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你太太,现在怎么样?”
晏朝聿垂眸,嗓音沉哑:“身体上没什么,只是受太大惊吓,还没醒。”
靳向东闻言微叹一息,垂眸摘去皮手套,打开烟盒递他一支,晏朝聿摇手拒了,苦笑:“同她承诺过,要戒烟。”
靳向东有些不可思议地挑眉,咬着烟将其点燃:“抽了快十年的东西,说戒就戒?”
那些尼古丁浸染肺部十年,早已溶进身体血液里,突然说戒,几人又能说到做到?
“之前烟不离身时,总觉得这辈子就这样,”晏朝聿倚着楼道扶梯,眸光望向窗外昼光,微眯一下:
“后来才知道,人生海海三万天,她若在场,这日子总算有点盼头。”
盼能常相见,
盼能长厮守。
他说这话的一刻,靳向东垂下眼帘,于烟雾里恍惚间想起许多。
他和晏朝聿相识于微时,那一年不过小小少年郎,靳向东见证过他在那座宅子里风雨晦暗的十几年,转眼经年倏忽过,靳向东却始终记得小时候常被关在晏宅那间逼仄黑屋里的晏朝聿。
晏朝洲自以为的兄长,深受老爷子器重厚爱,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靳向东知道,晏朝洲窝在父母怀里肆意撒娇时,晏朝聿只是一个被抛弃在黑暗里满身伤痕的可怜虫。
要成大事者,必得先受磋磨。
而晏平山作为曾经的鹰派,这是他定的规则,他也始终认定只有在这类规则中能够生存下去,战斗下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晏家的下一任家主。
想起过往种种,靳向东弯起唇角,看着曾经那个背影单薄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记忆一幕幕闪动到半年前,那时两人深更半夜在澜城的一座酒庄里喝酒,是晏朝聿正春风得意地说,他要结婚了。
那夜,他们面前那片深色海域正翻涌。
如今一晃,如窗间过马,风雨也过,这一路坎坷经历得太多,都快以此为常。
靳向东拍拍兄弟的肩,笑了笑:“阿晏,马上苦尽甘来。”
晏朝聿抬眼看他,眉眼布满的阴翳顷刻消弭,十六岁那年晏平山带他礼佛,寺中方丈曾言他这一生到头情字浅薄至此。
亲情淡,手足淡,友情淡,更遑论提爱。
那时年少,亦无谓解法,时至如今,才惊觉原来生命是不破不立,死后劫生如何不算解法?
只是他还在等另一重阴霾驱散。
靳向东奔波一路,与晏朝聿商议好后面安排,黄昏时由陈助开车送往酒店。
往病房返回时,晏朝聿在走廊偶遇了一个令他完全意外的人。
周文礼同他颔首:“晏总。”
晏朝聿狭眸微眯,走近他:“周律师这是?”
他微抬起提果篮的手,语气颓沉:“晏总别误会,国内消息总慢几分,听说你们受了伤,作为朋友来探望一眼。”
晏朝聿静静看了他半分钟,随后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在医院交流。”
周文礼也笑,只是笑里多几分苦涩:“我也没想到。”
晏朝聿观察他的神情,试探说:“进去坐一坐?”
周文礼摆手,将果篮递给他,而后侧身透过病房的那一小面玻璃望进去,深而长的望去一眼,淡声说:“这样就行,温小姐……如今还好吗?”
晏朝聿接果篮的手一顿,黑睫敛住倏暗眸色,“医生说,快醒了。”
“那就好,”周文礼长吁口气,很快收回目光:“已看过朋友,我该走了,望你们早日康复,有缘国内再会。”
周文礼说完这句,略颔首,维持来时风度提步往前走,眼前这条冗长而空寂的走廊更是一条无回头的路。
路尽头是属于他的一段结局。
周文礼走过每一步,昔日画面倒映眼前。
以温小姐开始,以温小姐结束。
这一次,他全力相赴这结局。
爆炸之后,温臻一直处在昏迷中。
晏朝聿轻轻推开病房的门,落日透窗,暖黄光束丝丝缕缕地折进来,于空气里沉浮,照过病床上女人的脸,暖意游走,光粼在她薄白的眼皮上跳跃着,一弯一折的视觉效果下似她密睫在轻颤。
晏朝聿将东西搁置,侧身看向病床上极其安静的她,淡嗤:“睡了一个月,都舍不得醒,是不是忘了还有人在等你?”
回应他的只剩一片空寂肃白。
晏朝聿无奈着缄声,抬步靠近病床,却在距离几步时倏地定住。
那双灰蓝的瞳仁遽地一颤,怔怔撞上她微微翕开的眼睫。
——在这场落日晚霞中,温臻缓慢睁开眼,病房内白茫茫的光束占据着世界。
随之而来是斥鼻的消毒水与白噪音袭击全部感官。
她凝过头顶光源,大脑启动得很慢,渐渐听清这间白色房间里的滴答声,循声望去,原来是吊瓶在响。
温臻浓睫扑簌,脑海里又倏地闪过一帧画面,是她窝在房间里看一部电影,然后正打字发给晏朝聿。
发的什么呢?
好像是用手机拍下的几张电影图片。
图片上有一串台词。
I will return
我会回去
find you,love you
回去找你爱你
marry you,And live without shame
娶你然后挺起胸膛生活
然后呢?
然后世界变成漆黑,她遭遇绑架……
枪林弹雨的画面一闪而过,温臻惊叫出声,视线开始凌乱,倏然间,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一片嗡嗡声回荡。
臻臻
臻臻
臻臻……
好似一直有道声音在温柔唤她。
温臻觉得呼吸急促,直到有一只手捏住她下巴,本能反应令她毫不犹豫地咬向那只手,直到口腔里漫出恶心的血腥味。
男人的手臂正将她慢慢收紧,如同一个婴儿回归襁褓的姿势,温臻在裹紧的安全感中恢复所有意识,浓睫不停扑闪着,抬眸凝向他。
那一日,佛罗伦萨落日温黄的光倾洒下来,光晕萦绕成圈,记忆里关于那场绑架的一帧闪过眼前,是晏朝聿慢慢向她屈膝而跪。
一瞬间,温臻在那些浮浮沉沉的光源里,视野渐渐清晰——
他轮廓的线条锋锐而冷凛,
熟悉感一重又一重落向心脏,她终于看清这张脸,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Find you,love you.
找到你爱你
温臻感觉到眼睛里在泛浪潮,还好,还好他们找到彼此。
视线丝丝交汇痴缠,温臻吸了下鼻子,慢慢抬起手去抚摸他的侧脸,指尖沿着他皮肤的温度一点点描摹勾勒,触到那一点湿。
她轻轻问:“阿朝……你怎么还哭呢?”
晏朝聿将她紧紧拥住,手臂力量有些失控地将她收紧,像是要嵌进身体骨血里一般用力。
直到温臻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才骤然泄力,只将人楼着,下颌紧贴她肩窝:“温臻,我一直在等你。”
温臻根本受不住他嗓音里压抑的颤,她眼泪潸然:“哄哄我们阿朝,好不好?”
房间安静。
两人心声振振作响,他们不舍放开彼此分毫,用力相拥,分不清是谁先主动这场吻,相较他们过去的每一个吻,这次的比最深切热烈的吻多些缠绵,又比最轻柔的吻多些深刻的味道。
相融的气息交缠彼此,令他们的呼吸变得凌乱,他们却因贪恋彼此到并不需要呼吸的地步。
——直到,温臻眼眸里有莹亮的光在闪烁,混含着眼泪。
紧急吸氧的时间空隙里,晏朝聿复又轻吻着她眼角的泪,眼里溢满红血丝,手臂止不住地颤。
直到真实地感受到她还在身边的这一刻,他吻着她鬓角青丝,忽然说了句话。
声太轻太低,温臻眨了眨眼示意他再说。
晏朝聿沿着她鬓角去吻她薄白眼皮,温柔重复:“臻臻,我说,我庆幸我深爱你。”
他的尾音郑重似起誓。
庆幸,找回你。
庆幸,能回到彼此身边。
经历那一遭,温臻当然懂他话中之意,去握他发颤的左手,十指紧紧扣住,病房在三楼,眺过窗外可以看见泛黄树叶飘零土地,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
原来时节都入冬,她留他一人,独自偷睡这样久。
心脏里遽地流淌一种死后劫生的情绪,在翻涌贲鼓,令她又湿眼眶。
透照玻璃的阳光或许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魔法,恰到机缘时可以照进人的心里,排出冷寂空荡,铺满一层暖意。
因为,晏朝聿一低眸便能看见妻子眼里闪动着那些清亮的,狡黠的光,鼻尖蹭过他颈侧皮肤。
——而后,她轻轻笑起来:
“晏先生,我们是不是还差一场婚礼。”
——正文完——
第46章
番外一 裘马轻狂年少时(男主视角)
2016年, 皇城的秋可算不得好时节。
气候格外干燥,晏朝聿戴着口罩从山上跑完一圈下来时,迎面风沙卷过来, 红叶落满地。
他走到前方一列黑色吉普车队的首端,拎着毛巾将额前汗水简略擦过,腕表时间正指六点半,他一抬眼, 透过半湿额发,便见山腰有灿灿霞光倾注下来,衬得山峰也漫染金光。
京市的日出,他已看了许多年。
吉普车窗忽摇下来,四目相对,靳向东瞥他一眼, “你每次都这么快?”
在欧洲待过四年,阳光将他的肤色烘烤得有几分蜜亮, 脸部轮廓原本就生得冷硬锋利,眉眼都偏狭长而浓黑,他偶尔笑时还可敛些锋芒, 若只这样沉沉静静便显得整个人都阴刻桀骜起来。
晏朝聿斜乜他一眼, 长臂一展直接从车窗往中控台拿烟,咬住点燃一气呵成,浑身透着痞。
“陪一根?”
靳向东笑着接过他甩来的打火机,‘咔擦’声在风里响起,他问:“这次回国准备待多久?”
晏朝聿垂着眼皮没说话,烟味缭绕着夹带几缕柑橘的气息融进呼吸里。
出国四年前, 说是留学,实则却是晏家叔伯们将他流放, 晏平山稳坐高台只观局势,根本不会顾他在外死活,赴美那年晏朝聿17,国内局势悉数掌控在三叔手里,由不得他分说半字,机场时是靳向东赶来送他,再后来的几年,一直到三天前回国也是靳向东来接。
几年时光的消磨足够将一个人的锐劲脱掉,只剩颓唐沉浮在纸醉金迷里度日。
这才是他那三叔喜闻乐见的画面。
晏朝聿默过半分钟开口:“后天走。”
靳向东刚想应声又随即想起什么,忽又沉默一霎。
“所以你之前托我订的车,是要送晏三叔?”
晏朝聿眉眼微耸,暗红猩光在他指间忽明忽暗,复又掐灭,他掸了掸袖口被风拂过的点点烟灰,只说:“向东,我要回国,老爷子不会帮我,除非我能凭本事走到他面前。”
靳家老太太与晏平山相识多年,靳向东又是老太太膝下长大的,如何不清楚晏平山的为人。
但晏平山有一点说得对,晏朝聿若没这个本事在晏家这辈人中脱颖而出,日后也控不住晏家局面。
只是当时谁也没能想到,后面会发生别的事。
临行前夜,晏朝聿回了趟昌和里晏家老宅。
书房的门虚掩,雕花窗棱透照着里面瘟黄灯光,晏平山喜用旧玩意儿,就连书房里的灯也全都是20世纪留下的老古董,他照礼敲了敲门,得到里面一声进后,门吱呀着推开又半阖。
灌进来的几缕风吹晃着老人桌前镀金缠枝烛台。
晏平山落了一纸墨宝,抬眼睇他:“你是明天回美国?”
晏朝聿颔首走到他跟前,仔细接过纸张,将其按照步骤裱好寻一处摆放,声音无波无澜:“明早八点过的机票,摆这儿,您觉得如何?”
晏平山站在一侧左右打量几番说行,收笔时,视线略过抽屉里的那叠描金红帖,瞥了眼长孙挺阔修长的背影,沉思片刻又问:“朝聿,你如今也完成学业,打算几时回京?”
裱字的相框稳稳挂上墙面,镜面透照着男人深邃的眼窝,他长睫落下淡淡一片影,抵着相框下方的指腹握得泛白,也不过是停顿几秒。
晏朝聿折身,眼底漾开温谦的笑:“祖父需要时,孙儿自然会回来。”
晏平山的手触过那叠红帖,又很快收回,他昏浊的目光沉沉看了晏朝聿半晌,才笑道:“你长大不少,也懂得如何体贴长辈了。”
他只垂眼应声,没答是也没答不是,瞧着似默认。
老爷子九点入睡的习惯坚持了几十年,晏朝聿八点半离开书房,同门外候着的仆人梁姨打过照面,沿着庭院长廊回房。
书房灯照着,晏平山杵着拐杖直起身,梁姨立在一旁扶着他迈下台阶。
“小梁。”晏平山:“有没有发觉,朝聿和四年前不一样了。”
梁姨在晏家服侍几十年,察言观色都赶得上昔年祖辈在紫禁城里的模样,只笑道:“这几年大公子的脾性磋磨过,自然更懂得您在他身上用心良苦。”
这话晏平山听了舒坦,回程这一路脸色都显得和煦起来。
而东院那端,楼台淡淡灯光摇曳,玻璃窗微光勾勒出一道修挺的剪影,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晏朝聿打开窗,滑动着手里火机的砂轮,烧起支烟,猩红的光在闪,一截烟灰从他指尖掸落,落在窗外那株罗汉松上面,一寸又一寸的灰白。
而这满园罗汉松,一株便千金难求,是几年前三叔晏仲岭为讨老爷子欢心,费了好大心血弄回来的。
寂寂长夜里,打火机的‘咔擦’声响持续很久,似一种瘾。
次日,晏朝聿搭乘两趟航班。
一趟是直飞美国,另一趟是从美国转机。
刚下飞机,一通国际长途便打过来。
靳向东:“你没回美国?”
晏朝聿黑睫微敛,沉声问:“谁给的消息?”
“你先别急,别人不知道,是你助理告诉我在机场没接到你,我才来问。”靳向东又说:“阿晏,不管你下一步做什么,但凡事别太冒进,要小心。”
晏朝聿颔首应下,挂断电话,他抬眼略过一行英文【Peretola Airport】
机场玻璃外,浓郁的金黄霞光万顷注下。
翡冷翠的日落,是值得欣赏的。
晏朝聿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只匆匆掠过一眼,便迈步离开这里。
出了机场,一台暗红色超跑停在眼前,似一直伴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在等待它的主人。
晏朝聿走上前,接过西装男子递来的车钥匙,绕身直接进驾驶座,他开车一贯很疯,那双浸着沉淡的眼睛也在踩下离合时,而变得熠亮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