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你从来都知道,为何你从来不倾诉
由目光,和目光
相拥抱]
尤雪珍看向驾驶座的叶渐白,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他的发丝不会像当年那样在风里翻飞,平稳又柔顺地裹在车厢里。
她声音很轻道:“我很早很早……就不喜欢老师了。”
叶渐白一愣,尔后喃喃道:“也是,以前不喜欢的旋转木马,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
“人都是会变的。”
“可我总觉得你好像没变。”
他微仰起头,扫了眼后视镜里的她低下去,似在看路前的目光。
他们连目光都不拥抱。
第44章
两人回到公寓后, 刚刚车上那股奇怪的氛围慢慢退去,但又没完全退去,像洗过澡的浴室镜子,没有刻意擦, 水珠就这么蒸发了, 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电视放着春晚, 两个人鸡飞狗跳地做菜, 中间连线了叶渐白的妈妈, 特意拍了已经出炉的满汉全席给她看,叶妈妈也拍了他们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两方对比实在有点惨烈……他们龟速做完最后一道菜后第一道菜早就凉了,红烧茄子看上去像一团黑炭,可乐鸡翅还煮糊了。
尤雪珍汗颜:“你上次那桌菜不是做的挺好吗?怎么这次滑铁卢成这样……”
叶渐白心虚:“我这几道还没练熟而已。”
尤雪珍叹气,最后还是说:“不过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夸赞, 叶渐白露出狐疑的表情, 以为她在挖坑。
尤雪珍白他一眼, 说真的啦, 毕竟整桌菜几乎都是他包揽,作为新手真的很厉害。她拉开两罐饮料,其中一罐递给他。
他终于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过饮料, 隔着桌子同她碰杯。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新年快乐!”
尤雪珍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雪碧,一边说:“好了,有什么不痛快就翻篇, 新的一年了――”气泡返上喉咙,“嗝――”
叶渐白看着她, 露出一个笑容。
尤雪珍丢脸地清了清嗓子:“新的一年了。”她微顿,继续说,“我们还要做彼此最损,也是最铁的朋友。干杯――”
叶渐白的笑容轻下来,他把罐子挪开,延迟讽刺她道:“干杯就免了,别打嗝打我身上。”
“……”
两人吃年夜饭吃得差不多,忙活着把东西收拾完,程文峰在微信里催叶渐白过去。去的路上尤雪珍收到毛苏禾的微信,她知道她在西荣过年没回家,本来也想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但不巧她家预定了今年去国外度假过年,过几天才会回来。
此刻她收到毛苏禾发来的图片,她遇到一个摊位,上面摆放的小东西很可爱,她拍下来问她喜不喜欢,可以给她和袁婧一个人带一个。
尤雪珍心里暖呼呼,连忙回了个好啊,爱你!
毛苏禾又发了一个嘿嘿笑的表情,说我也给左丘买了,你帮我参谋参谋哪个好。
她连忙八卦他们进展到哪一步,毛苏禾发了一个敲木鱼的表情包,说目前还是朋友。
尤雪珍挠头,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居然还是朋友,感情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夕夜的街头,街道畅通无阻,转眼就到了郊外。
程文峰一帮人租了郊外一栋带院子的小楼,因为只有郊外可以允许放烟花。尤雪珍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摆放了好几桶烟花。
里面更是热闹,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推开门一看,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搓麻的搓麻,游戏的游戏,餐桌上一片狼籍,堆满了外卖盒和七零八落的酒瓶,没有家人束缚的除夕夜一个个都放飞自我,怎么胡闹怎么来。
叶渐白一进门,就被拉着去填了一个牌桌的空位,他扭过头来说让尤雪珍来吧,他在她背后指点江山。就这么玩了一圈,尤雪珍觉得不太有意思,起身跟叶渐白换位置,接着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叶渐白打,就有点无趣地坐到了沙发的角落边休息。
她坐下没一会儿,身边的沙发跟着下陷。
“嗨。”
尤雪珍侧过头,程文峰招呼着递过来一包锅巴:“吃吗?”
她意思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一片:“谢啦!”
“客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今年也没回去过年?忙着实习吗?”
尤雪珍微妙道:“嗯……算是吧。”
“在哪里实习?”
她笑:“你确定要听吗?”
“喔唷,是哪家大公司?”
尤雪珍清清嗓:“――殡仪馆。”
“……?”
程文峰的表情非常精彩,看得尤雪珍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扯了些闲篇,他看着电视前空出来的位置,对她扬了扬下巴。
“玩PS吗?闲着也是闲着。”
她迟疑道:“……我不太会玩。”
“没事,我教你。”
他拿起手柄按来按去,调出一个赛车游戏,人物还可以自己创建捏脸。程文峰示范该怎么选择,尤雪珍本来还推脱不想玩,但看着他捏脸兴趣就上来了,接过手柄开始挑。
程文峰示范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个男性的建模,尤雪珍顺着他创作的这个角色开始捏,浓眉,深眼窝,高鼻梁……感觉还缺点什么。
尤雪珍审视着刚被自己捏出来的这张脸,情不自禁看向鼻子,如果那里再多几颗晒斑?
她一怔,那这张脸就无限逼近于孟仕龙了。
在意识到的这瞬间,手指已经慌张地按下了重置键。
程文峰还以为她按错:“手柄的X才是确认键,O是返回。”
尤雪珍将错就错道:“哦哦,这相反的也太容易搞错了。”
“没事,刚上手都这样。”程文峰鼓励她,“就是可惜刚刚那脸捏得还挺帅的。”
尤雪珍这次干脆脸都不捏了,直接随机了系统自带的一个形象进入游戏,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游戏冲淡自己刚才像是被鬼附身的不受控的念头。
她先跟着新手教程跑了几圈,逐渐适应后正式开启第一个挑战关卡,限时在一分钟内跑完一圈。
尤雪珍集中注意力,操作着跑车加速,转弯,跨越障碍,眼看就要一次通关,临到终点时,一个滚动的易拉罐从草丛中“唰――”地飞出。
“!”
她反应不及,车子轮胎要轧上罐子的电光石火,身旁的程文峰突然靠近,单手覆住她的手掌,迅速按下手柄的的某个键:“快快快,要撞了!”
皮肤的热热黏黏的手感贴住手背,尤雪珍本能地抽回手,手柄掉下去,车子没能冲过终点。
气氛有些冷场,尤雪珍着补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晕3D。”
程文峰略有点尴尬:“没事。”
“还是你玩吧,我就不玩了。”
她捡起手柄还给他,起身走到屋外吹风,嘈杂的声音被关在身后,院子里只有远处山林在呼吸的声音。
她看着这片黑漆漆,有种熟悉的安心。这一阵子的兼职生活让她习惯了走山林的夜路,以及,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虽然此刻他并不在,但尤雪珍还是不断地在想起他,尤其是当程文峰把手覆上来时,她想起的是孟仕龙覆上来的手,在殡仪馆的山脚,在港岛的冰场,在黑漆的鬼屋……她竟没有一次产生过同程文峰覆上来时的相同感受。
有的是什么呢,慌张,失速,就和刚才游戏终点时飞出来的易拉罐一样,将预定的轨迹扰乱。
原来孟仕龙的特殊,早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静悄悄产生了。而在此刻她才真正有所察觉,并承认这一点,如她一贯的后知后觉。
尤雪珍往外走了两步,到了落地窗的位置,窗帘半掩着麻将桌,叶渐白背对着她低头在看牌,手指翻飞着调整刚摸到的雀牌。
她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似乎还有阵痛残留。
后来她无数次想,自己如果早点发现心意,早于其他人向他告白,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样吧,他又不喜欢她,连朋友都会做不成。
这么想,她也就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不感到遗憾。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她再后知后觉下去,有一份明确的,正在等待她的喜欢会不会就溜走了,真的变成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遗憾。
尤雪珍怔怔的,背过身去,摸出手机,按下一通语音电话。
音乐连第二声都还没有循环,就被接通了。
孟仕龙干燥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
她紧张道:“嗨。”
他也回道:“嗨。”
她摆出那句万金油的问话:“你吃过晚饭了没?”
“刚吃完,我和老豆还有阿婆一起。”
“哦哦,我也是。”
“你看微信。”
尤雪珍顺着他的话看他们的聊天框,孟仕龙发了一张餐桌上的照片,尤雪珍一眼就捕捉了她传授的“长寿面”。
她笑道:“真的做了啊,阿婆满意吗?”
“还行,她说还是不如你。”
尤雪珍哈哈一笑。
听筒那头传来粤语,似乎是孟仕龙的爸爸在叫他。
尤雪珍便说:“那我挂了。”
他急匆匆道:“这么快吗?”
“嗯……本来打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她抓了抓脑袋,“就是想亲口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那头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渴望,说:“我也是。”
“――虽然更想当面跟你说新年快乐。”
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弥漫开来。
尤雪珍呼吸加速,她脱口而出:“我明天去见你……阿婆吧,怎么样?”
“只是我阿婆吗?”
他问。
尤雪珍抿住嘴唇,这回只放一个“对”字从嘴巴里跑出去。
“那见一送一,也见一下我吧。”
他干燥的声音在她耳膜里乱撞,起了小小的静电。尤雪珍摸着耳垂,低下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院子里的枯叶,说,那好啊。
屋内的牌桌上,有人甩出一张夭鸡,叶渐白将牌一推,笑:“不好意思了。”
“靠,你又胡!”
大家叫苦连天,叶渐白的视线已经越过屋内一圈,搜索无果。
他却忽然感受到什么,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尤雪珍举着手机在聊电话,荧光透过指缝,照亮那身轻快背影。
他忘了转身,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而她一直没有转过身。
*
尤雪珍挂完电话回到屋里取暖,牌桌上已经换了人。她环视一圈,叶渐白正在和程文峰聚在吧台的角落边喝酒。
叶渐白推了罐啤酒给她,问她喝吗。
尤雪珍摇头,看了看他手边不止空的啤酒瓶还有威士忌,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过来,其中一瓶推给叶渐白。
“这样混着喝容易醉。”
叶渐白像是已经有点喝大了,眼神懵懵地看着水没反应。
程文峰笑着调侃道:“没我的份呐?”
尤雪珍挠头:“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她说着要再去拿,叶渐白这时倒有反应,快一步起身从冰箱里捞了瓶水甩给他,她耸耸肩,坐回沙发上按开电视。
快到十二点,不知谁先说了一声该放烟花了吧,大家摩拳擦掌地放下手里的娱乐往屋外走,程文峰也放下酒瓶冲出去,吧台边只剩叶渐白一个人还扒着酒不放。
尤雪珍走过去拍拍他:“外面放烟花了,走啊。”
台面上东倒西歪的数个空酒罐,就这么点时间已经喝了这么多,唯独那瓶水被他握在手里没开封。尤雪珍扫了眼叶渐白挽起袖子的手臂,他喝酒不上脸,喝多了胳膊却容易泛红。
他置若罔闻地又开了罐新的,递给她:“你真不来?”
她拿过罐子把它搁到一边:“别喝了,你胳膊已经红了。”
“你不喝啊?那给我。”
酒被她拿得有点远,他够不着,只好懒懒起身,越过尤雪珍去拿。
“砰――”
尤雪珍被动静吸引,侧过头去看,院子里刚点燃了第一桶烟花。
叶渐白也被这声音惊到,原本就有些晃的身形微微踉跄。
“砰――”
第二束烟花绽开,尤雪珍却顾不上看了。
因为她的肩头也响起了砰的声音――叶渐白倒在了她肩头。
确切地说,是晃着压到她身上。她被重力压着往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手撑住吧台才没两个人一起倒下。
她怒吼:“靠,起开!重死了!”
叶渐白再次置若罔闻,两手摩挲着攀上她的背脊,顺着她薄薄的脊柱骨往上,到了腰附近的位置。
屋内的空调打得很热,她早就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针织。那触感就尤为明显,像是有两条蛇在她的背后乱爬,冷冰冰游动,尔后寻了她的腰身当栖息地,紧紧缠住。
他甚至还弓起背,好让自己的身体放得更低,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鼻端的热气混合着酒气喷上来,这刹那,她的肩窝像一处来不及关窗的小屋,被一场暴雨袭击了。
她僵硬地站成暴雨过后幸存下来的树桩。
“都说了让你别喝……起来,很重!”
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听话地准备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脸撑起来,面向她,说着我没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烟花的光照得过分明亮,好似真的没醉。
尤雪珍推他的动作一滞,因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停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砰――”
第三束烟花轻盈爆开,世界落下缤纷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溅满了两个人视线的余光。时间静止的魔法失效,叶渐白重新动起来,头一偏,嘴唇擦过她的头发,脑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间,双臂收拢,将她抱紧。
*
除夕这一晚,叶渐白喝得很多,晕在吧台边。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进空房间,累得没有余力,最后随便找了一间房间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也许有点习惯了熬夜的生物钟,又也许是陌生的床让她感觉不舒服,又又也许,都怪该死的叶渐白。
她睁大眼睛望着关了灯的天花板,窗帘忘了拉,屋内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块亮起来的荧幕,重播着他紧紧拥抱着她的画面。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代表着各种情感的拥抱,安慰对方,分享喜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取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在他没说出来之前,她慌张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最微妙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抱,而是抱之前的对视,他的眼神,还有似乎随时要落下来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