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许是等了他许久,本是靠在院墙上的,见他出来,站直了身子等他过来。“温兄,现下可有空闲聊聊?”
酉时日头还未落,虽然不那么晒人了,但光芒依旧十分耀眼,再加之这青石板的地被炙烤了一天,热浪蹭蹭的从地面往上冒,还有些蒸人。
温佑棠撑了伞将阿成强行拉到伞下,朝着许仲阳走过去,“许少爷在此作甚?”
不知是近来同温佑棠一起办事的次数多还是怎的,给了许仲阳一种和温佑棠很熟的错觉,对方闻言后竟然白了他一眼,“温兄真是爱说笑,我这不是明摆着等你么。”
阿成伏在温佑棠耳旁小声道,“少爷,我猜这人肯定给你挖了坑。”
许仲阳早前在洪姨娘的院子时就注意到阿成了,那会儿忙着正事,一个岔打过去便忘了,现在总算记得问,“这位公子是······?看着甚是面生。”
温佑棠却没回他,反问他,“许少爷的马车今日不顺路?”
“我今日因公来此,怎么有马车?”许仲阳有些不快,感情这人回回都是为了蹭马车?
话是这么说,但三人慢腾腾的走出东福巷,还是在巷口看见了许府的马车。
“并不是李大人报的案。”许仲阳否定了温佑棠的话,“我也奇怪着,明明是有人来报案,可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可将才李大人将我请至大厅后却让我莫再插调查此事。”
温佑棠也诧异的喔了一声,“还有这事?那既不是李二公子,也不是李大人,那会是谁人报的案?”
阿成在一旁听两人聊案情听得头晕,闻此插了一句,“那还能是谁,既然谁都不是,自然是凶手呗!”
这话倒提醒了温佑棠,“许少爷,先前仵作可验出什么了?”
许仲阳脸色不怎么好,“这又是另一疑点了。洪姨娘并无其他外伤,至于坊间传闻说的病逝也是假的。洪姨娘确实体弱身虚,按李二公子所说,可能是受了惊吓刺激,但并不至死。她的死因,却是窒息而亡。”
“窒息?”
“是的,洪姨娘眼睑出血,嘴唇发绀。仵作解剖后,尸身上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内脏淤血。此为窒息死的症状。当然,也不排除存在巧合。”
“可是,谁会去害洪姨娘?又能做到悄无声息的将洪姨娘捂死还不被外间的丫鬟发现?”
许仲阳点点头,“即便是她出现了幻觉幻听,饱受折磨,还要将她害死,这凶手到底意欲为何?洪姨娘可有与谁结怨?”
温佑棠突然笑笑,“许少爷是认定此事是人为而非鬼祟作怪了?”
许仲阳很想问他,我堂堂一吃皇粮刑部官员,难道还要将到手的命案认定为是妖邪,这不是自己打脸么!
“那温兄是认为此事是妖邪咯?可有找到什么疑点或是鬼祟的痕迹?”
温佑棠哼了一声,并未正面回答。
“我既然将我所发现的疑点全数告知温兄,温兄若是藏着掖着,倒有些不厚道了。”
许仲阳想了想,继续套他,“既然我是为公,温兄为私,也并不矛盾。何不消息共享,一同将此事了结?
况且,你我二人如今是站在不同的立场,只要否定一面,便是排除了一个可能,也利于对方继续盘查,有利无害。”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多一人便多了一分胜算,也可早日将此事了结。更何况,许仲阳毕竟从人脉和财力上来说,都比温佑棠有优势。
温佑棠正在心中盘算着,便听见脑内多了一个声音,“少爷,您快答应吧。最重要的一点你忘了,反正他也不会和咱分银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温兄?”
温佑棠清了清嗓子,一手遮在唇上,仿佛如此便可掩饰尴尬,“我倒没看出来什么。洪姨娘的院内干干净净并无甚古怪,只是,我这儿也有几处疑点。”
“温兄但说无妨。”
可这个温兄并未说。反倒问他,“许少爷和李二公子差不多年纪?”
许仲阳内心诧异,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李家的两位公子稍长我几岁,这······年纪难道有问题?”
温佑棠继续问,“那李家的两位公子都在何处任职,府中关系如何?”
“这个,若我没记错,李家大公子李临在翰林院任侍讲一职,而二公子李远在翰林院下设书局内任编撰文职。至于府中关系,这个得需要查一查才知晓。温兄,可是有线索?”
对方再一次忽略了他,“对了,洪姨娘身边伺候着的有一个方婆子,听说是月初因病归乡了,劳烦许少爷也帮忙查上一查吧!”
“温兄若是不想同我消息共享直说便可,又何必如此戏弄人?”许仲阳有些不乐意了。
其实这有些冤枉温佑棠了,一直沉浸在自己猜测中,想到一处疑点便告知了许仲阳,并未发现对方有些不快,闻言愣了愣,才道,“我也只是有几分猜测不敢确定,等许少爷帮忙查出来消息,便可知晓了。”
恰好此时,马车悠悠在温府门口停下。
温佑棠要下车时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又道,“李二公子口口声声说要替洪姨娘讨个公道,既然是鬼祟害人,也应当是还洪姨娘惨死之事一个真相和清白。但他却如此笃定,想必其中也是有些门道的。许少爷不妨也朝此查查。”
第1章 儿化水(五)
方婆子是京郊东阳乡人,距离京城二十多里的路程。许仲阳还算靠谱,派去的人连夜赶了过去,等第二日温佑棠被院中聒噪的知了吵醒时,许仲阳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阿成过了两天新鲜日子,时间一长,便开始嫌弃木头做的身体实在是笨拙,还不如当一个阿飘来的自在。于是夜间离了身体,继续飘飘荡荡,赶在日出之前回到温府。
许仲阳敲门时,阿成是听见了的。他躲在冰窖中自我催眠:我没了身体自然是开不了门的,可惜有心无力,许少爷您可别怪我。
于是乎,许仲阳自然的又被晾了一场。
好在温佑棠没过多久便醒了。井水净脸后,冰冰凉凉的湿意缓解了燥热天气带来的烦闷与头昏,他开了门,“许少爷这么早?”
许仲阳没同他寒暄,跟着他迈进府中后开门见山,“今早去东阳乡的同僚回来了,说方婆子是月初回乡的,但没过几日便病重身亡了。此行并未查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温佑棠挑了挑眉毛,似乎并不意外。
“温兄,你昨日让我去查方婆子,到底有何用意?”许仲阳追问。
“许少爷以为如何?你既然这么急着找我来,想必心中也有些猜测吧。不妨同温某说说看?”
两人并排着往厅内走,“方婆子是月初病重后还乡的,今日十三,也就是快有半月了。依李二公子所说,洪姨娘是七八天前开始身体不适,而后才出现幻觉等情形。怎么算都是方婆子在先,洪姨娘一事在后,方婆子应是不知晓洪姨娘幻听详情的。”
许仲阳边说边思索,停了片刻后又继续道,“若非要往方婆子身上推,那也顶多是方婆子服侍了洪姨娘二十多年,突然离了她,洪姨娘诸事上有些不习惯,新丫鬟没那么灵巧知心意罢了。但,这也不至于让洪姨娘疯癫吧。”
“只是······”
“只是方婆子回乡不久,便病逝了。再回看洪姨娘一事,你觉得太过巧合。”温佑棠将许仲阳的话接过来,问他,“许少爷,我说的可对?”
许仲阳点点头,“你也觉得太巧了?”
“那你的同僚可有问过方婆子是死于何病,有无异常之处,仵作可验过?”
“方婆子是劳累病,年纪大了身体承受不住。据她家人所说,并无什么异常,她回乡后儿女也请过大夫,都无甚作用。至于仵作,方婆子是自然死亡,守灵三天后便下葬了,怎会平白去请仵作。况且,乡下人都深信死后身体若被开膛破肚是不吉利的······”
“也就是,方婆子之死并无奇怪之处。那既然如此,许少爷还在纠结什么?”
许仲阳有些不解。“这才是奇怪之处吧。既然温兄让查这方婆子,可什么都没查出来,这不奇怪吗?”
温佑棠哑然失笑,“就因为这?那我还让查李府的亲疏关系呢,照此看来,岂不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所以依我看,李夫人和李公子最有嫌疑!”
两人回头,许妩站在他们身后,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右手拢着下巴,胸有成竹的下了结论。“如今李府就一位正室,李夫人看不惯这洪姨娘夺宠,于是心生恼怒,便使人残害了洪姨娘!”
温佑棠否定她,“洪姨娘在府中为人低调,老实本分。若要是李夫人看不惯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况且,若是论得宠,那也是李府唯一的小姐李锦文的生母王姨娘更得宠吧!听闻王姨娘如今又有喜讯了。李夫人何不对王姨娘下手?”
“也是哦!”许妩皱着眉头想了想,再次定论,“那便是李大公子,李临!”
“动机呢?”
“这还不简单。洪姨娘之前是已故李夫人的婢女,在李夫人有孕身子不便时勾搭上了李大人,这才飞上枝头变凤凰。信任的婢女背叛了自己,搁谁谁不生气。”
“李夫人生下李大公子后一直缠绵病榻三年之久,最终还是病逝。指不定这其中便有洪姨娘的手脚。如今李大公子终于长大成人,这才来报仇。这不就是动机?”许妩一股脑的说完后,抬头看着温佑棠,眼神中颇有挑衅的意味儿。
温佑棠竟然点点头,“许小姐分析的甚是有理,果然冰雪聪明。”
许妩得了夸赞,很是得意的哼了一声。
一直没说话的许仲阳在一旁都看呆了。张着嘴看这两人一来一回,煞有其事的分析着。宝儿何时过来的?她怎么插手这事?尤其是听见她一个姑娘家,说出勾搭这种话时,一颗心都蹦出了嗓子眼!
好半天许仲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斥许妩,“你怎么来了?”
许妩满不在乎,往一旁挪了挪,躲开许仲阳,“我为什么不能来?三哥,你不也是来了,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什么跟什么?我这是有正事,你别闹了,赶紧回去。”
许妩嘟囔着嘴不高兴,“我没闹,我不帮你分析案件来着嘛,这也是正事。再者,人家正主都没发话,三哥,你凭什么赶我走?”
许仲阳气结,“凭什么?凭我是你哥!”
温佑棠在他们俩快要吵起来时及时出声劝架,“许少爷,稍安勿躁。许小姐也是好心,况且,她将才所分析的也不无道理。”
有道理个屁!许仲阳差点爆粗口。就刚刚你敷衍的那态度,要是敢摸着良心承认分析的有道理就是见鬼了!
“今日已是十三,三日之期刚好是十五,即便不是为李府,为了咱们自己能安稳过个中秋佳节,也得尽快将此事了解吧!两位莫要浪费时间做无端争执了!”
许妩没说话。
许仲阳想了想,温佑棠说的这话确实没错。但让许妩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还查这等事,实在是不妥。
温佑棠赶在许仲阳开口前将他的话堵住,“许少爷,之前说的,李府的亲疏关系,可有消息?”
下午时分,李府的小厮来温府问候了一番。是李远派来的人,得知温佑棠还未有结果时,倒也没给脸色。只是要走时,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同他禀报,“温先生,阿菊今日说想起来些许,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噢。她想起来什么?”
小厮拧着眉毛在脑海里想了好一会儿,“阿菊说,姨娘病后的某天夜里,她瞧见姨娘在树下烧纸,嘴里还念念有词。只不过当时距离远也没听清楚。那会子姨娘已经出现了幻听的症状,阿菊当姨娘是在拜佛,也没往心里去。”
温佑棠点点头,“多谢了。烦请转告李二公子,温某定尽快查清此事。”
小厮拱手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关了门,温佑棠转过身对着许仲阳道,“许少爷,有一事我没想明白,还望您帮忙查探一番。”
“何事?”
“既然洪姨娘是在已故李夫人孕期才和李大人······”温佑棠说到此处时瞥见了一旁的许妩,顿了顿,“既然李夫人孕期在先,为何李大公子和李二公子是同一天出生?”
“这个不用查。我知晓。”许妩兴致勃勃接过话,“据传,李夫人怀孕时身体一直不大好,离生产还有月余时,李大人频频做梦,于是便带着李夫人和洪姨娘去寺里烧香拜佛,想求个母子平安符。寺庙在山上,李大人担心一天里来回两趟,马车颠簸对胎儿不利,索性在寺里后院客房住下,准备第二日再下山。”
“许是白日里动了胎气,在那夜,李夫人和姨娘双双早产。所以李临和李远兄弟两人,这才是同一天的生辰。”
许妩说完,许仲阳就有些头疼了。扶着额问她,“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寺院里见了红,怎么会不知道?再者,三哥,你不知晓,可不代表旁人同你一样。”
温佑棠闻言,在脑内细想一番,不禁有些奇怪。又是寺庙?洪姨娘倒是信佛的很呐!
他问许妩,“寺院见了红如何?”
许妩道,“不如何。佛祖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即便见了红,也是因为有新生命的到来,怎会因此降罪?反倒成了美闻,如今这普元寺,求子求平安的众多,香火是着实的旺。”
※※※※※※※※※※※※※※※※※※※※
许仲阳:你来作甚?
许妩:我再不来,你就要拿着我的剧本到杀青了!
第1章 儿化水(六)
因着李远坚持要查出洪姨娘死因,其父李从勉虽和他吵了一架,但还是拗不过李远,于是定了三日之期。
灵堂还在院子里布着,但正中只放了一座空棺椁。八月的天气,正是一年最热时,为了延缓尸身腐烂,李远将洪姨娘的尸身放在了李府的冰窖之中。
可即便如此,还是时不待人。
十四日上午时分,李远的随从又来催了一遍。
阿成不高兴的同温佑棠抱怨,“少爷,您瞧瞧,这催成什么样儿了?恨不能派个人在咱们府前候着,生怕咱跑了不成!”
温佑棠笑他,“不知道的还当是你办事呢!你着什么急,饿着谁都不能饿着你吧!”
“少爷,看您这话说的,我也不是为您担忧吗。再者,我也没白吃饭。昨夜还不是跑了一宿。”阿成哼哼着朝竹林下努努鼻子,“东阳乡的野鬼可凶了。您不给点儿差遣费?”
温佑棠朝屋内走,不多时,拿了厚厚的一叠黄纸回来,手上没闲着,“你晚些去隔壁府走一趟,就说洪姨娘一案已查出真凶,请许少爷一同到李府去。”
烈日之下的火焰,更显的灼热。黄纸慢慢被烧进,最后只剩下乌黑的灰烬,微风轻扫,便能卷起一股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