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前方人已经坐进了车内,她脚步慢了一下,“喂——”
声音很低,但在安静的夜里,依然清晰。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管那些。”
父亲的遗嘱里,她只看到了他处处为妈妈的心迹,根本没管过她们几个。她又何必 关心那些画呢?
小姑娘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此刻已经走到了轿车门口。
“小萱,你觉得那些遗嘱的附加条件是为了什么?”蔺澜萻忽然问。
娇小的身影停顿半秒,又径直大步跨前。
“我不感兴趣。”
第7章 画他
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车子启动。
蔺岚萱靠着车窗,目光落在外边浮光掠影的街道。
“大姐,你知道爸爸的遗嘱有什么意义吗?”
蔺蓝芙正拿着手机发信息,听到妹妹的话,抬了下头,“以前我有想过,但是……”
“爸爸是画家。你去猜测一个搞艺术人的想法和行为,那根本没有意义。”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又自顾看向屏幕。
“爸的性格一直都挺……嗯,与众不同的。他在世的时候你还小,大概不知道,爷爷其实不喜欢爸。”
离经叛道的。
向来不听话,也不像蔺家人。学画也就罢了,非得把它当作职业。就连结婚,也没有依照爷爷奶奶的想法。
她微蹙眉,继续说:“其实小萻也一样啊。你觉得她乖巧好说话吗?可我们的要求她从来不听啊。爷爷奶奶向来都不喜欢桀骜不驯的孩子……”
“所以你呀,可千万别学你二姐,也别走太近了。爷爷和三叔不会开心的。”
“我也不喜欢那个笨蛋好吧!”蔺岚萱瘪了瘪嘴,“只不过刚才提到画,就想起这事儿,随便问问嘛。”
爸爸去世,有留下遗嘱。房子和钱都给了妈妈,留给三个女儿的,就只是他的四十余幅画。
他走的时候,老大也才17岁,三姐妹都未成年,遗产便先由母亲代理。原本,如果没有额外说明的话,待她们成年后就能继承。
可那是一份附条件遗嘱,立遗嘱的人还制定了其他条件。
“附属条款是我30岁才能继承遗产。并且要取得妈妈的同意。”蔺岚萱耸了耸肩。
蔺蓝芙同样回想了下,委屈道:“我是成年后就要开始赡养妈妈,每个月不能少于两千?如果想要遗产就得执行这条,直到妈55岁才能继承。”
这也忒没道理了!
为什么就她被要求要送钱?虽然区区几千对蔺蓝芙来说不算什么,可是——爸的一幅画,恐怕都不值几百吧。
而她却要花费数十倍的代价和精力,还得等十几年才能得到?
简直离了个大谱!
“那还不如算了。”真当那些个画是什么宝贝呢,谁都稀罕?
闻言,蔺岚萱嘴角也是一抽:“大概爸是觉得,很多年以后他的画忽然会变得很值钱?”
“成名哪那么容易?”女人细声细气地说,“有多少人,他们的作品从来没被人看到过。没有被看见的画,就是一堆颜料而已。”
“越放,越没有价值。”
所以,她早就放弃继承权了。因为那根本不值当。
蔺岚萱一顿,但很快点了点头。
……这就是蔺家人吧。每一件事,值得与否,都以金钱和利益为标准来衡量。
她面上却不显,还笑了下:“的确莫名其妙。到老二那儿,又变成得结婚才能继承遗产了。”
“可不是!奇奇怪怪,想一出是一出的。所以你呀,就别管这些了。”蔺蓝芙柔和地笑,语气宠溺,“昨天是不是又出去逛街了?就算三婶给的零用钱不少,你也少买点……”
“哦我乐意!”
白色宝马飞驰在依旧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繁华,是这座城市的标签。哪怕这个点,车灯路灯和旁边的霓虹灯一起,也连成了璀璨的一片。
…
这一边,静谧的居民楼却是透出几分冷清。
蔺澜萻慢吞吞地爬上楼梯。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冷冰冰的黑暗扑头笼罩而来。
吧嗒——
灯开了。
微弱的光亮,仿佛能驱散一点铺天盖地的冷意和孤寂。
蔺澜萻站在门口,“我回来了。”她对自己说。
挂好包,换了拖鞋,拿上家居服走向浴室。
只有一个人的家,一直很安静。
四十分钟后,女孩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了时钟一眼,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意放到一边。
额际的发丝被捋到脑后,露出一双刚被热气浸润过的眉眼。
容色清冷而昳丽。
她回到客厅,取了三明治和牛奶,坐到沙发上。这是她的晚餐。
茶几上摆放的画册微微卷了边儿,看得出来主人常常翻阅的痕迹。
便是这样,又一个夜晚,少女一边仔细观摩画册,一边安静啃着面包,以几乎一成不变的方式度过了她的时间。
屋里运作的电器很少,显得尤为清静。
除了电灯。
在这个家里,点满了灯光。书架、床头边、冰箱旁……各处角落都有灯源。
暖黄的灯光温馨。
少女精致沉静的侧颜映在摇曳的光影里,好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吃完面包,她发了一会儿呆。
半晌,从旁边的书架二层抽出一个白色封面的活页本,走到了书架的背后。
客厅用一整面的书架做了隔断。另一边区域就是她的“画室”。
蔺澜萻把速写本摊开放在木架上,白皙的指尖在笔筒里轻轻拨弄,挑选了一把美工刀。
垂眸细细地削铅笔。
把一捆铅笔都细致地削好后,她目光放空了一下。
几秒后抬手,在纸上粗粗地勾勒出了几根线条。
她凝神,先是勾了轮廓,而后开始填充细节。眉毛、眼睛、鼻梁……
一笔一笔,速度不快也不慢,手腕动着,一点一点描绘他的五官。
她的脑海里仿佛有对象清晰的样子,笔触并不犹豫,还自行调整了一些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被拉长。
四十分钟后,蔺澜萻慢慢地在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AN」。
笔尖顿了下,她又写道:「2024年12月12日,随缘路,挚爱咖啡」。
素底墨画——
男人身体上每一处瘦削而又简明的线条都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光影交错纵横。
她将笔插回笔筒,纤细的指尖在上面慢慢划过,停留在画中人的眼睛。
像。
不像。
有点像?
“嗡——”
正思索间,案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蔺澜萻侧过眸。一条信息来自妈妈。
「你说的那个事,我答应了。」
第8章 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容易
蔺澜萻收起画本。
葱白似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下,停在信息界面。
回想这段时间同蔺家和妈妈的三方博弈,她眉心微澜。
当初爸爸不顾家人反对执意结婚。蔺老爷子厌恶二儿子的叛逆,更不喜廖静兰这个儿媳,几乎就是放逐了他们夫妇。
后来蔺蓝芙出生,因为是蔺家的第一个孙女,老太太把她要到了身边。
大房和三房为讨老爷子欢心,向来顺他意。因而,除了被两老养在膝下的蔺蓝芙,二房并不受蔺家所有人待见。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一家人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然而六年前,蔺善文意外离世。这个家陡然没了支柱。
廖静兰受不了蔺家人对她的轻鄙,不堪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在丈夫离开的第二年再婚了。彻底跟这个地方撇清干净。
所谓“彻底”——包括三个女儿。
老大还是跟着祖父母,蔺岚萱被三房收养,老二则一个人生活。
一直以来,蔺澜萻其实理解妈妈的选择。
因为性格的关系,廖母需要某种安全感,她要在精神上找到一个支撑才能生活。只是这个“支撑”,不会是她,亦或者姐姐和妹妹。
也许爸爸也是了解的,更了解蔺家,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遗嘱……但不管怎样,妈妈能拥有新的生活,总是他们欣然所愿。
然而那天,她带了妈妈喜欢的糕点去看她,却听到了她和小萱的争执。
廖母原是很秀气的女人,说话也不会大声。可那日,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没错,我是要卖了它们!”
“那些画留着除了占地方还有什么用?现在难得有人想要,为什么不卖?”
“是,我只是代理!可那只规定了不能损害继承人的利益。这么说吧,画已经公证过市场价,加起来也就上万。现在卖给那位汪老板却能得到十来万。你们不吃亏!”
“你二姐不会同意?怎么,她还能跟我闹不成?再说守着这些有什么用?你们好歹为我想想。”
“小萱,不要怪妈妈。我没有办法……你继父他又欠了一笔钱,妈妈实在是没办法。”
“离开?不行的,你弟弟才2岁,他不能没有爸爸没有家。再说我一个人带着小宇怎么生活!”
“他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赌了。”
“你看你大姐她早就放弃了继承权,那几幅去年就出掉了。没想到那位汪老板还有意向收了余下的画,既然这样……”
…
在蔺澜萻记忆里,妈妈是柔弱但十分温柔的妈妈。她想妈妈也是爱爸爸的,只是没办法独自一个人罢了。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听到她如此评价爸爸留下的画。
根本没有价值?
守着这些没有意义?
蔺澜萻错愕又难过。
妈妈竟是这样想的?她难道不知道父亲想开画展的心愿,她知不知道 其实那幅画是为了……
然而蔺澜萻最终也没有上前。
她本可以推门而入,据理力争,可是她看到了母亲被生活浸泡得憔悴而老态的脸。
原本被呵宠在掌心的女人,不知何时眼尾有了深深的皱纹。她满脸疲态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靠在门框上,背脊消瘦。
近几年大家的生活越发辛苦。
她已经,很累了。
这个世界上,大约谁都不容易。
如果自己还能坚持,就多给予一点体谅与温情吧。
更何况,那还是家人。
蔺澜萻转过身,慢慢捏紧了拳头。
不管妈妈是真那么以为,还是逃避……要是那样能让她觉得活着容易一点的话,就不要再为她添加痛楚了。她还有眼下的生活。
过去的,就过去。
那天之后,蔺澜萻原打算先打听一下那个买家的情况。却没想到蔺家也很快获悉了廖母的打算,同样强硬提出了要那些画。
那一刻,她便知道了——
最终是那位汪老板也好,蔺家也罢,总归那些画,是再不可能留在妈妈手里了。
…
夜越来越深,蔺澜萻只穿着针织衫,坐在画室有点冷。她拢了拢衣襟,躺到床上,捏着手机继续发呆。
母亲卖画是为了钱,那,蔺家要这些干嘛呢?
可别说是为了留念。
她承认,她不相信蔺家。
蔺家人从不做无用功。他们的“援手”,也绝不会是无偿的。
果然,如今就要她和那什么贾总约见。再往后,还得付出何种代价也未可知。
她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由着他们拿捏。
廖母此前和买家定过意向合同,因此无论是办最终手续,还是把画转给蔺家,都得等那位汪老板回国,三方共同协商才行。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她没有钱,蔺家步步紧逼,那位汪老板心思不明,该如何在这三方中间拿到爸爸的画并保全自己?至少、至少那一幅……
该如何破局呢,所以她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好在,现下总算有了希望。
女孩回复信息的指尖顿了瞬,蓦然想起了午后的那朵银杏。
她闪闪眼睫,慢慢敛下了眸。
相亲,是认真的。只不过,的确也不是全然单纯的目的……
幸好,看来妈妈愿意松口,答应她此前说的那条件。
蔺澜萻敛起多余的情绪,终于按下了发送键。
「谢谢妈妈。」
只是……
她关掉灯光,闭上眼。
那些画真的就对你没有任何价值吗?
※
第二日。
大约是总算达成了一点目标,蔺澜萻一夜无梦。起床的时候,窗外天色正好。
凛冬将至,今日却是难得的明媚。
蔺澜萻早早抵达了便利店。正值寒假,她照常兼职打工。盘点、搬运、理货……日常忙碌。
然而午时陆满一通无助的电话又让她的眼眸微沉。
好友在那头哭得囫囵,说不清发生了什么。蔺澜萻和店里的另一个员工调了班,很快赶往BB大。
她到的时候,女孩正蹲在小湖泊旁的草丛里,听到动静悄悄抬了抬头。
蔺澜萻快步走近,看到对方哭肿的眼睛时抿紧了唇。她蹲下身:“我在呢。”
陆满缩了缩脖子,委屈地靠到她肩上。蔺澜萻揽住她。
小满是她的初、高中同学。那会儿她还小,一个人生活,有时吃不上饭。陆满发现后就换了巨大的饭盒,每次都带双份肉,软磨硬泡地让给她,说自己太胖了不能多吃。
她的小满,总是大咧咧的,却细心。性格好人缘也好,阳光开朗,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颓丧过。
“怎么了?”蔺澜萻摸摸她的头。
少女的动作和话语似乎能安定人心,陆满猛然抱住了蔺澜萻。
“我根本没有做什么!是她污蔑,还骂得难听……”
断断续续地,蔺澜萻总算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寒假开始后,陆满获得了去「西梅游戏」实习的机会,十分难得。
工作环境很好,只是部门经理的态度似乎过分热络。总把几个实习生姑娘叫到办公室教导,一谈就谈很久。
言语间更是透露出让她们以后多多和他“交流”,说不定能有留任的机会。
陆满隐约感到疑惑,但又说不出什么。只下意识提高了警惕,平时都和同组的伙伴一起行动。
这些天下来倒都相安无事,她也就没和家人朋友提起。
可前阵子部门加班,连着几天都工作到很晚。她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昨晚去倒咖啡的时候,没察觉有人跟着她一起进了茶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