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佑棠接道,“所以还在贵府中?”
“是去是留就随他们便。”被人打断了话,王掌柜皱了皱眉眉头,又道,“听说是明日一早便走,此刻应当是在后院的吧。”
温佑棠点点头,“那可否请他们到此处来?”
王掌柜面上的不悦更加浓重,“大师这是何意?”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弄的人尽皆知,成为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罢了。上午还请了能人异士过来驱邪收妖,闹得好一阵儿,如此大的架势,竟然还是让人给骗了,说出来,这不是□□裸的打他王某人的脸嘛!如今这人又想做什么?
温佑棠也理解王掌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怀疑,解释道,“我有个法子,可轻而易举的找出这妖物,王掌柜可愿一试?”
后院伺候的丫鬟小厮,杂耍班子与胡姬队,浩浩荡荡的挤满了整个院子。
管家依他所言,在已经不宽敞的院内又抬了作法台上来。阿成主动邀功,化身温佑棠的小徒弟,上去便朝空中撒了一把糯米,又神叨叨的念了许久听不懂的符咒,在院中各个角落游走,活像个街头卖艺的神棍。
一炷香燃尽之后,阿成终于睁开眼,跑回温佑棠身旁,“师傅,这妖邪太过狡猾,竟然附身到活人身上了,我这咒语怕是对他无效了,还望师傅出手搭救徒儿。”
此言一出,院内众人明显焦躁起来,个个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就是被妖邪附身的那个活人,下一瞬就要被拖出来处刑。他们一面极力辩白,一面又不得不提防着周围的人。吵吵闹闹的,像是晨起的街市。
温佑棠一直在观察院中的动向,闻言忍了一会儿才道,“这个简单。”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我先前在庙中求来的驱魔咒,经你师爷施法加持后所化的佛灰。只消将此佛灰化于清水之中,让诸位服下。常人无碍,于妖邪而言,却是索命绳,妖邪承受不住这正气,便会暴体而伏。”
管家将信将疑,立马着人去取了清水与碗盏,将佛灰化水,又分发给众人喝下,连王掌柜自己都喝了半碗。
其他人虽然还有些犹豫与怀疑,但听闻对常人无碍,又想起昨晚那场吓人的场景,也将佛灰水饮下。
众人不安的在院子里等着妖邪暴体,前后探身互相查看,可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也没瞧出异样。议论声渐渐冒出头,最后终是有人忍不住了,扬声问道,“大师,方才您说只要服下这佛灰水,妖邪便会显形,可这都这么久了,为何没有半点动静?”
“这自然是有缘由的!”阿成不悦的瞪那人一眼,转而去看温佑棠,装模作样的问他,“师傅,您说是吧!”
温佑棠故作沉思一番后,突然道,“难怪!”
“难怪什么?”
“方才我忘了,饮这佛水之前,是需要施法术念咒语的!难怪许久没有反应。我这就施法,劳烦诸位再饮一碗吧!”
王掌柜的脸黑了黑,皱着眉头朝管家看去。两人虽然明面上未说话,但看那副神情,应是忍了许久。
在众人饮佛灰水时,温佑棠又道,“这佛灰水是多年前你师爷留给我的,时日长了,法力难免减弱,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这妖邪附身的人饮了这佛灰水,手心便会发白。诸位此刻不妨将手伸出来瞧一瞧,也好证个清白。”
众人都在院西厢站着,温佑棠与阿成与他们对立而站,王掌柜与管家则站在他们两人身旁。阿成稍稍侧了侧头,余光瞧见王掌柜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而后脸上显出一丝诧异,与管家对视一眼后,两人皆放下了手,将手藏于宽大的广袖之下,负手而立。
阿成回头给温佑棠使了个眼色,看好戏的瞧着他们面前那些人。
王掌柜也在此刻开口,“大师这佛灰到底是真是假,除了您自个儿旁人也不知晓,仅用这个来断,也太过草率了吧!”
温佑棠闲庭信步,颇有信心,“这草率与否,待会儿不就知道了!”而后朝向众人道,“诸位这就将手伸出来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的将手伸出去。阿成走上前一一查看。
第一排站着的是王府的下人,第二排是胡姬,阿成查完胡姬,转向第三排时,便瞥见了一双白净的手——在红扑扑的手掌之中格外显眼。
他兴冲冲的扭头唤温佑棠,“少爷,找着了!”
第1章 香满楼(六)
那双手的主人是个黑黝黝的少年,看着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被阿成这么一叫唤,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
杂耍班的班主慌忙上前,“诸位应该是弄错了吧,这是我班子中的一个小杂役,怎么会是妖邪?”
阿成抢白,“他不会是妖邪,但却会被妖邪附体嘛!班主莫混淆了我们在查的什么。再者,您也瞧见了,诸位的手都正常血色,偏生您这小兄弟的手白的像面团。不是妖邪附体是什么?”
班主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却还是停下了,立在那儿双手紧握,只是重复着念叨阿树不可能是妖邪的。
自打那叫阿树的少年被阿成揪住后,他身旁的人都迅速的往后退开,让出了一块儿空地。
王掌柜上前瞧了瞧,“这瞧着也就是个普通的少年,不像是妖邪,大师莫是弄错了?”
可阿树的那双失了色的白手,又明晃晃的在眼前,让人无法忽视。
温佑棠看着阿树,问他,“你没什么话想说?”
阿树挺着胸膛,反而笑了。“自然是有的。大师您这骗人的手法还不如之前的张道长了。”
他这话,让王掌柜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温佑棠挑了挑眉,“怎么说?”
“前面那位张道长,怎么说也是费劲儿捉了一只妖的,咱们大伙是亲眼所见。而您竟然拿这种骗三岁小孩儿的把戏来糊弄我们,这便说不过去了!”
温佑棠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树从旁边的桌上端回那碗佛灰水,“这碗所谓的佛灰水,不过就是碗普普通通的甲草水,是取甲草叶若干,洗净清蒸之后再晒干炒脆,研磨成粉,服用时化于清水即可。入口微酸苦,一般作助眠之用。因为取材方便制作简单,寻常百姓家用不起香囊与助眠药的便会服此甲草水。不过近些年,知道此方的也不多了,在繁华之地,更是少见。”
“敢问大师,这助眠用的甲草水,是如何成为您口中的佛灰水,又是如何有驱邪之用的?”阿树目光灼灼的盯着温佑棠,想从他脸上看出被揭穿的慌张来。
可惜,他失望了。反倒是温佑棠反过来问他,“既然你知晓的这么清楚,那你的手心为何是白的?这个你如何解释?”
阿树抬起自己的手,来回翻着看了两遍,道,“这甲草水遇糖起先会变成浅蓝色,瞬时又白如入面粉。想必,大师第二次所说的施咒,便是将碗沿上涂白糖水吧!”说着,用手点了点碗外沿,浅浅尝了一下。“甜的。”
众人听完,也纷纷去试,果然如阿树所说,这碗沿带着淡淡的甜水。大概是涂抹的少,并未有黏腻腻的触感。难怪叫人忽视。
这下大家便都朝温佑棠看过来了,这下,倒要看看他如何圆下去。
温佑棠仍旧不慌不忙,丝毫没有被人拆穿的慌乱与心虚,反倒颇为认同的点点头,“这位小兄弟倒是见多识广,竟叫你瞧了出来。”
王掌柜见他承认,黑着脸正要发作。又听他道,“那真凶是你无疑了!阿成,抓紧了,可别松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阿树拧起眉头,转向王掌柜,“王老爷,小的真是冤枉,还望老爷明察,莫要再被骗子骗了。”
他这个“再”字,着实狠狠戳了王掌柜的心头窝子。不由又想起那送出去的一盘白银锭子,两次被骗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叫他恼羞成怒,怒不可遏。当下便喊人来,守在院门口,意思再不能明确了:绝不能让温佑棠跑了,怎么也得给他个交代。
这交代,温佑棠自然是要给的。
他老神在在,似是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场景。神闲气定的从一旁的丫鬟托起的托盘中端来了一碗甲草水,慢悠悠的解释,“这甲草水盛的满满当当,喝的时候难免湿了手,再加上这白糖水……”他手上也没停着,同时沾了甲草水与白糖水之后,将手伸出去,“确实会呈白色。”
“所以……诸位的手……倒是红的有生气啊!”
众人没想到他来这一出,不约而同的将那只红的快溢血的手背在了身后。
温佑棠转头朝王掌柜看过去,“将才王掌柜可使了不少劲儿,也不知现在手心还疼不疼!”
王掌柜老脸一红,瓮声许久,闷着嗓子道,“既然是个骗局,自然是做不得数的!温……先生,你今日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这怎么能做不得数?”温佑棠故作惊讶,“温某这不正交代着么!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直接点。这场荒唐事的主谋便是这位白手心儿的阿树小兄弟了!”
之前的班主立马接道,“大师,既然这佛灰水的窍儿解开了,怎还能怪罪我们阿树。你该不会是因为阿树揭了你的短,报私仇来了?”
“温某岂会怪罪!相反,温某是非常感谢阿树小兄弟的!”
他扬扬头,阿成立马接上,解释道,“我家少爷说了手心泛白者便为妖邪附体者,在场诸位不知这佛甲草的内情,故而将手拧的生疼,也要遮掩了去这白色,可见是十分害怕自个儿被当做妖邪附体的人给揪出来的。唯独阿树小兄弟是不怕的。”
有人道,“因为阿树知晓佛灰水的内情,这有何奇怪?”
“这样解释倒也说的通。但他大可和诸位一样,生生捏出一个红手心,倒也省了诸多麻烦,毕竟被妖邪附体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话倒让其他人不好意思了,个个羞红了老脸。
方才温佑棠看的清清楚楚。打头起的第一人喝完了甲草水之后,不多时便发现了自己手心泛白,那副诧异惶恐的表情明明白白的挂着。于是在他身旁的人看过来时,慌忙狠狠掐了手心肉,这才红润起来。
第二个人瞧见了头一个的白手心,认定这就是温佑棠所说的妖邪附体之人,正要叫时,瞥见了自己的白手心,生生噤了嘴,而后也做了同他一样的行径。于是这种行径,便自然而然的顺着传了下去。
大家虽然好奇诧异为何都白了手心,但不免又都不想做那只出头鸟去惹麻烦事儿。可见人的心性便是如此的。
可偏偏到了阿树这里,他倒是不遮不掩。要说他知道佛灰水的内情,不屑于做这种事,也解释的过去。但若是有其他原因呢?
阿成继续道,“毕竟这也是有风险的,倘若主家并不理会这真相,只想将这妖邪——或是被妖邪附体的人烧死保平安,也不无可能。总而言之,这样的做法倒是有些反常了。”
阿树冷笑一声,“如此说来,倒是小人我知晓内情,故而坚持本心,未随波逐流的错了?”
温佑棠摇摇头,“不。并不是你知道佛灰水的内情。”又从怀中摸出一道符咒,要施法时,突然停住,笑了笑,“这回是真的符。”
那符纸自个儿在半空中停留住,在温佑棠念完咒之后,唰的一下飞向空中,在院中游荡一圈儿后,又回到中央,最后自燃起来,连灰烬都未剩下。“此乃寻鬼符,是最基础的符纸,也就探探这地儿有没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类的妖物。倘若是有,符纸便会停在那处不动,若是没有,这道符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会自个儿燃尽。”
“故而,这王府与香满楼之内,是没有妖邪的。而昨晚及方才,自然也是没有的。这便是阿树兄弟所知道的内情。”
“这算什么理由?大师莫不是被揭了短担心自个儿无法交差,又开始胡编乱造,想拖阿树下水吧!”班主护犊子心切,在温佑棠说完之后,便开始辩驳。
温佑棠并不介意,道,“我打上午来,便瞧出来这香满楼与王府没有妖邪,既然没有妖邪,那作祟的便是人。上午时分,温某同诸位栋闲聊过,还问起了那桃花灼灼的盛景,这景象温某虽没有见过,但听这大街小巷的说书人讲起,也是十分好看的。不知诸位可想过,既然这桃花盛景可以是幻术,昨夜的妖邪鬼影为何不能是幻术?”
那桃花盛景的幻术正是杂耍班子的表演,班主闻言吓得不起,赶忙撇关系,“你休要胡说,我班中不曾有这种邪术,这幻术都是费心力的,也是需要长久练习的,倘若真有这,我们怎么会不知晓?再言,这晦气的把戏,谁会去费时费力的学?我们同王掌柜也无冤无仇,你莫要栽赃陷害!”
班主一口气说完,胸口仍是起伏的厉害,似是憋了很大一口气。
温佑棠则去看阿树,“小兄弟,你说呢?”未等阿树回答,他继续道,“倘若一开始就知晓这府中作祟的并不是妖邪鬼魅,那么对于佛灰水这些小把戏,自然是看不上,也不屑一顾的。如此想来,是不是更说的过去?哦,话又说回来,我听闻这留云镇上有个心诚则灵的恶人庙,陈己极恶,求之所灵,阿树小兄弟不知求的是甚,可还灵验?”
阿树本欲要说话的嘴张了张,愣住之后便噤了声。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恰好这时,屋内的小厮匆匆赶了出来,“老爷,姑爷醒了。”
门微敞着,里面大概是没点灯,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几个人影从里往外挪动。另一个小厮搀着姑爷邓明山,他似乎虚弱的很,整个人都倚在小厮身上,走的极慢。从屋门口到院中,不过几步的距离,他走了好一会儿。
到跟前后同王掌柜行了一礼,“是明山没用,让岳父担心了。”
王掌柜脸色不大好,哼了一声,问,“身体怎么样了”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大夫,回道,“新姑爷受了惊吓,身子还很虚弱,需要多调养几日。”
阿树瞧见那病恹恹的邓明山,一股子怨恨气从胸口涌上来,双眼霎时就红了,无尽的恨意将目光化成尖刀,直直的落过来,似是要将这人大卸八块。
他说,“是。是我做的。”
“什么?”离他最近的是班主,冷不丁的开口说了句话,他也没听清,不,应该是没听懂。“阿树,你说什么?”
“那晚的冤魂,是我使出来的。”
声音不大,却颇有分量。在场的人都疑心听错了,一时议论声纷纷冒起来。
“什么……你怎么会这个……他只是个打杂的杂役,王掌柜,阿树年纪小,你莫要听他胡说。”
阿树不顾班主的眼色,直勾勾的盯着邓明山,“这新姑爷,你倒当的顺心,可我却是不顺心的很!”
第1章 香满楼(七)
阿树以前是不叫阿树的,他从前也没有姓名,四处流浪乞讨为生,浑浑噩噩的长到十二三岁,跟着同行的老乞丐从小乡小村到了桐丘,哪知进了城没几天,他和老乞丐们便走散了。
这城中大,人也多。来来往往的行人肩挨着肩,头昂的快用鼻孔瞧人,自然是不把他们这些穿的破破烂烂的乞丐放在眼里,躲避着不说,甚至还会驱赶。有些店家嫌他们在门口晦气,二话不说一盆脏水泼出来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