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如今面临的困窘艰难的处境,与隔壁女郎出言不逊所说的话,林鸾的唇畔弯起一抹有些自嘲与苦涩的笑意来。
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微苦的温茶,林鸾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伤感与讽意:“更何况,她说得亦不错,我如今的身份,可不是身份卑贱, 见不得光的外室。”
冬琴偷眼望了望坐于软榻上的林鸾, 见这位平素总是沉静淡漠, 仿佛不论遇到什么,皆可以云淡风轻,无波无澜地面对, 如冬日落雪,却不会被厚重的积雪所折断, 而极有风骨的竹节一般的小娘子,此时此刻姣好动人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伤感,自嘲与无可奈何的复杂神色来, 心中不知为何,忽地涌上了许多柔软的怜惜。
她不禁想到, 这位小娘子, 虽然平日里瞧着十分少年持重, 但到底,亦不过只是个年纪不到双十,纤弱单薄的小姑娘罢了。
思及此处,冬琴忍不住启唇,想要说些什么。
“娘子……”
见冬琴似欲劝慰自己一番,林鸾却有些不欲听她的话。
她如今的境况,所能得到的,除了不痛不痒,毫无作用的安慰,便是教她最不欲瞧见的,悯然的目光,但是这些苍白无力的安慰与怜悯,于她而言,又有何作用呢?
她宁可将自己缩起来,独自舔舐伤口,亦不愿接受旁人诸如此类,无力的劝慰。
起身,往内间中去,林鸾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从容,仿佛方才的那一抹脆弱,只是冬琴的错觉。
“我乏了,要歇一会,你退下罢。”
冬琴闻言,虽有话欲说,但见林鸾意兴阑珊的模样,亦只得福了福身,然后退了下去。
放下罗帷,仰躺于床榻之上,林鸾有些疲乏,但因着纷乱的心事,她却了无睡意。
颇为苦恼了一会,林鸾想着自己再这般忧愁下去,亦不过是自寻烦恼——更何况,船到桥头自然直,将会发生之事既然她阻拦不了,那便等着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打定主意,心中的烦闷倒消散了大半,身体上的疲惫困乏复又渐渐涌了上来,不知不觉间,林鸾竟真的睡意沉沉地打起了盹。
只是,她方才睡下不过两刻钟,便被外面传来的一阵喧闹声所吵醒了。
自床榻上缓缓坐起身来,林鸾撩了下曳地的罗帷,正待坐到床沿上,趿上鞋子,却忽听内间之外,冬琴正同什么人在言语。
只听冬琴刻意放轻了声音,低低地问道:“外面在吵闹些什么?”
林鸾闻言,不禁顿了顿手上所要撩起罗帷的动作,侧耳凝听着内间之外的两个女使轻声细语的交谈。
听到冬琴的询问,平日里向来守在外间,林鸾与她接触不多,但瞧着亦是个沉稳性子的女使知雨,声音却有些焦灼与担忧。
只听知雨有些犯愁地低声解释道:“冬琴姐姐,是西面邻居家的夫人带着他们家的小姐上门来了,他们说白日里娘子伤了他们家的小姐,他们家小姐胳膊皆骨折了,现在要来讨个说法。”
“……”
得到这样的答复,冬琴不禁有些无奈,亦理解了为何回来之后,林鸾会流露出那般头疼的模样。
当真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谁曾料到隔壁的那位贺小姐,竟是这般难缠的人物。
但,谁又能料想到,白日里出言不逊,嚣张跋扈的女郎,竟是这般弱不禁风。
定了定心神,按捺下心中的那几分无可奈何,冬琴虽有些忧虑,但亦只不过是在担忧此时此刻,已然歇下了的林鸾。
冬琴怕扰了林鸾的清静,更怕她回来之后,本便有些烦闷的心情,会缘于此事,愈发不虞起来。
毕竟,那位小娘子,如今可是圣上放于心尖尖上的人,有什么能比她的喜怒哀乐更重要呢?
至于隔壁那位不晓得是真骨折,还是佯作骨折的贺小姐,冬琴倒并不曾放于心上。
颔了下首,冬琴轻声同知雨道:“晓得了,我出去瞧瞧,很快便会解决好。你好生守着娘子,莫要教她发觉了此事,更添烦恼……”
只是嘱咐的一番话尚未说完,内间的房门,便被人自里面打开了。
冬琴口中的言语不由得顿了顿,侧眸望去,门前立着的,果不其然是那位已然歇下了的小娘子。
只见她披着一件荷青色的褙子,鬓发微散,几缕松垮的乌色发丝盈盈落于莹润白皙的颈窝,清艳俏丽的模样中,透着几分随性的慵懒,显然是方才醒来的模样。
只是,此时此刻,小娘子的眉心却微微皱着,神情沉静地望着自己与身旁有些惶恐的知雨,仿佛已然洞察了一切,又有些不虞她们的自作主张。
在林鸾清凌凌,有些冷淡的目光注视中,饶是冬琴自幼于宫中长大,见识过许多不怒自威的贵人,此时亦不免有些脊背生寒,冷汗涔涔。
而与冬琴有同样感受的,还有立于她身旁的女使知雨。
片刻之后,见林鸾收回视线,抬步欲往外面去,想到方才掌事冬琴的吩咐,与平日里林鸾待他们这些下人,并不怎么疾言厉色的温和态度,知雨不禁欲出手阻拦住林鸾一二。
她心中着急,下意识地唤道:“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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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翻,还有两章一起发了~( ̄▽ ̄~)~
第36章 撑腰
可谁料, 林鸾虽顿了顿脚步,下一刻,却微微闪身, 避开了阻挡于身前的知雨。
知雨还欲再拦, 林鸾神色平静淡漠地瞧了她一眼, 语气无波无澜道:“让开,我要出去。”
她的声音与平日里仿佛别无二致,但不知为何,知雨见了那落于身上,微冷而极有威慑力的目光之后,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然后僵着身子,让开了去路。
林鸾走出房间, 穿过回廊, 行至庭院之中。
门外的喧闹声愈近, 只听在外面交涉的知月,平素温顺的好性子,亦被激出了几分火气, 声音中带着几分忿然与厌恶。
“你们可真是蛮不讲理,她面色这般红润, 哪里像是骨折了的模样?”
知月的话音方落,便有一道不依不饶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难缠:“你不相信可没用, 这是皇城最好的医馆中,医术最精湛的大夫诊断的, 我家姑娘的胳膊便是被你们折断的。”
见面前的仆妇纠缠不休, 知月微皱了一下眉头, 忧虑再这般下去会惊扰到屋中小娘子的清静,于是耐着性子,声音微冷道:“你们想要什么赔偿,我们给便是了,奉劝你们一句,赶快离开,莫要在此处喧闹了。”
闻言,仆妇上下打量了知月一番,望着面前这沉稳的气度虽有些不凡,不似寻常人家的女使,但身形却偏清瘦的女郎,她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屑来。
“区区一个女使,竟有这般大的口气,你可知我们家姑娘的父亲乃是当朝大理寺卿,掌管的正是刑狱案件,不晓得你家娘子是何方神圣,竟敢这般招惹我家姑娘,还纵的你这贱婢行事如此张狂。”
知月听到面前的仆妇这寻衅的一番话,既有些头疼愠怒于她的嗓门如此之大,今日之事欲掩盖下去,恐怕是行不通了,又有些好笑她的愚蠢,竟这般明目张胆地自报家门,看来是真的不曾将他们放于眼中。
正待说些什么,忽见门外有马车停下,瞧见侍候在马车之外的何忠总管,知月本来只有一抹忧虑的心,一瞬间不由得悬了起来。
压下心中起伏的思绪,知月对面前尚还在喋喋不休的仆妇视而不见,快步行至门外,恭顺地屈膝行礼:“郎君回来了。”
何忠上前,垂首敛目静待着马车中的主子吩咐。
玄色的车帘被人自里面撩开一角,不待萧凝出声言语,一旁同样停靠于门前的轿子上,有女郎掀开车帘,对马车扬声说话。
“郎君,您可知晓您养在这里的女郎心思有多恶毒,奴家不过与她有几句口舌之争,她便教人弄伤了奴家的胳膊……”
撩开车帘的一角,但却迟迟不曾下马车,守在马车外,正眼观鼻,鼻观心的何忠,忽听马车中的圣上略显不耐地开口道:“何忠。”
听出圣上语气中带着的几分摄人的冷意,何忠忙躬身上前,恭顺地应道:“奴才在。”
隔着车帘,萧凝的声音冷淡得与平日里别无二致,沉沉的威压之感教何忠有些抬不起头来。
只听他漠然道:“将这些聒噪的乌鸦解决了。”
何忠闻言,只觉心中一凛。
他望向停靠于门前的那顶轿子,目光之中,不由自主带了些若有似无的怜悯与嗤笑。
招惹谁不好,竟惹上了圣上如今的心尖尖,还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
如今大难临头,亦不知该叹这女郎将要面临的遭遇,还是该笑她的蠢不可及。
听到马车中传来男人清冷自持,寒潭冷月般的声音,轿子里的贺溪,不可置信地摇首忿然道:“郎君,你……你真是鬼迷心窍了,总有一日你认清这个狐媚子的真面目,你定然会后悔的!唔……”
事到如今,见自己的挑拨离间,明显成不了事,贺溪却仍旧不肯甘心。
她正欲再抹黑林鸾几句,却不料,一语未毕,便被几个隐藏于暗处的暗卫身轻如燕地上前,悄无声息地堵了嘴,押着带了下去。
庭院之中,听到知月向那人行礼问安的声音,林鸾顿住了脚步。
这桩事,终究还是教他给插手了。
可是旋即,林鸾想到平日里萧凝仿佛对她的事无所不知,手眼通天的本事,心中忽地生起几分疲惫与可笑来。
她这般发愁,纠结,忐忑,生怕他掺进她的事情中来,可是,只要他想,她的什么,是他不能染指的呢?
林鸾想着,眸色不禁微黯了一下,立于原处默默思量了片刻,她忽地转身,回到了房间中。
萧凝走进房中时,林鸾正坐于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心不在焉的模样。
听到房门被打开,所发出的轻轻“吱呦”声,林鸾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瞧了正走入房中的萧凝一眼。
将做了一半的荷包放进针线笸箩中,林鸾望着走过来,落座于自己身旁的萧凝,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忽地开口问道:“圣上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说着,似在萧凝这般专注地注视中有些不自在,又似只是口渴了,林鸾伸手,掩饰般地拿起茶壶来,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
萧凝望着落座于桌前绣墩上,正斟着一盏茶水,低垂着眉眼,姣好面容上的神色虽还算平静,但握着茶盏的指节却缘于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更微微颤着的林鸾,听她在这般有些心不在焉与慌神的情形之下,脱口而出的“回来”二字,他点漆般的眼眸中,不禁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展臂,将林鸾揽入怀中,萧凝垂首,于她柔顺馥郁的发顶上轻吻了一下,笑着问道:“阿鸾不妨猜猜?”
温浅地亲吻了她片刻,他将下颔放于她的发顶上,以不容抗拒的姿态,牢固地揽着她,教她整个人,皆被他身上浅淡的龙涎香的气息所笼罩。
这般的揽抱,与其说是情/人间的相拥,莫如说是强势的,难以挣脱的禁锢。
林鸾低垂着眉眼,沉默地思忖了片刻,忽然抬眸望了望面前近在咫尺的萧凝,轻声问道:“圣上……圣上知晓了白日里发生的事?”
萧凝颔首,答复了她的询问。
“嗯。”
凝眸,睇见她丽容上的神情似透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恹恹然,萧凝俯首,于她的一侧面颊上轻吻了一下,温声细语地含笑道:“阿鸾果真聪慧。”
林鸾的心情好似并不曾缘于他的亲吻而变好,反倒变得愈加沉默了下去。
垂着眼眸,林鸾正攥着自己袖角处的绣花出神,缘于太过用力而有些指尖泛红的纤指,忽被萧凝指节分明的修长大掌握于掌中。
萧凝亲了亲林鸾莹润白皙的耳垂,见她果不其然,耳尖微微染上了浅浅的绯色,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落于她耳畔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
“平日里同朕吵架,那般伶牙俐齿,怎么在外人面前,却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辩驳便罢了,竟还一退再退,任由那些人欺负。”
林鸾沉默了片刻,垂眸望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掌,半晌之后,方才有些别扭道:“我不喜欢惹是生非,徒生事端。”
瞧着林鸾明显心中不快,但面上却努力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她却将心中的情绪一展无余的,低垂的,纤浓的卷长乌睫,萧凝唇畔的笑意,不禁带了一抹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的无奈之意。
知晓怀中这个瞧着娇柔怯弱,仿佛盈盈花枝一般姣好而纤弱的女郎,其实内心比她的外表要倔强,顽强得多。
而想到她为何会是这般性子,萧凝只觉心中怜惜不已。
伸手,挑起她的下颔,他望着她虽然缘于心中情绪,而有些黯然,但却仍旧乌润动人的潋滟眼眸,开口问道:“可今日之事,明明是旁人寻衅滋事在先,教阿鸾平白受了委屈,阿鸾怎也不曾还回去?”
面颊被微凉的,如竹般分明的修长指节摩挲着,仿佛对待珍爱一般温柔。
林鸾知晓,自己应当侧首,躲避开萧凝的轻抚,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面颊被他这般轻柔地摩挲着,隐含担忧与挂念的清浅目光落于她身上,她忽然觉得心中酸涩不已。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好委屈。
哪怕白日里,被那位贺小姐出言不逊地讥嘲时,她亦不曾如现在这般心中盈满了委屈,难过,鼻尖更是酸涩得厉害,泪珠盈于眼睫。
将面颊埋在萧凝的衣襟上,林鸾不欲教他瞧见此时此刻,她可怜,狼狈的模样。
虽然平日里,某些时候,他亦常常惹得她眼泪涟涟。
但,今日总是不同的。
虽然,林鸾亦说不上来不同在何处,但是她就是不想教他瞧见,她因着他的几句温言细语的劝慰,几下爱怜亲昵的轻抚,便泪眼婆娑的模样。
“……”
见她将面颊埋在他的怀中,静静地回抱着他,半晌不曾再言语,缘于她这不同于往常的主动,萧凝心中既有些意外与担忧,又生起了些淡淡的欣喜之情。
不过旋即,萧凝便知晓了为何林鸾会有这般异样的举动。
片刻之后,他的衣襟,便被她的眼泪尽数打湿了。
萧凝挑着林鸾莹润的下颔,教她抬起头来。
只见她水光盈盈的潋滟乌眸,被晶莹剔透的泪珠,洗涤得愈发澄明干净,仿佛潺潺竹溪间乌润的黑曜石一般。
萧凝有些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地垂首,于林鸾被泪珠濡湿的眼眸上轻吻了一下,温热有力的臂弯,将她揽得更紧。
“方才在那些闹事之人面前,阿鸾皆那般坚强,这会怎么反倒哭了。”
他抬手,以分明的指节拭去她姣好的面容上落着的泪痕,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好了,阿鸾莫要再哭了,再哭朕会心疼的。”
可是,林鸾闻言,好不容易方才止住的眼泪,复又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