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o knows?”
许楷文说:“有时候,我们连近处的事物都看不清,何况是那么远的山。”
乔予洁看着他,“你看得清我吗?”
“当然。”
“你说我今天化妆了还是没化妆?”
许楷文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的瞳仁以绿色为主,中圈近瞳孔处带些琥珀色的纹理,平常看是棕绿色,但在碧穹下却是另一种感觉,蓝天白云倒映在他眼里,混若是块孔雀石。
他眨了下眼睛,微微思考了一下。出门前她确实在洗手间里呆了一会儿,但是她的唇色是原本的颜色,眼睛也很干净。
“我猜……没有?”
对普通男人来说,大约没擦口红就是没化妆。
乔予洁没再搭理他,他知道自己猜错了。
“……泡温泉为什么要化妆?”
“人为什么要穿衣服?”
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不同物种。
温泉不能泡太久,会头晕,他们从外池换到了室内。许楷文上岸去给她拿了一杯热的柠檬姜茶,室内有水浪按摩处,因为客人很少,所以位置空闲着。
一下午,他们把不同水温的池子都泡了一遍,最后才回到了面山的汤池看日落。
这才是真正的度假,没有任何负担,彻底的放松,不用时刻想着对方的喜好,照顾身边人的情绪。
这才是健康的关系,他们是平等的,没有谁需要小心翼翼地谦恭,也没有谁比谁居高一等。
即将进入冬时令,五点半,夜晚便悄然降临,室外的气温开始逐步降低,许楷文看见她的嘴唇微微有些发紫,于是问:“冷吗,我们进去蒸一会儿桑拿?”
乔予洁点头。
许楷文先一步出了浴池,拿好她的浴袍,站在鹅软石台阶上等她。
一出水,他就将她包裹在浴巾里,臂弯加重了力道。
从热水里出来,暴露在十度左右的空气里,很难做到不牙颤,乔予洁踩着冰凉的石头进到室内,被温暖包裹的瞬间,那种身体上的幸福感难以言喻。
室内有三个不同温度的桑拿房,55度,60度和65度,门上的标识用三种语言写着,必须全-裸才能进入,不能穿泳衣,也不能带毛巾。许楷文愣了一下,没有立即选择进去。
欧洲北部的桑拿通常都需要全-裸进入,并且是男女混合的,他不确定她是否能接受。
旁边就是更衣室,放着更换用的浴袍,乔予洁换下泳衣穿着干净的浴袍出来,看见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这才注意到门上的标识。
No Bikini. No Towels.
入乡随俗。乔予洁迟疑了一会儿,脱掉浴袍,往身上抹了些海盐,然后迈入65度的桑拿房。
许楷文摘掉腰间的浴巾,跟在她后面进去。
房内是昏暗的橘黄色暖光,桑拿房不大,里面坐着三两个人,也都全-裸着。没有人交流,也没有人对视,这是桑拿房的礼仪。
许楷文背对她坐在了前座的位置,靠着炭堆,两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也避免了有视线交流。
蒸汽很快融化了她身上的海盐,日暮的微光透过屋顶的玻璃照进来,人们静默地坐着沉思着,炭火燃烧的声音格外悦耳动听。
这时桑拿房进来了两个年轻的本地女孩,她们先在门外环顾了一下,然后将身上裹着的浴巾脱下来挂在了外头。
女孩们坐在了另一端的木质台阶上,偷瞄了对面几眼后,很快低下头去,表情是羞涩的。
他的帅气丝毫不减当年,身材也保持的很好,比起出没在桑拿房里的中年大叔,他完美的就像一座大卫雕塑,即便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也让人不可忽视。
乔予洁看着门边的计时器,没能坚持超过十分钟,她就闷得快不能呼吸了。
许楷文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
她拍了下他的肩膀,说:“我先出去淋浴了。”
乔予洁起身,走出桑拿房,很快他也跟着出来了。
“你怎么不多蒸一会儿?”
许楷文没有回答,飞快的围上浴巾,说:“我们门口见。”
说完便转身走了。
乔予洁有些莫名,低头发现自己还裸着,赶紧穿上了浴袍去淋浴室。
淋浴过后,乔予洁从储存柜里找出了化妆包,顺便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有余珊的好几通未接电话。她打开收信箱,写了一条短信,然后关机。
洗过脸,简单擦了些护肤品,她用化妆间里的风筒把头发吹干,换上来时的衣服。
走出温泉度假村,外面下起了小雨。
男人的动作快,等她收拾好出来,许楷文已经在外面等了她一会儿了。同样是淋浴过,他的头发有些蓬松凌乱,打着小卷,上面没有抹任何东西,毛衣里面的衬衫领子也翻得不是很整齐。乔予洁走过去,伸手替他整理了下领子,他微微俯身,配合她的身高。
亲近熟悉,像一对老夫妻。不知道为什么,许楷文的脑海里居然跳出了这个想法。
“你带烟了吗?”乔予洁问。
许楷文点头,“在车上。”
上了车,许楷文将所有的车窗都打开,乔予洁在换挡杆的凹槽处找到了一只打火机,自己点上后,才把火机递给了他。
夜风夹着雨点飘进车里,吹动男人的心,吹散女人的发。她眯起眼睛,对着远山,深吸了一口烟,心里做好了某种打算。
“走吧,去吃晚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9点准时看~
第39章
意大利人有晚餐前和三五好友在广场上喝一杯餐前酒的习惯, 夜幕降临, 小镇反而热闹了起来。许楷文在TripAdvisor上找了一家评分不错的德式餐厅,名字叫做Forsterbrau, 七点半钟, 餐厅才刚刚开始为晚市营业,他们是第一桌客人。
菜单上没有英文,乔予洁完全看不懂, 许楷文将菜单垂直放在中间,微微倾身,指着上面的每一道菜为她翻译。
“头盘有希腊沙拉和开胃菜拼盘,Salame和干奶酪片。主菜有烤蹄膀、德式香肠、烤肋排……Knodel是一种用碎面包加入火腿和蔬菜做成的肉球,只能在一些北部山区吃到, Gulash是红烩牛肉, 汤里面有番茄、洋葱和甜椒……”
乔予洁的喜好明确,“我不喜欢吃奶酪, 和一切带奶酪的食物, 半生带血的肉我也不喜欢。”
许楷文为她推荐,“那Gulash很适合你,这是一道匈牙利名菜。”
最后乔予洁点了一份Gulash配玉米糊, 许楷文点了Knodel配酸白菜,还有一份经典的德式香肠,他们分享一份开胃菜拼盘。
刚泡完温泉,两人的脸色都不错。许楷文的鼻梁红红的,他的皮肤很容易泛红, 在三亚的时候,因为没有抹防晒霜,他的整片后背被晒出红斑,脸上晒脱皮,他也不怎么在意,皮糙肉厚的用凡士林抹脸。
白人对晒太阳有着特别的执念,这一点乔予洁也不是很理解。
他们一人点了一杯热红酒,乔予洁喝了一口,温润入喉,胃里也暖了起来,没有那种酒精的刺激感。
她问:“你去过冰岛吗?”
许楷文摇头,“没有。”
“我还挺想去看极光的。”
“如果抱着看极光的目的去冰岛,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
“因为你会失望的。”
就算在最佳的季节到北极圈内最佳的观测点,也不一定百分百能看到极光,很大程度上要碰运气。
“你最好享受旅程,如果碰巧能看见极光,就把它当作是惊喜。”
许楷文说:“人生里很多事情也是一样,带着目的性做一件事,往往不能如愿以偿。有时候静候等待,才能体会到极光降临时的那种惊喜。”
她只是想看极光而已。
乔予洁无奈道:“你跟你前女友也这样爱讲道理?”
许楷文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两年他和何琳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多,虽然她能说流利的英文,性格也很外向开放,但是他们之间的话题乏善可陈,好像永远是生活和工作占主导。
聪明世故的女人活得通透,不需要男人劳心费神,她们也知道该怎么做,他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
许楷文意识到,也许是他一直没能改掉和她说话的方式。
他们可以绝口不提过去,假装是初次相遇,但很多从前在一起时留下的习惯却很难改变。
他平时的话很少,只有对她的话很多。以前她总是说:“你以后老了一定很爱念叨。”
他的回答是:“那是因为我想跟你分享我的一切,毫无保留。”
现在也是一样。
端上桌的食物打断了他的思绪,许楷文将餐巾垫在盘下,他其实有些饿了。
上一次,他们像这样面对面坐下来吃一顿正经的晚餐,应该还是七年前。
乔予洁已经记不起是在哪家餐厅了,或许是在地铁站附近的拉面店,又或许是在商场里的粤菜馆。
分手对她而言最大的伤害,并不是他的离开,而是深深涌来的背叛感。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们的恋爱是有期限的,课业会结束,签证会过期,之后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在他买好机票准备回国之前,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分手的事情。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中间隔上了六小时的时差,还有整片欧亚大陆而已。她没有经历过异地恋,但她有信心能坚持下去,年轻女孩儿的想法,就是这样单纯且固执的。
乔予洁还记得,临走的前一天,他还收到了奖学金的信件。她问他毕业后是否还会回到中国,他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食言。
正餐的盘子撤掉后,许楷文拿起了桌边的甜点单递给她,乔予洁没要。她看到隔壁桌有形状类似雪山的甜点,装在玻璃杯里,上面是雪顶冰淇淋,下面黄澄澄的,看上去像是布丁,于是说:“我想点那个。”
许楷文看了对桌一眼,告诉她,“那不是甜点,而是一种酒,叫做bombardino,是用伏特加和鸡蛋混合调制的,上面挤的是奶油,是雪山特有的饮品,为滑雪者补充能量准备的。”
他很了解,因为他是十足的滑雪爱好者,曾经还参加过非正式的国际性滑雪比赛。乔予洁还记得,比赛举办地点在呼伦贝尔,他去了三天,回来后,他翻出了视频给她看,“宝贝,我上电视!”
是的,那时他是这样称呼她的,baby,honey,sweetheart……这些词他都用过。和工作时的严肃有很大的反差,日常生活中他其实是一个很开朗的人。
伏特加没有将她劝退,反倒更让她跃跃欲试。
“就点那个,我想尝尝。”
“可能对你来说有点重。”她晚餐已经喝掉两杯红酒了。
乔予洁看着他,“我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甜点?”
她搞不懂为什么他这么热衷于管她。
最后,她如愿以偿得到了一杯bombardino。味道,怎么说呢,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有点像White Russian鸡尾酒。同样是伏特加做底,然后加入甜奶油,但White Russian的整体口感是偏苦的,这个加入了鸡蛋调和,配合奶油的浓稠,总体的甜度很高。
酒精可以是个好东西,让人短暂地忘记烦恼,也可以是个坏东西,让人长久地沉迷于幻象。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部很老的电影,大致是说一个爱喝酒的男人,遇到了一个滴酒不沾的女人,男人用一杯亚历山大追到了女人,婚后他们一起沉迷酒乡。后来,妻子因为酗酒不小心烧掉了房子,男人醒悟过来决定要戒酒,但妻子却怎么也戒不掉,并最终选择离开了他……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许楷文说:“Days of Wine and Roses,玫瑰与酒的日子。”
乔予洁很惊讶,“你居然知道。”
记忆中爱情片不是他的取向。
他知道这部电影,但没有完整地看过。“亚历山大的名字源于爱德华七世的王后,她是一位丹麦公主,这杯酒因他们的婚礼而诞生,以此来纪念他们的爱情。”
可惜,爱德华七世和亚历山德拉皇后的婚姻并不如童话般美好,国王并不是一个只忠于妻子的男人,而电影同样以悲剧结尾。
乔予洁唏嘘道:“他用酒精赢得了女人的心,最后也因为酒精失去了爱情和家庭,多么讽刺。”
许楷文看着手里的杯子,低声说了一句:“我永远不会酗酒。”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人格是脆弱的,所有成瘾性的东西,一旦接触过一次,就很难彻底摆脱。
和热红酒的温柔不同,bombardino的后劲很大,的确是专门为滑雪这种寒冷的高强度运动准备的。她应该听他的建议的。
乔予洁歪着头,脸上烫烫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拿起小勺将奶油搅进了酒里,像在调制某种饮料。
“你有没有后悔过和我分手?”
她是在问他,也是在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
这个问题,Chris问过他,他也问过自己无数次。
他应该去找她吗?他不知道。也许她已经有了别人,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他对她的现状一无所知……断了联系之后,他们变成了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也许贸然打搅,也是一种唐突。
“我一直告诉自己,别对任何事情后悔,那会消耗掉很多的情绪。”
永远做最正确的事情,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但事实上,每个人都会犯错,没有人能做到永远正确。
回头看,七年前的分手决定或许是正确,这让他们找到了属于彼此的道路,但同样的,作为代价,关于爱情的那一部分被彻底的牺牲掉了。有些东西永远没办法修补,逝去的美好也不再可能完整地回来。
他承认,“当时我没有准备好……我没有准备好任何事情,我在那一个最困惑的时间点上,我什么都没有。”
“You had me. (你还有我)”
“但我更不想让你失望。”
那时,他甚至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根本无法承担她的未来。
他会优先考虑现实,而不是情感。他不会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他是这样一个人,一直这样活着,很难去改变。
许楷文坐直了身子,“我并不后悔我的决定,但我应该让你知道我真实的想法。”
晚餐结束了,那杯bombardino她没有喝完,因为会醉。
他们步行回酒店,穿过小镇的街区,有结伴散步的老夫妇向她投掷来目光,乔予洁发现,她好像是这座小镇上唯一的亚洲面孔。
回到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后,乔予洁脱掉身上的外套,坐在床上,情绪有些低落。
许楷文以为她是遗憾旅行结束了,于是说:“别担心,等你完成工作,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
乔予洁没答话,进到浴室去刷牙换衣服,收拾好出来,她看见他在阳台讲电话,大概是聊工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