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愣了一愣,转而噗嗤一笑,道:“哥哥你好生
狡猾。”看着文雅,怎生内里这般促狭,果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一时间,欢声笑语盈满室,这竟真的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了。
只可惜,做父亲的卧病在床,做兄长的又舟车劳顿,没多久便困的困乏的乏,各自去休息了。
辞了父兄,黛玉使了两个嬷嬷将装了毛料子的箱子先抬回院子交于紫鹃看着收拾。此时夜风不甚凉,便也不用软轿,自个儿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回去。自打幼弟于幼年夭折后,父母膝下就只余下自己伶仃一个。每每听到宝钗说“让我哥哥如何如何”,都得叹一声自己无手足之福,或想着哪怕有一个如那薛霸王一般的哥哥,也好过自己这样形单影只。虽与宝玉素来和睦,终有嫌疑。日前忽然听闻自己果真有了哥哥,却又满心惶惑。这哥哥不知是怎生一个人,是如宝玉一般温存小意,还是如珍大哥哥一般冷情冷性?如今得见真佛,人品行事皆是无可挑剔,但始终是半路兄妹,不知其中又有几分真心。思至此处,又觉自己前路无依,险些又落下泪来。
一回到院子,便有紫鹃听到动静,打起帘子迎了出来。只听她欣喜道:“适才看到姑娘着人送回来的皮子了,狐狸皮子虽然常见的,但这样好的品相真是再没见过的,估摸着水都泼不进呢。昨儿才想着姑娘没带够冬衣,预备着去库房找找可有好料子,可巧这不就有现成的了。这料子又厚又软,给姑娘作件大氅穿着,定然暖和。”又问道:“这是大爷给姑娘的吧?只听小丫头们说大爷长得龙章凤姿、一表人才,想不到还这样知道疼惜妹子,姑娘这真是有福了呢!”
“嗯,”黛玉由紫鹃伺候解下披风,雪雁又拿来家常衣服换上,一边应着紫鹃的话:“哥哥是个很好的人。”温柔体贴,爽朗大方。
紫鹃手一顿,接着笑道:“初次见面就能得姑娘“不错”两个字,想来这我们这位大爷必定非比凡俗。只可惜我方才顾着给姑娘收拾衣物,也没得跟去看一眼,饱饱眼福。”
雪雁笑道:“大爷这刚回来,只怕日日都在府中以全多年的父子天伦呢,什么时候看不是看,明儿大爷也不会就走了样儿。”又说道:“不过大爷长得可真是好,一点儿不愧是我们姑娘的兄长。不仅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而且身姿挺拔,犹如风中劲竹,简直貌若潘安胜三分。”
紫鹃噗嗤一笑:“叫雪雁你这样一说,我恨不得现下就跑大爷跟前儿去一睹为快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知这位大爷人品性情如何。如今有了长兄,将来姑娘的前途,怕也不全由老太太做主了!
黛玉换好了衣服,听得丫鬟们热闹地议论,不由转身笑道:“胡闹,叫你们这样说,哥哥是个供你们观赏取乐的珍奇宝物了。”
丫鬟们都笑道:“姑娘恕罪,我们再不敢拿大爷说笑的。”
接过紫鹃递来的茶盏,黛玉倚在罗汉床头,茶香氤氲中祈盼到:上天既然怜我孤苦,那便请一直这样好下去吧。
这一夜,一觉至天明。
然而却有人为这同一桩事辗转难眠。
贾琏自送了黛玉回来后便自顾高乐去了,林海不叫他插手林家家务,他便连去向姑父问安都少。除了间或使小厮打听林府产业及各处进项,再不关心其它。再加上离了凤姐的辖制,歌舞画舫,青楼戏院,就没有他不爱去的。以至这边林家祭了天地,告了祖宗,在族谱上添了名字,才知道自己新来了个表弟,而他对这个八成会让他们家如意算盘落空的表弟却一无所知。
这时才火急火燎地过来给林海清安。
恰好碰上黛玉文湙兄妹陪着父亲磨牙,以解病榻苦闷。听得下人通报表少爷过来给老爷问安时,父子俱是一声冷笑,就是黛玉也对这链表哥近日所为心有芥蒂。
但人既来了,到底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只好让人请他进来。
贾琏绕过红木雕花屏风进得室内,给姑父行礼问安之后,果真瞥见黛玉旁边还站着一人,仔细一看,只觉此人俊朗不凡、玉树临风。着一袭天青色松江布的儒衫,满身文雅却不见半点呆气,他何偿见过这样的少年,半边身子都酥了。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银子不银子了,忙问道:“小公子看着面生,不知…”
林海道:“这是犬子,只因他流落在外多年,日前才归家,是以你不曾见过。”
又看向文湙:“这是你大舅舅家的表哥,单名一个链,排行第二,他长你几岁,你唤声表哥就是了。”
“链表哥”,文何时被人用这样的腌臜的眼光打量过,这无赖恨不得把他衣服都看化了,因此这声表哥叫出来都带着冰碴的,“有劳表哥辛苦送妹妹回来,又代为照料父亲多日,真是叫愚弟铭感五内。现下表哥终于得闲,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告诉,愚弟定然为表哥安排妥当。”
一番话说的黛玉都替他脸红,这么好几个月要吃什么玩什么都尽够了。
贾琏也不真是个棒槌,就算听不出语气不对,也知自己连月所为谈不上辛苦二字:他这摆明是讽刺于我了。
转头看向林海:“按说姑父后继有人侄儿理应高兴,但表弟到底流落多年,这突然就回来认亲,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还犹未可知啊。”“隐情”二字咬得犹为重。
不待林海答话,文湙便抢声道:“此事是有姑苏林家发现端倪,监察御史查证,圣上亲下谕令断的案子,你说能有什么隐情?”
贾琏大惊,这其中居然还有圣意,那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绝无转圜了。立刻笑说:“那真是恭喜姑父一家团圆,表弟一看便知前途无量,姑父真是后继有人啊!”又看向文:“你我既是嫡亲表兄弟,日后可要好生亲近亲近,莫失了亲戚情分才是。”
文湙心内大骂无耻,面上半分不显:“链表哥这是哪里的话,贾家一门两公,愚弟日后还得靠表哥携带着才是。”
贾琏内心更是得意,凭你怎样,日后既要靠我抬举,好处自是少不了了,不由又起了那等腌臜念头。才要过去兄弟再热络一番,便被林海借口有事要与兄妹交代打发出来了。林海人老成精,虽不担心文吃亏,只是贾家终究是玉儿外家,再叫他卖丑下去,女儿面上须不好看。
好在文湙也懒得与这等龌龊货色计较许多,此事便揭过不提。!
第3章 可怜慈父,终登极乐
话说林海交代完身后事,放下心头重石,不过两三日光景,人便如燃尽的油灯,渐渐枯寂了下去。
临终前,看着哭的眼睛核桃似的黛玉,林海也只能无力的拂过女儿鬓角,交代她日后千万照料好自己的身子,莫教父母地下难安。又拿一双混浊的眼看向文,面露乞求。文湙赶忙过去握住他枯瘦的手掌,郑重应诺:“放心,我省得的。”
林海听罢缓缓点了点头,不消片刻便永远阖上了双目。他能为女儿做便只有这么多了,但愿苍天见怜,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床边瞬时哭声震天,跪倒一片。黛玉更是几欲昏死过去。但事已至此,文也只有强忍心酸吩咐下人去准备小殓一应物什、布置灵堂,又差人各家去报丧,零零碎碎处理完毕后又要安慰悲痛欲绝的妹妹,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因九月里天气还有些暑热,即使有冰遗体也不宜耽搁太久,文湙便与妹妹议定停灵三日便扶灵回姑苏与贾氏合葬。兄妹二人夜里轮流守灵,白天便于灵堂答谢往来宾客。林海生前好友甚多,又有同僚来拜,可怜兄妹二人年幼丧父的,免不了各自安慰一番,这其中便有先时提到的甘泉书院徐山长。他向文道:“多年前见你便觉你与如海投缘,想不到竟是有这般渊源,也不枉费他先时教导你一场,你杏榜折桂时他也很是为你高兴。如今他既已去,你也要节哀顺变,与妹妹好生过日子。”
一旁的贾琏听此一说也很是诧异:这表弟年纪轻轻便已金榜题名,怨不得他这事能惊动朝廷。
这边正在说着,管家忽然来报,说是朝廷圣旨到了,请大爷和姑娘去前厅接旨。
来传旨的是户部郎中周正,圣旨满旨褒奖惋惜之词不予赘述,大概之意便是林海忠孝节义,赐谥号文忠。另其子林文湙,文韬武略,堪封安定候。
不知底里的人均是大惊,林如海一介文臣,凭他生前怎么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也不至于身故后使其子得如此厚恩。但不管怎么说,一时前来祭奠的人更多了。
周正传完旨意后也不马上离开,入灵堂上完香后便由管家引入客房休息,待三日后林家启程回姑苏时送了最后一程方才离开。
贾琏这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将扬州诸事总了一封信遣人送回京城,嘱家里细细查访林文湙此人,自己也坐船随林家兄妹为姑丈送灵。
姑苏离扬州并不远,早上出发下午便到了。接下来请法师诵经超度,招待前来悼念的宾客、择吉时破土下葬,皆有林氏长辈在旁指点着兄妹二人,全程竟无一丝差错。
葬礼之后,贾琏便催着黛玉与他回京,此次虽然没能带回林家财产,只能待日后再寻由头,但老太太的心肝肉总得带回去。但林文湙借口与妹妹另有诸事处理,要等过了父亲百日,正月十五后再启程回京,且一早托了周大人带去了谢恩并丁忧的折子。
贾琏无法,只好只身回京。
黛玉素来孱弱,又加上连日来的伤心操劳,此时好容易诸事已毕,终于撑不住病倒了。好在之前圣上派来给林海瞧病的曾太医随行兄妹二人,他又是最善解疑难杂症的,此时便恰好派上了用场。
黛玉卧于帷帐之内,只伸出细细的手腕置于脉枕上。曾太医诊过脉后,蹙眉抚须得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姑娘是不是常有气虚体乏,神思不继,兼有夜间少眠多梦,冷汗淋漓等症?”
紫鹃闻言急急答道:“先生真是好脉息,我们姑娘可不是这样,一年里头都少有几天能睡得安稳的。”
文湙闻言也皱起眉头,道:“小小女孩儿便如此难以安眠,这还了得,劳曾大人多费费心,看能不能把这症候断了。”说罢行礼作揖起来。
曾太医忙起身还礼,说道:“侯爷不必客气,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姑娘此次病发,连日来的伤心劳累固然是个引子,但主要是因为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没有调理得当,一味只靠些人参补气,治标不治本。另一半则是常年忧思过度,劳神损气所致。好在姑娘还小,只要放宽心,日常调理得当,那便是无碍的。”说罢便自去开药。
文湙送走太医后便回来坐在床边,此时帐幔挂起,露出黛玉苍白无色的脸来。文看着这个孤苦的女孩儿,想起林海临终前那苍老枯瘦的手,无奈叹出一口气,说道:“妹妹,我头一回给人做哥哥,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妹妹多多教我,只莫要憋在心理熬坏了自己,那哥哥可真是罪该万死了。”声音很轻,但却又万分的认真。
黛玉听得一怔,忙说道:“哥哥哪里的话,你我骨肉兄妹,先父母以逝,我们两个自当相互扶持才是。哪有什么周不周的。”
文湙听得此语也是一笑,只叹自己一个活了两世大男人还不如人小姑娘看得通透:这是我的妹妹了,兄长该怎样照顾妹妹我便怎样做就是了,又不是待客需得事事周全。哪怕这层血缘关系是假的,只要我待他的心不假,将来再替她找个可依托终身的人,哪怕日后明证身世,想必也能有一世的兄妹情分。于是伸手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妹妹说的是,是哥哥迂了。我也是孤身漂泊了十来年的,如今好容易有这么个妹妹,喜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又皱起眉头说黛玉:“适才太医说你忧思过甚,以致拖垮了身子。你如今还不到十二,怎有如此重的心思。既我为长,你为幼,若有事自当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来烦恼,若是让年幼的妹子在自己家里还整日不得欢颜,我也是罔为男儿了。所以哪怕是为哥哥的面子计,你也再切不可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才是,可记住了?”
黛玉展颜轻声应到:“是,哥哥。玉儿记住了。”
一时雪雁端着煎好的药进来了,文接过吹凉,扶起妹妹喝下,又喂了紫鹃递过来的糖渍梅子,扶黛玉躺下后,才起身离开。黛玉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觉着好像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不知是曾太医神医妙手,还是有文在旁时时劝慰,这次病好的竟比往日快得多,不过两三日便觉精神好了许多,夜里也渐渐能睡得安稳了。于是数日后黛玉身体好转,文湙便带着妹妹拜访宗亲长辈。
族长林深,其父与林海之父同出一脉,二人素来亲近。文前一日便使下人投了帖子说次日携妹妹登门拜访,是故文湙到时便见林深携其子林青玉候在门口,唬得文笙赶忙下马,上前揖手道:“伯父怎可亲来迎接,这不是折我兄妹的寿吗?叫青玉哥在门口等我们就行了。”
林深笑道:“我虽辈分高些,却是一介白身,堂堂一等侯爵亲自登门,我还安坐高堂,这叫人知道了岂不说我轻狂?”文湙扶着林深手臂笑答:“侄儿既是堂堂一等侯爵,那谁敢说伯父的嘴,看我不撕烂了他的,伯父您下次可切莫如此。”
一行人笑着往里走,到二门处又有族长之妻王氏候在此处,此时黛玉才好下车与兄长一同见礼。略聊过几句便由王氏带着去了内院,而文湙等男子则是去了书房叙话。
及至书房,文再次行过晚辈礼才分宾主坐下。丫鬟摆好果品上完茶点退下后,文湙率先开口:“这一阵子着实是劳烦伯父了,既要您破例去扬州为小侄上族谱,又赖您指点诸事,小侄与妹妹真是感激不尽。”
“你这是什么话?”林深责备到,“我与你父亲也是兄弟一场,他生前与我也甚是亲厚,事急从权,我自当使他闭眼前他膝下有人,此事就是族里也没什么意见,你择日随我正式再去拜一拜祠堂即可。另一个,你父英年早逝,只留你兄妹二人,我作为长辈不帮衬一把且待何人呢?”
文湙闻言自是感激不尽,又言:“此次拜访除了聊表谢意之外,还想托伯父办点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说:“我兄妹二人不日将上京,山高水远恐怕不能常回乡祭祀宗祠。这是三万两,有劳伯父给添些祭田,日后有劳伯父逢年过节替我们在祖宗面前多上一注香。另则,父母坟头日晒雨淋恐有损伤,也请伯父代为照看一二。再一个,我们林家虽人丁单薄,却也不少可塑之才,族学不可不重,族里若银钱不继,也请从这些出息里取用。”
林深闻罢也只得叹息后生可畏,想事如此周全,收下银票并允诺定不负所托。
而黛玉这边,随着伯娘进得内院,才要行礼便被王氏一把搂入怀里,心肝肉似的叫:“我可怜的丫头,怎瘦的如此模样,你哥哥是不是不曾照料好你?有什么委屈地只管告诉婶娘,我们定当为你做主。”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令黛玉莞尔一笑:“没有的事,哥哥很好。只是这阵太过劳累才有些消瘦。我秉性素弱,哥哥已是照顾的很周全了,”自父亲过世到今天,文湙怎样地为自己劳心劳力她也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因此赶忙为兄长开脱。
听得黛玉此言,王氏方不再说甚么,毕竟父亲新丧,伤心致此也是有的。又看黛玉实在羸弱,她又早没了母亲,是故细细叮咛养生之道,也顺便教导些家事,竟是把个侄女当亲女来教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