠和阿露也立马上前迈出一步,展臂挡在自家小娘子身前,“贺大人自重!离我家小娘子远些!”
  两个丫鬟的护主之举,终于叫贺良卿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再细看他的莳妹,鬟髻叠翠,绮罗曳地,这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下人能有的妆扮。
  还有那双桃花眸子,再不似过去那般看向他时秋水湛湛。如今她的眼光薄凉,莫名透出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倨傲,看他就似在看一棵树,或是一根草,不掺杂一丝的感情。
  一时间许多不合理处促使着贺良卿理清,起先他想到的是上回太子殿下带莳妹游湖那件事,难道是太子看重莳妹,故而安逸侯也对她以半主之礼相待?
  没有道理,即使太子再如何看重,不过就是个陪嫁丫头,根本无需给任何正式名份就能将她留在身边。
  “你……你是……”贺良卿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曾经立下终身之约的女子并不那么了解,吞吞吐吐。
  既然夏莳锦都下车了,水翠便知这场游戏到了该解开面纱的时候,于是挑着眉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是我们安逸侯府的三姑娘,正正经经的嫡小姐。”
  话音落处,贺良卿的身子微晃了一下,脚不自觉往回收,将刚刚情不自禁迈出的那步又缩了回去。
  其实这个答案,方才也曾随众多猜想一并闪过贺良卿的脑海,不过他觉得丫鬟变小姐这样的事情,只有在戏文儿里才有。何况这位小姐还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而是安逸侯府这等真正高门里的贵女……
  他眉头深锁着,神情恍惚:“你当真就是……安逸侯府的那个夏娘子?”
  夏莳锦唇角含笑,说出的话却似带着冰碴子:“怎么,后悔了?觉得二百石粮的买卖做亏了?”
  贺良卿被她一句话堵得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几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仍不能接受眼前现实。倒是他娘比他有出息,在车里听明白怎么回事后,便即跳下车,由那个年轻小娘子扶着急步走来这边。
  贺老夫人先是很识礼数地对着夏莳锦福了福身,而后掷地有声地为儿子辩解:“夏娘子,当初真不怪卿儿,你可知那姓曹的开出条件时,卿儿便同他大打出手!那晚卿儿回来时,身上带着伤,怕你看了难受才未去见你,而是在明间坐了整整一夜。我这个当娘的这么些年都没见他掉过眼泪,那晚却见他流了一夜的泪……卿儿负你,那是为了万千黎民,卿儿甘与杞县生死与共,是个为民承命的好父母官呐!”
  贺老夫人义正言辞,夏莳锦却是挽唇轻笑,发出疑问:“照老夫人这么说,贺大人合该留在杞县继续为百姓谋福祉,怎就抛下生死与共的子民,自个儿来了物阜民康的东京城?”
  贺老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不过转眼又想好了说辞:“卿儿在地方上宣劳立功,官家看在眼里,官家既有心擢升提拔,为人臣者又岂能辜负君恩?再说卿儿想来京城,不也是为了寻你?”
  “宣劳立功?救急的那二百石粮是女子牺牲自己换来的,后续的粮食是太子殿下下令斩杀曹富贵后开仓赈济的,不知贺大人的牺牲在哪里,功劳又在哪里?”
  贺老夫人再次怔然,只这次却想不出话来应对了。
  贺良卿眼见母亲吃瘪,站出来回护:“莳妹,你恨我自是应当,但母亲并不曾愧对过你,还请……”
  “哟,当初在县令府初次拜会贺老夫人时,老夫人可是盛气凌人得很,连一句话都不愿多同我家小娘子说,怎的这会儿又巴巴过来替儿子解释,生怕人跑了似的?哦,原来是馋着我家小娘子的身份呀!”翠影气不过地打断道。
  贺良卿气得瞪圆了眼,怒视着翠影,入京以来的几轮交锋,早让他对翠影憋了一肚子火:“我再不济也是从六品官员,岂容你个婢子肆意辱没?!”
  翠影轻嗤,“从六品不还是靠我家小娘子换来的?!”
  “你……”
  “行了!”夏莳锦厉喝一声打断贺良卿,语调冷冷地直言相告:“今日我是要进宫的,却遇你横车阻拦,若再不让开,后果皆由你一力承担!”
  “进宫?”笼在贺良卿眉间的阴云更浓重了几分,他差点忘了,如今横亘在他和夏莳锦之间的不只是她高贵的身份和那些过往亏欠,他们最大的鸿沟是太子。
  沉默了须臾,贺良卿总算还拎得清,亲自去将自家的马车拨转靠边,让出道路来,供安逸侯府的马车通过。可当侯府的马夫扬鞭催马时,贺良卿眼中又爬上了几道猩红。
  透着不甘。
  车毂粼粼滚动,夏莳锦正觉此事总算了结时,突然一双手扒住了窗框!纱帘幡动间,露出贺良卿挂满泪痕的脸:
  “莳妹你莫要恨我,当初我真的走投无路,即便曹富贵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会心甘情愿献上!”
  夏莳锦起初不愿再答理他,但见他一路跟着车跑,双手死死扒着车窗,大有得不回个答案不肯松手之势。
  她便冷声道:“贺大人可真是舍身为民,就是不知若当初曹富贵看上的是令堂,大人献还是不献?”
  “你!”
  瞧着贺良卿满面涨红,夏莳锦笑笑:“只是问一句就急眼了?可见你也是有底线的,妻可辱,母不可辱。说什么为了百姓一切可舍,不过只会慷他人之慨罢了。”
  说罢,夏莳锦拔下头上点翠的簪子,往那紧扒窗框的手上一戳!
  便听到一声痛嘶,那手就此松开了。
第30章 赐宴
  贺良卿仰躺在青石板路上, 搭落的右手正汩汩流着鲜血,汇聚在石板的缝隙间,流散开来, 形成几条笔直的红线,就像一张织起的网。
  红日高悬在头顶, 泻下的光芒直铺额面, 深深刺痛着他的双眼。
  不过这所有的痛, 都不及夏莳锦在他心头刺下的那一箭痛!
  “卿儿啊——”贺老夫人由年轻小娘子扶着, 一路追了过来, 看到眼前一幕,急得落泪:“你怎么这么傻啊!”
  “母亲……”贺良卿嘴里虚弱地唤了声,可眼神却呆滞地凝在半空, 并未转动:“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走了又如何?你若真不舍,再追回来便是了,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可她身份不同了, 不再是莳妹了,她是安逸侯府的千金……”
  “千金怎么了?就算是公主也照样得嫁人生娃, 不要男人她能自己生孩子不成?!”
  对于母亲这套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的逻辑,贺良卿无从说通,但他自己心里明白, 那道鸿沟他终究是难迈跃的。
  娘俩说话间, 那年轻小娘子已开始为贺良卿处理手上的伤。她先掏出根金针来,在虎口等几个穴位上各扎了一下, 使血止住,这才又拿干净的手帕帮他包好, 柔声开口:“表哥,古人常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又何苦一棵树上吊死?”
  贺良卿哀哀叹了一口气。
  劝他这位小娘子是他远房的表妹,名唤姜宁儿,出身杏林世家,奈何不久前家中遭逢变故,父母双亡,只剩她孤苦零丁一人,便投靠了贺老夫人。
  原本姜宁儿说的是只想留在贺老夫人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可贺良卿却看得出,她真正想当的是那棵芳草。
  姜宁儿同贺老夫人一道使力,将贺良卿扶起来,一路搀着他往马车走去。先前去为老夫人请大夫的那个马夫也回来了,大夫拿药帮贺良卿重新裹了伤,又帮贺老夫人瞧了瞧撞伤的头,道两人皆无大碍,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前。
  *
  夏莳锦入仁明宫之时,比皇后娘娘传召的时辰还早了两炷香,皇后身边最得脸的景嬷嬷出来见她:“夏娘子,皇后娘娘此刻还在用膳,用过膳后会去御花园散步消食,不如夏娘子直接去御花园候着吧?”
  这话说得像是商量,可这商量根本无需夏莳锦点头或摇头,一旁的中官便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莳锦只得道一句“有劳公公了”而后跟上。
  去御花园的路上,夏莳锦心里是犯着嘀咕的,皇后特意捡了个午膳的时辰召见她,她来了,却又以午膳为由拖着她。多候一会她自然不介意,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
  中官引着夏莳锦到了御花园的一个角落,此处大片的紫薇盛开,云蒸霞蔚。
  “夏娘子且在此处稍后吧。”说罢,中官便离开。
  仲夏时分,暑气微熏,若是早晚两头尚凉爽些,可此时日轮当午,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
  紫薇低矮,并不能遮荫,夏莳锦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水榭,那里倒是看着凉快,可方才中官只叫她在此处等,若她自行走远数十步,算不算对皇后娘娘的不恭敬?
  这样想着,她便打消了去水榭那边的念头,一心在原地等了起来。
  一炷香……
  两炷香……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夏莳锦仍未等来皇后娘娘,心底不由生出个猜想,难道皇后娘娘今日召她入宫,是有意晾着她,立威的?
  *
  自从段禛离开赵地,赵地的后续事宜便由淮南王负责,而今日宣威将军宋达抵京,正是代替淮南王来向官家陈禀相关。
  宋达既是段禛生父淮南王的亲信,又是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人,段禛难免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于是今日在飞云阁设宴为宋将军接风洗尘。
  宋将军今年三十有五,身材宽广高壮,浓眉方脸,一把浓密的络腮胡一看便是沙场上驰骋为乐的铮铮铁汉。今日太子殿下宴请,他自是比太子先到,一入飞云阁便觉一股凉爽扑面而来,与先前顶着日头一路行过来时判若两方天地。
  展眼看去,原来是阁内摆着两个冰鉴,冰鉴后方又置有放风轮,如此便将沁凉的风送至屋内各个角落。
  这时一位中官堆着笑容略微卑身走过来:“宋将军请。”
  宋达认出这是太子身边最得信重的陈英,便朝他微微颔首,顺他所指在椅上落了座。此座靠窗,只是为防室内的凉爽之气溢散开来,窗子皆是严丝合缝地紧紧闭严。
  陈英命人奉上茶和小点。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宫人向太子殿下行礼的声音,宋达也连忙起身,恭敬相迎。
  “宋将军无需多礼,坐!”段禛亲自为他引座,两人靠窗坐了下来,中官也去知会下面的人可以上菜开宴了。
  很快便有宫女鱼贯而入,玉盘珍馐顷刻盛陈于案。看着眼前白白朱朱,宋将军食指大动,频繁动筷。
  身边帮着布菜的陈英生怕他一会儿就吃饱了,赶紧小声提醒一句:“将军,这些只是开胃小菜,今日殿下还特意为将军准备了几道珍馐,因着闷煮都较这些复杂些,故而稍后才能送来。
  宋将军便即投了箸,满脸笑开:“殿下如此体恤末将,末将受之有愧。”
  “将军何出此言,你为大周开疆拓土,抛洒热血,孤理应好好款待。”
  一时不动筷了,宋将军便连着向段禛敬了两回酒,段禛饮酒之际目光随意瞥出窗外。谁知簇粉堆云的紫薇花海中,一抹绿意倏然撞入了他的眼底,他眉心不禁蹙了蹙。
  夏莳锦?
  明瓦虽透亮,却如隔雾看花,看不真切,段禛唤来陈英:“去将西面的窗打开。”
  陈英迟疑,“殿下,那样凉风可就送出去了……”
  段禛没再多说,只横了陈英一眼,陈英便不敢再多嘴,连忙去将窗子打开。打开的一瞬,看到紫薇花旁茕茕端立的小娘子,便即明白了。
  段禛也望着那处,果真是她。
  对于夏莳锦突然出现在宫里,段禛只疑惑了一瞬,很快便想明白。母后之前说过,待郑婕妤和小皇子的事解决了,便会亲自见一见她,从而早些将婚事定下。
  想到这里,段禛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这笑意被对面的宋达捕捉,凑趣地也翘首向外看:“殿下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宋将军,孤敬你一杯!”段禛连忙端起酒杯打断他,宋将军果真就没功夫再四处探看。
  饮着杯中酒,段禛自嘲般笑笑,也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喜旁的男人乱看那小娘子,哪怕是像宋达这样的半个长辈。
  将酒杯放下,段禛又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却见不知何时一个中官走了过去,正在同小娘子说着什么。段禛招了招手,身后的陈英赶紧凑过来听候吩咐。
  段禛附耳小声交待几句,陈英便退了下去,不一时便带着打听来的消息回来复命了:“殿下,刚刚那是仁明宫的小六,奴才问过了,今日皇后娘娘传召夏娘子午时入宫,可夏娘子来时皇后娘娘仍在用膳,景嬷嬷便让夏娘子来御花园候着,说是娘娘用完膳会来此处。夏娘子已在那处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小六又奉景嬷嬷之命来知会她,皇后娘娘今日腿脚不爽利,用过午膳后便歇着了,让她再多等等。”
  听着这些话,段禛面上的笑意逐渐敛却。母后将人召进宫里,却又叫人顶着太阳等个把时辰,这像极了后宫主子立下马威的路数。
  看来母后虽愿意让夏莳锦嫁入东宫,却也时刻想着如何拿捏住她。
  此时宫女再次端着木托盏鱼贯而入,托盏上打着黄毡,其上承着一碟碟肴馔珍异,甫一入内便香气四溢,满室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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