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四处张望,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岑眠,朝她走过来。
“岑眠是吧?进来吧,到你了。”
岑眠一愣,没想到会那么快就轮到她看诊。
女医生看她一个人不方便,绕到她后面,帮她推起了轮椅。
诊室里上一位病人刚刚结束看诊,家属扶着腿脚不便的年迈患者,不停地道谢后才离开。
骨科的王主任身材微胖,戴着个银边眼镜,鬓边花白,六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
王主任见岑眠进来,摘下老花镜,声音温和敦厚,“我听程医生说了你的情况,疼坏了吧,小姑娘真能忍的。”
岑眠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像是跟长辈诉苦似地说:“可疼了。”
王主任对她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后,开出检查单,“你先去做个核磁,看一下骨折的情况,再判断要不要做手术。”
岑眠一听,有些慌了,“还要做手术吗?”
“不一定,没事的,别紧张。”王主任瞧了瞧岑眠背后,“没有人陪你一起?”
岑眠估计徐路遥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点点头。
王主任想了想,“也是,程医生应该是今天下午的门诊,没空陪你。”
程珩一当住院医师的时候,在骨科轮过岗,是王主任带的,算是他半个老师。
自从岑眠一进诊室,他就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看见是个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瞬间了然。
“这样,小吴,你陪她去拍核磁吧。”王主任对那位年轻女医生说。
难得程珩一请他帮忙,印象里还是头一回,可得帮人把小姑娘给照顾好了。
吴轻应了一声“好”,推着岑眠出了诊室。
因为岑眠的伤势比较紧急,有吴轻带着,说明了一下情况,影像科的医生让岑眠提前拍了核磁。
王主任看完片子以后,发现骨折未伤及要害,保守治疗即可。
从岑眠就诊,再到在手术室上了麻醉,进行手法复位,打上石膏,再到躺进病房,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两个小时不到,比她在急诊等的时间还短。
就这会儿了,徐路遥还没想起她,连个联系都没有。
岑眠给他发去消息,说她已经住上院了,让他该干嘛干嘛去吧。
“你有家属晚上要来陪护吗,可以先做一个留宿登记。”吴轻问。
岑眠摇头,“没有。”她腿摔伤的事情,就没打算告诉家里,尤其妈妈刚做完眼睛的手术,需要静养,不想她担心。
“那你这个腿,没有人照顾很麻烦的,要不请一个看护吧。我帮你问问,现在有没有空下来的看护。”吴轻走出病房,没一会儿,回来时带了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穿着医院深紫色的看护服,身形胖胖的,显得不太合身,紧绷绷的,她笑眯眯,面相上看起来憨憨的,眼珠子转得却透露出精明神态。
医院里全职的护工已经约满了,吴轻找的这个是外面护工公司和医院合作的。
护工看见岑眠住的是特需病房,张口要五百的日结工资。
岑眠没怎么多想,刚要答应。
吴轻赶紧出声,跟护工讲价,“周婶,您看护的又不是老人,晚上也不用伺候翻身,哪要五百那么多。”
岑眠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正常护工一天该给多少,默不作声地看着吴轻和护工来来拉扯,最后把价格讲到了三百。
因为白天的那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医院急救和诊治一度陷入混乱,医院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立刻召开了一场会议,强调未来应对这样紧急事故时,科室之间应该如何更快速地配合。
会议要求各个科室的主治医师以上都要参加,时间定在了正常门诊结束之后。
程珩一每次门诊的患者都非常多,要加号的也多,看完所有的患者,比其他人晚到了许久。
此时会议已经进行到了一半,领导的指示已经讲得差不多,开始车轱辘话来回说。
程珩一从后门进入,扫视一圈,绕了远,坐到王主任旁边。
王主任抬头看一眼坐下的人,揶揄一笑。
他压低声音说:“放心吧,没什么事儿,制动静养两个月就好了。”
程珩一放下心来,“多谢王主任。”
王主任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他微微侧身,好奇地问,“女朋友啊?”
医院里追程珩一的医生护士不在少数,也没见他理过谁,原来是早就有主了。
程珩一微顿,解释道:“不是。”
“不是女朋友这么上心,还在追啊?”王主任的年纪大了,对于小年轻的婚姻大事格外关心,给他出主意,“你这样肯定不行啊。”
“要追的话,下午怎么不跟着一起来,有门诊也可以找同事先替一下嘛,哪儿还能让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就诊的,轮椅都没人给推,还是我找了实习医生帮她跑上跑下的。”
闻言,程珩一的眉心蹙起,没想到徐路遥后来竟然没有跟在岑眠身边照顾。
王主任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虽然工作很重要,但生活上也不能耽误呀。”他从业那么多年,见过太多医生护士因为工作而耽误了终身大事的,令人惋惜。
“等这个会议结束,你赶紧去看看人小姑娘。”王主任提醒道。
程珩一薄唇轻抿,半晌,“嗯”了一声。
第7章 白夜
晚上,岑眠吃过住院部统一配的晚餐,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
护工周婶替她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机,说是去吃晚饭,人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半天也不见回。
电视里播的是《人与自然》节目,非洲大草原上,狮子在狩猎,瞳孔锐利,四肢健硕,奔跑起来,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岑眠看得羡慕,她的左腿上打了石膏,令她行动极为不便,做什么事情都要旁人代劳。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你拥有它时默默无闻,仿佛不存在,但当它出现问题时,才觉得弥足珍贵。
原本岑眠想等周婶回来,让她扶自己去上个卫生间,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周婶还是没有出现。
病房墙上的指针咔哒咔哒地走,时间变得难捱起来。
从打完石膏到现在,岑眠还没有上过厕所,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给周婶打电话,没人接。
下午给岑眠安顿好以后,周婶便时不时的消失个一两小时,有护士提醒她,应该是护工看她是年轻小姑娘,又是一个人,费不了什么心,所以跑出去又接了别的私活。
岑眠倒不是很想跟周婶斤斤计较,也就当做不知道。
只是这会儿她是真的忍着难受,实在是等不到周婶了,又不好意思老麻烦护士,岑眠的手撑在床上,想要尝试自己下床。
岑眠不敢碰到左腿,只能以一种相当艰难的姿势悬在床边,没受伤的那条腿晃在空中,一点点挪着臀腿,想要够到地面。
这时,病房外传来敲门声,轻叩了两下。
听见敲门声,岑眠想是周婶回来了,松一口气,赶紧提高音调:“进——”
门外的人停顿了两秒,拧开把手,缓缓地推门进入。
岑眠抬起头,刚想开口,却没想到进来的人是程珩一。
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眸子,没来由的一慌,手上失去力气,眼看要从床上摔下去。
程珩一的反应极快,大步迈到床前,双臂锢住岑眠的腰,将她往上提,好让她打了石膏的腿不碰到地上。
岑眠眨了眨眼睛,面前只能看见男人的胸膛,白大褂的衣领干净整洁。
空气中扑面而来一股清爽的薄荷气息。
岑眠感受到腰间搭着的男人手臂,掌心贴在她背上,温度滚烫炽热,她的脸颊蹭得红起来,伸手要推开他。
程珩一的嗓音低沉,命令道:“别动。”
岑眠被他那么一训,就真不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听话。
程珩一抱着她的双臂收紧,以极为缓慢轻柔的动作,将她放回床上,尤其注意她的左腿,小心仔细。
待她重新躺好,他的视线微垂,落在岑眠的衣襟处。
岑眠穿着医院统一的病号服,灰蓝色的条纹衬衣,布料单薄。
因为室内暖气太足,她嫌热,病号服最上的两颗扣子没系,动作之间,衣领向一边松散开来,露出大半截的锁骨和圆润雪白的肩膀,柔软起伏隐约可见。
程珩一的眸色微深,抬手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胸前。
“你下床要做什么?”他问。
“……”
岑眠咬了咬嘴唇,艰难小声地说:“我想上厕所。”
程珩一愣了瞬,停顿半秒道:“我去叫护士。”
他没有按呼叫铃,而是直接出去,免得叫来男护士,白跑一趟,骨科的男护士比例相对是比较高的。
没过几分钟,程珩一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吴轻。
吴轻是京北大学大五的医学生,现在是实习医生,白天跟完教授门诊后,晚上还要继续值班。
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她跟岑眠熟悉起来,听到她的病房需要帮忙,主动跟了过来。
“怎么啦?”吴轻问。
岑眠当着她的面,稍稍没那么尴尬,“你能扶我去一下卫生间吗?”
吴轻了然:“没问题,我来我来。大的小的?还是来了?要我去给你找卫生巾吗?”
真是贴心的不能再贴心。
“……”岑眠被她扶起来,头垂得低低的,藏在乌黑短发里的耳朵红得发烫,她实在不想当着程珩一的面去讨论这些。
她含含糊糊地说:“小的。”
病房的门敞开着,王主任开完会回来,例行查房。
按理晚上他是不需要来查房的,交给值班医生就好,但他耐不住一颗好事的心,借着查房的名义想来看看。
王主任经过岑眠的病房,瞧见房门半敞开着,灯光映出一道修长身影,可不就是刚开完会就不见人的程珩一嘛。
还算他会来事。
王主任压下不自觉笑起来的嘴角,敲了敲门,揶揄道:“哟,程医生来了,怎么是不放心我们骨科呀,怕没给你朋友照顾好?”
吴轻听见声音,抬起头,发现是她的带教老师来了,瞬间紧张,连忙喊人,“王主任。”
王主任见她扶着岑眠,一副要下床的动作,皱皱眉,“你这是干嘛。”
虽然他跟程珩一开玩笑时没个正经,但是对手里带的学生,那是相当严厉,语气都沉了两度。
“我扶她去厕所。”吴轻回道。
王主任的眉心皱得更紧,“刚打完石膏能下床?制动静养什么意思,学校里没教?”
“……”吴轻被王主任一顿训斥,有些不知所措。
岑眠赶紧解释说:“是我要让她帮忙的。”
王主任看向岑眠,脸色稍稍和缓,轻声细语对她说:“你又不懂。”
说完,他转头去瞪站在旁边的程珩一,训斥道:“你也一样,你还是在骨科轮岗过的,也跟着拎不清,她这种情况是能下床的吗?”
程珩一:“……”
岑眠看他被骂,幸灾乐祸,唇角忍着要扬起的笑意。
程珩一掀起眼皮,和她对视了一眼,其中的意味不明。
很快,岑眠就明白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
“那在床上上?”吴轻小心问。
王主任听到她那犹疑的语气,翻了个白眼。
“不然呢?刚做完复位,打了石膏,至少两天不能下床,你以为住院是干什么的,要能走能动,还用得着浪费我一个床位?”
岑眠难为情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啊”,在床上怎么能上厕所啊……
王主任摆摆手,安慰她,“别不好意思啊,我跟程医生都出去,就留吴轻帮你。”
岑眠:“……”
王主任和程珩一离开病房,吴轻锁了门。
岑眠躺在床上,脸红得不行,度过了人生最尴尬的时刻。
吴轻帮她弄好以后,擦了擦手,倒是没太大的反应,对于医护来说,帮患者处理这些事情,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吴轻见岑眠的脸涨得通红,笑道:“哎,没事儿,习惯就好了。”
岑眠没有说话,这种事实在是难以习惯。
这时,护士长敲了敲门,来找吴轻有事,之前她负责跟进的病人出了些状况,
吴轻听了,赶紧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程珩一站在病房外还没有走,侧身给吴轻让出过道,他的目光看向病房里。
岑眠抬起头,和他的视线对上,很快别过脸,嘴唇抿得紧紧,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
王主任也凑了个脑袋往里瞧,看见地上摆的白色盆子,嘟囔道:“吴轻这丫头,做事有头没尾的。”
他负手在身后,眼神瞟向程珩一,“你去倒了吧。”
闻言,岑眠瞪大眼睛,猛地攥紧被子。
程珩一也愣了瞬。
王主任以为他是不情愿,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你嫌弃什么?”
普通患者尚且不该嫌弃,更何况是要追的小姑娘。
再说了男的都死得早,以后老了不知道谁伺候谁呢,这会儿做点事就不乐意了。
这一点,王主任确实是想多了,程珩一倒不是嫌弃,主要是怕岑眠脸皮薄,觉得尴尬。
王主任还要去查房,催促道:“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家属能干的活儿,就别麻烦我们科医护了。”
他把程珩一推进病房,顺手关上门,转身继续查房去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静滞——
第8章 白夜
岑眠率先打破沉默,“你别管了,一会儿护工就回来了。”
程珩一抬起眸子,静静看她,认真地解释说:“我没有嫌弃你。”
岑眠:“……”
但她嫌弃她自己啊!
程珩一弯腰,端起地上的盆子,走进病房里的卫生间。
在短暂安静过后,岑眠听见里面传来抽水的声音,然后是冲洗尿盆的水声,淅淅沥沥。
窸窣的声音拉扯着她的神经。
岑眠死死咬住唇,血往头顶涌,她掀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蒙进被子里。
程珩一出来时,发现病床上鼓起了小小山包,微微耸动。
被子里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受伤的小兽,在小声啜泣。
“……”
程珩一走到病床边,从置物架上抽了张纸,擦干手上的水渍。
岑眠察觉到他的动静,瑟缩了一下,将被子裹得更紧,密不透气。
“憋着不难受?”程珩一问。
“……”岑眠的眼睫湿漉,缠结在一起,手紧紧揪住被子的边缘。
她情愿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