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阳光灼热,将他的脸晒得通红,满头大汗,洗得泛旧的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跑去做了什么,汗成这样。
男生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的岑眠,表情疑惑,又很快恢复如常。
岑眠自己以前也是迟到专业户,她没做好的事,现在也不会要求其他人做到。
她看见迟到的男生从抽屉里拿出书,来回翻,于是出声提醒:“大家把书翻到一百四十六页。”
男生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精准地翻到了她说的页码。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举起手,正经危坐地说:“老师——”
“吴柯迟到了。”他手指了指后排的男生,“迟到要罚站的。”
“……”
岑眠的目光向后看去,那个叫吴柯的男生低着头,黑色脑袋对着她,像是一只沮丧的小动物,在等候她的发落。
许是因为念书的时候就被人针对过,岑眠反而对这种喜欢拿学校里的规矩和教条,来规训同学的学生,非常没有好感。
岑眠不咸不淡说:“少管别人,听你自己的课。”
告状的学生林皓表情讪讪,小声辩驳:“以前都是这样的。”
岑眠当作没听见,手抵在讲台上,食指轻敲,示意底下的学生们集中注意力,继续讲她的课。
认真备课没什么人听,岑眠越讲越挫败,艰难地熬过了两节课。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如释重负。
岑眠收拾教案的时候,吴柯走过来,拿着语文课本,表情生涩,小声地问:“老师,上一节课我没听到,你能帮我列一下重点吗,我回去自己看。”
岑眠一愣,倒是没想到他有在听课,接过他的课本:“好,我看看。”
林皓就坐在讲台边,看吴柯找新来的代课老师问问题,撇撇嘴。
“你别来烦老师了,又不好好上课,天天到中午才来,不如回家种田去。”
岑眠皱眉:“你干嘛要这么说。”
林皓耸耸肩:“反正他念完初中也念不起高中,有什么可学的,装模作样。”
“是不是啊,吴柯。”林皓非得问上对方一句。
吴柯全程一声不吭。
岑眠不再搭林皓的腔。
她翻开吴柯的语文书,书像是二手的,被翻得很旧。
上面写了两种不同的字迹,一个潦草凌乱,零星几点,另一个笔记端端正正,认真仔细,记到了她今天讲课的内容。
岑眠从教案里撕出一张白纸,写下了知识点,夹在书里,递还给吴柯。
吴柯接过书,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很快离开教室。
岑眠注意到,吴柯接书的那只手,指甲缝隙里满是黑色的泥土。
“老师,你管他干嘛。”林皓趴在讲台,望着吴柯走掉的背影,眼神不屑,他好心提醒,“你不知道吧,爸妈都不让我们跟他玩,他爸做牢的,不干净。”
“……”
闻言,岑眠收拾讲台的动作微顿,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平淡,看向林皓,“快吃饭去吧,晚了食堂没菜了。”
岑眠很清楚老师的言语对于学生来说,会有多大的影响,即使她不喜欢林皓的言论,却也不愿意去指责什么。
她也不是专业的教育者,尚不能熟练地处理学生之间的恶意。
更何况在她的学生生涯里,自己都没解决的事情,更别说替别人解决了。
岑眠下午没课,没去食堂吃饭,打算直接回老屋。
路上,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她,回过头,才发现是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们。
吴轻朝她招了招手。
医疗队刚刚结束早上的义诊,回到村子里休息。
岑眠一眼看见了走在人群里的程珩一。
他旁边站着林瑜。
听见吴轻喊岑眠的声音,程珩一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的不期而遇。
周宇笑着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啊,今天都没在队伍里见到你了。”
岑眠收回目光,解释说:“白溪塘学校里缺老师,我去代课了。”
“代课挺好啊,多轻松,不用和我们一起进山看诊,那山路可不好走了。”林瑜走到他们这边,插上了话。
“跟我们医疗队还是太辛苦了,下次你可以看看有没有专门去支教的。”
“……”岑眠听出林瑜这是在讽刺她,怕吃苦就别跟医疗队出来,又张口闭口一个“我们”,把她排除出去。
岑眠皱起眉,张了张口刚想要呛她。
“岑眠。”走在后面的程珩一出声唤她。
“吃莲子吗?”
“哦对,”周宇想起来,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颗莲蓬递给岑眠,“这是早上义诊的时候,村民送的,你尝尝。”
岑眠扭头,看一眼程珩一。
她当着林瑜的面,把莲蓬递到他眼前。
“你给我剥。”
“……”
岑眠的语气带着命令,此话一出,走在跟前的医生护士纷纷侧目。
程珩一也明显愣了愣,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敛去了情绪。
他接过莲蓬,真的开始剥了起来。
林瑜的脸色僵了僵,手心里攥着剥好的莲子,之前她分给同事们,就只有程珩一不要。
程珩一边剥边问:“中午想吃什么?”
岑眠余光瞥见林瑜有些挂不住的脸色,满意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想吃红烧排骨。”
“你来得及做吗?”
医疗队每天中午就一小时的休息时间。
“来得及,用高压锅快。”
周宇在旁边听了,讶异道:“程医生,原来你天天不跟队里吃饭,是自己开小灶啊。”
他嘿嘿笑说:“我能不能也去蹭一顿?”
“不能。”程珩一剥着莲蓬,眼都没抬地拒绝,“家里米不够了。”
他剥出一颗莲子,给岑眠。
“噫。”周宇发出一声起哄,“重色轻友。”
“……”岑眠从他手里拿莲子时,指尖碰到了他的指腹,温热干燥。
她的食指颤了颤,听到周宇那一句重色轻友的调侃,后知后觉要跟程珩一保持距离,小声客气地道了一句:“谢谢。”
程珩一轻笑,慢悠悠地说:“不用谢,岑老师今天辛苦了。”
第39章 白夜
中午, 沈平山去临村吃朋友孙子的喜酒,不在家吃。
岑眠和程珩一两个人吃饭。
吃饭时,程珩一问她上课上的怎么样。
岑眠扒拉着碗里的饭, 有些沮丧地说起课堂里的情形。
“你认识吴柯他们家吗, 他爸爸是因为什么原因坐牢的啊?”
程珩一执筷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淡淡道:“吴柯的父亲前年承包了村里修河堤的工程, 去年夏天发大水, 河堤倒了,压死了村里好几个人。”
“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是建河堤的时候, 偷工减料, 导致河堤不牢固,他父亲作为主要责任人,判了刑。”
岑眠想起吴柯, 眼睛里透着一股自卑和敏感, 沉默寡言, 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那也是吴柯爸爸做的事情,跟吴柯有什么关系。”
她替吴柯辩驳。
“……”程珩一敛眸, 难得没有回应她的话。
他的面前飞过一只苍蝇,盘旋打转, 落在盘子里。
岑眠抬手挥了挥,赶走那只苍蝇。
“林皓动不动就针对他, 真的很过分啊。”
程珩一转动盘子, 将苍蝇没落过的半盘菜移到岑眠那边。
“林皓的三舅舅, 也是因为那场事故去世的。”
岑眠怔了怔,一时无言。
半晌, 她还是坚持说:“那也和吴柯没关系,这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他不为这起事故负责。”
程珩一依然没吭声,自顾自地吃饭。
岑眠问他:“你不这么想吗?”
程珩一薄唇轻抿,开口道:“你说的是理性的事实,但现实是一个人很难割开家庭对他的影响。”
“不管是外界的人事物对待他的方式,还是他自己的认知。”
岑眠理解他的意思,现实的确如此,她想不出能与他辩驳的道理,嘟囔一句:“没意思。”
程珩一望着她,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目光如海水,为别人家的事情操心,正午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没有一寸阴影。
他缓缓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活得那么自由洒脱。”
这话听在岑眠耳朵里,变了味,像是在讽刺她。
岑眠瞥他一眼,撇撇嘴:“我不自由,也不洒脱。”
如果她自由洒脱,才不留在这里受他讽刺呢。
第二天,岑眠上课,发现吴柯没有来上学。
岑眠找刘校长反映。
刘校长摆摆手,并不在意。
“没事,不用管,吴柯他妈跟我说过了,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他家里人手不够,把吴柯叫回去帮忙,这个学期就不来了。”
离学期结束就剩下没几天的时间,倒也无所谓。
岑眠点点头,随口一问:“农忙到什么时候,他下学期能赶上开学吗?”
刘校长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他妈打算叫吴柯先不读书了,把家里的事忙完了再说。”
岑眠吃惊:“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
刘校长叹气:“我也劝了,实在劝不动。”
“没办法,吴家现在就他一个男的,他念书了,地没人种。”
“那也不能为了种地,不上学呀。”
说这话的时候,岑眠完全忘记了自己以前也不那么爱念书。
刘校长顿了顿,“这书嘛,肯定是要读完的,国家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就算是吴柯他妈不让他读也不行,只不过就是耽误一两年。”
岑眠却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代课还代出了责任感,下午放学,岑眠拉着程珩一,去了趟吴柯家。
路上,程珩一揶揄她,“岑老师那么上心。”
听到他喊自己老师,岑眠脸上微微发烫,佯装愠怒地瞪了瞪他。
他们在吴柯家没有找到人,问了邻居,邻居不情不愿地说:“还在地里吧。”神情态度里,好像提到吴柯家,就觉得晦气。
吴柯家分的地,离村子中心很远,从吴柯家又走了半小时才到。
在连绵的嫩绿田地里,吴柯家的农田有一半还是光秃秃的,没有种上水稻。
吴柯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的地方,在泥田里插秧,脸颊被烈日晒得通红,汗水如雨下。
有一个戴斗笠的中年女人跟他一起,应该是他的母亲。
“吴柯!”岑眠站在田埂上喊他。
吴柯和他的母亲沈香凤一起抬起头来。
吴柯愣了愣,朝田梗走过去。
沈香凤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来人,问儿子:“谁在叫你啊?”
吴柯解释:“学校的代课老师。”
沈香凤放下手里的水稻苗,手推搡他肩膀,“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惹事了?”
吴柯躲了躲:“没有。”
母子俩走到田梗边。
沈香凤看清了田梗上的两人,视线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间来回,最后落在了程珩一脸上。
她迟疑一瞬,想说什么却没说。
程珩一先开口叫她:“三姨。”
沈香凤用手肘擦了擦额角的汗,才笑着应道:哎,幺儿回来了啊。”
沈家在白溪塘是大姓,跟谁都沾着些亲缘关系。
沈香凤嫁给吴柯父亲以后,因为河堤的事情,死了几个沈家人,就连沈家人也都不跟她来往了。
程珩一算是半个沈家人,他还肯叫她一声“三姨”,已经让她觉得足够。
吴柯问岑眠:“老师,你怎么来了?”
岑眠:“来叫你回去上学。”
闻言,吴柯下意识看了一眼母亲。
沈香凤皱起眉:“哎呀,我昨天不是跟刘校长说了嘛,家里饭都吃不起了,还上什么学。”
岑眠劝道:“上学很重要的。”
沈香凤反问:“有什么重要的,还不是浪费时间。”
“……”岑眠觉得换做其他人来,都能说出上学的重要性,唯独她自己没什么说服力。
她在上学的时候,不喜欢学校和老师,没觉得学会了什么二元一次方程,考试得了高分,就有什么用处。
但她从来不去否认教育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无所顾忌,是因为以她的家庭条件,她可以通过学校以外的其他方式,得到足够的教育。但是在白溪塘,孩子们能够接受教育的途径,只有这一所学校。
岑眠想了想,视线看向程珩一,眼神给过去,让他帮忙说。
程珩一没直接劝,而是问吴柯:“你自己还想上学吗?上到高中,再上大学。”
吴柯沉默半晌,小声说:“我想上大学。”
沈香凤白他一眼:“还上大学,高中都上不起,我可没钱供你读书。”
“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爸。”
吴柯看着他的母亲,没再吭声。
“再说了,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沈香凤嘀咕,“你看张疯子,家里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好不容易念完大学,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
“还惯出心高气傲的毛病,生怕谁看不起他,读书读傻了,现在三十好几了,天天拿着把菜刀发疯。”
“穷就是穷,不是读书就能改变的。”
“谁说没用了。”岑眠不服,指了指程珩一,“你看他。”
“他也是白溪塘出去的,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好,高考考到最好的大学,现在可厉害了,在北京大医院里当医生,马上就能升主任医师了。”
程珩一:“……”
被岑眠当作正面例子,突如其来一顿夸,他微微挑眉。
沈香凤:“那是人家出息,有本事,吴柯才不是读书的料。”
“怎么不是了?”岑眠不喜欢沈香凤这样动不动就否定自己的孩子。
“学校红榜都贴了,吴柯每次期中期末考试都是第一。”
沈香凤脸上闪过那么一丝的得意,嘴上却并不承认:“那有什么,白溪塘学校一个年级就十几个学生。”
“你也别蒙我。”她看一眼程珩一,“人家是在城里上的学,已经是城里人了,我们乡下没那么好的条件。”
岑眠发现,她竟然说不过沈香凤。
她没办法去说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的话。
她生来就在罗马,没有见过从像白溪塘这样的地方,走到罗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