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之中,他便和老乞丐走散了。那还是个冬天,冷飕飕的寒风顺着衣服上的破洞钻进来,让他浑身发冷,冻的直抖擞,真是饥寒交迫。
没力气行走去找老乞丐,没有吃的果腹,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天,他以为他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被人救了下来。
可能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恰好晕倒在药铺门外,早起开门的郎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和伙计合力将他抬了进去,这才救回一条命。
药铺的掌柜姓刘,人称在世菩萨刘郎中,行的一手好医术,为人也心善。他昏迷了两天后才醒来,刘郎中得知他是个孤儿,便让他留在药铺做事,虽说挣不到几个钱,但饱个肚子也是好的。
善如是刘郎中的女儿,比他小几岁。阿树这个名字是善如给他取的,善如说他呆呆的,也不怎么说话,干活倒是老实,就像是一棵很靠谱的树。他便有了名字,叫阿树。
店铺里没事儿的时候,善如便会教阿树识字读书,然后两个人再一起跟着刘郎中认药材,打打下手。药铺里一共就他们四个,还有一个伙计就住在附近,算是刘郎中的大学徒。
阿树肯学又踏实,刘郎中自然教的尽心,就这样在药铺待了几年,有人上门来的时候,他勉强可以自个儿开药方拿药了,刘郎中在后面很是欣慰的点头。连来的街坊都打趣说,“这下好了,将来善如不愁嫁,这两个学徒中随便挑一个,都是好的。无论是样貌还是学艺,都是过关的,而且还知根知底,这药铺,不愁了!”
连阿树也这样奢望过。他喜欢善如,也喜欢药铺,这里就是他的家,就算将来善如嫁给了师兄,那他们也是亲密的一家人。未来的日子甚至可以设想到,药铺会做的越来越好。
可这一切就被那个人给打乱了。
刘郎中说农户本有一批药材要送过来,但是前些日子上山采药的时候不慎摔了腿,便让他跑一趟。那农户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阿树曾经跟着刘郎中去过,说远也不远,就是山路难行,他赶着牛车便去了。
哪知刚到农户家,大雨倾盆而下。山路泥泞且险阻,于是阿树便在农户家耽搁了几天。等他回到药铺时,已经是八天后了。
短短的八天。哪怕是晒干药材,也需要十日。可这八天却让善如喜欢上了一个男子。
阿树没见过那人,倒是经常听善如念叨起。善如叫他吴郎,但叫吴什么,阿树就不知道了。师兄也不知晓,只说下大雨那日,是那个人将善如送回来的。之后那男子又来药铺买过药,大概是一来二去看对了眼,善如嚷嚷着非她的吴郎不嫁。
倒是将刘郎中气得不轻。刘郎中说那人看着面白轻浮,不像什么好人。善如就辩解吴郎是顶顶的好。刘郎中说那人不是本地人,肯定不会在桐丘安定下来的。善如便说自己愿意跟着吴郎走,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刘郎中就善如这么一个闺女,怎么可能让她远嫁。于是又劝她,说两个师兄你随便挑一个,知根知底还能继承药铺。善如反驳,既然知根知底,谁继承不行?咱们是将药铺继续做下去,谁做都一样。
善如像是被人灌了迷魂汤,怎么说都听不进去。刘郎中没了法子,便将她关在家里,想着只要两个人不见面,过段日子冷静下来就好了。
可谁知,善如同那人私奔了!留了张纸条便走了,刘郎中为此生生气出病来,他年纪慢慢大了,身体早就不如从前,经过这么一折腾,躺在病榻上下不来床。师兄弟两人可慌了手脚,又要照顾刘郎中,又得顾店,等不忙的时候,还得去找善如。
那吴郎叫什么名祖籍哪里这些都不知晓,可善如就这么跟人走了,指不定是个骗子,善如一小姑娘家,哪里让人放心的下。可是去哪儿找?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他们没个头绪。
等刘郎中的病稍稍好些后,阿树便决定出桐丘找人。希望如同海底捞针一般渺茫,但他还是想去试一试,边走边打听。后来身上的银两花的差不多了,人却没找到。这时便碰见了杂耍班子。
杂耍班子走南闯北四处漂泊,见过的人不在少数,阿树觉得这样找比他自个漫无目的的强多了。他走了一年多,这才到了留云镇。
阿树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希望了。他在心里有过许多的设想,善如可能会和那人好好的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可能走后没多久又后悔便自己回去了,只不过他已经离开桐丘不知晓罢了。又或者善如带走的那些银子已经用光了,两人分道扬镳,善如正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等等等等,这些情况,阿树都设想过。
但最最坏的那个,他不敢说。人一闲下来,便会发觉之前没留意的小细节:倘若那个吴郎是真心喜欢善如,那为什么非要带她私奔?
善如是独女,还有一整个药铺的家业,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倘若他真心爱她,应当会为她着想,应当努力的证明自己,应当讨好刘郎中巴巴的去献殷勤。只要熬得过去,刘郎中总是会松口的。可那个人偏偏用了最不聪明的手段,带她走了。
在这离开的一年多的时间,每每回想起那段日子,阿树都会觉得无比后悔,他那时候应该拦住善如的。哪怕是用绳子绑也该好好绑着的。他不愿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所以仍然执着的在寻找。
阿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寺庙拜拜。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刘家开的是药铺,做的是救人性命的事儿,不说积德行善,那也是老实本分,从未做过坏事儿。所以阿树祈求菩萨保佑,保佑善如平安,保佑他早日找到善如。
杂耍班子到留云镇的第一天,阿树便听见了恶人庙的传说。于是在某天不那么忙的时候,同班主请了个假,便偷偷去了。
说‘偷偷’是因为这恶人庙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恶人庙的起由是祷告之人向庙里供奉着的恶灵陈述自己的罪恶,恶灵食了你的罪恶感受到你的诚意才会保佑你。既然是罪恶,说明都是些不光彩的事儿。
既然不光彩,那必是上不得台面的,故而祷告的人大白天的自然不会去,都是等夜黑了,偷偷摸摸的去,黑灯瞎火的,即便是同别人撞上了,那也互相不知晓对方的身份。
阿树便是夜晚去的。他没什么罪恶,若是说他的罪恶,那就是不该放走了善如。
他跪在庙中忏悔到一半儿时,听见了门口传来动静——有人来了。
虽没有撞上一块儿就不灵验的说法,但毕竟忌讳,于是阿树躲在了庙中泥像后面,打算等那人走后,自己再继续陈情。
这一躲,倒是让他听了个明白,实在值得。
院内的众人都静静的听着阿树细说,这个故事庸长,起先还有些不明白,但听到这儿,大家也都知晓,这重点要来了!
“要说,这恶人庙还真是灵验的很。”阿树缓缓道,他说话时候,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邓明山,面上是毫不遮掩的恨意。那厢邓明山也察觉到不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即使被小厮搀扶着,他仍然感觉自己是站不稳的,阿树的声音慢悠悠的钻进他的耳朵,让他的腿慢慢的软下去。
“我前脚许了愿,说希望保佑善如平安,保佑我早日寻找到她的踪迹。下一瞬,这踪迹便送上门来。进来的那人是个男子,我躲在泥像背后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身影面容,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说想来求姻缘,我当时还想,既然要求姻缘,那去庙里便是,求月老求菩萨,怎的还求上这恶人庙了。接下来我才知晓,他这是不敢去啊,自知罪恶深重,不敢去佛祖面前现原形。这人有多可恶呢?可恶至极!”阿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四个字,目眦欲裂。
“这人的恶行,将他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恨,可他倒好,不仅好好的活着,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竟然还有脸去求姻缘!无耻!”
阿树气愤之极,抄起将才放置在一旁的碗就朝邓明山掷过去,那碗扔的极准,正好砸在邓明山的额头上,瞬时就鼓起一个大包红了那块儿。
一旁忙有人去拉过阿树,生怕他再作出什么荒唐的举动,另有人赶忙让大夫过来给邓明山包扎擦药,一时慌乱一片。
班主护着阿树,抢在王掌柜之前开口,“这姑爷可是拐走你师妹的那个吴郎?若真是,问问他你师妹在何处就是,咱们莫动气,先好好问清楚。别白白让人说咱们不占理。”说着,还朝王掌柜看了一眼。
那意思明显的很:这事儿怪不得咱们,是你们姑爷拐了人。
阿树被旁人拉着膀子挣脱不开,但情绪已经失控了,嘶吼着,“占理,占什么理,我今儿就要杀了这个畜生,你们还给他看什么病,该活活打死才是。”
院子里闹哄哄的,王仙儿也终于得了信姗姗来迟,在院门口处站着,院内熙熙攘攘聚了好些人,她爹在人群中站着,不远处邓明山被人架在椅子上坐着,一旁的大夫不知是在上药还是在作甚。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便听见一人厉声说,“既然如此,那我让你们瞧个清楚,这畜生是什么混蛋。”
“放开我!”阿树怒吼一声,挣脱了那两个钳住他膀子的人。那两人都是杂耍班的伙计,顺势也就放了手。阿树理了理衣衫,深吸一口气稳定下来,“那日,我亲耳听见这畜生说,他当年净干些拐卖人的勾当,如今想洗手不干了,恰好留云镇的王小姐中意他,故而想来求个顺遂。呸!”
阿树啐了一口,“你这个畜生,还想顺遂?来,让大家听听,你那晚是如何说的!你说呀,把那日的话重复一遍!你说啊!”
他身旁那两个杂耍班子的伙计见阿树又要发作,赶忙制住他。阿树骂声连连,引得旁人不禁好奇,这新姑爷是将那善如怎么了,让阿树这般生气。还有那夜,邓明山到底说了什么。
“畜生!呸!”阿树被制住不能对邓明山如何,但心里那股子气仍然发泄不了,只好隔空啐他,骂道,“我亲耳听见这畜生说他专做些拐卖少女的事儿,而且还从中摸出了门道!善如……善如怕早就不在人间了!”
阿树说到这儿,浑身卸了劲儿,一个六尺男儿,呜呜的哭起来。
邓明山就是善如的那个吴郎,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这人就是个人伢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常常伪装成落魄读书人,然后骗取那些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的芳心,甜言蜜语的哄骗,最后借私奔之名拐走。
单说拐走人清白姑娘这一点已经是罪恶,可这人伢子还有更无耻的。他骗了她们从家中带出来的银钱,再把她们卖给了春楼的牙婆。
等再过段日子,姑娘的家人实在着急了,他反而大摇大摆的去找上门闹,反咬一口说对方拦着他们有情人见面,还说即便是拦着他也要和姑娘在一起的。
这下姑娘家可就慌了!什么!人不是你带走了?可也不在家啊!那这是丢了?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丢了,为了清誉,肯定是不能大肆宣扬的,只能暗戳戳的找。这时候,找人的重担便落在了人伢子身上,为了‘心上人’,他自然是肯费心力的。于是,从姑娘家里人手中又骗了一笔寻人的路费。
可怜的家里人都不知晓,好好的一个姑娘早已进了青楼那种恶心地方。
这种事儿干多了,驾轻就熟。邓明山甚至还有了经验,摸索出新版:从她们家里人手中拿了银钱潇洒完后,再上一次门。就说他打听了好久,可算有点消息了,听人说在某某花楼就有个同名的姑娘,他去了,可是没见着面儿。
那老鸨掐准了命门,不给钱不让看。于是姑娘家里人着急忙慌的又去凑了赎金交由他去赎回来。当然,选人下手的时候就会看准,专挑那些独生的,家里没有兄弟的姑娘,这样出了事儿,老两口才敢,也只能把赎金交给他。
这笔银子,自然是到了他的荷包。不过这事儿还没完。他得回去,说,人是赎出来了,可交了钱才让见人,见着人才发现认错了,只是个同名儿的姑娘。这时候还得哭闹一场,得让他们相信你的真心,相信你比他们还着急还痛苦还后悔。家里人悲伤之余,还得反过来安慰他。
之后,再榨干他们最后一点儿银钱,带着最后一点儿希望,溜之大吉——该换个地儿换个身份故技重施了!
那夜在恶人庙中,邓明山大概是真有了金盆洗手洗心革面的想法,将自己以往的恶行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只求能娶了王仙儿,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
可是凭什么!他伤害了那么多姑娘,将人从优渥的生活中拽出来,推进火坑,毁了后半辈子,毁了一家人的生活。他现在不想干了,想好好生活,凭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阿树躲在泥像后,又气又怒,还不能让他察觉。他咬紧后槽牙,暗示自己要冷静,天晓得自己忍得多辛苦。他恨不得冲出来将这畜生杀死,可那样做就太便宜他了,他的罪还不被人知晓,他那副恶心的皮囊还没被人拆穿,那太便宜他了!
原本还有议论声的院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阿树的嘶吼,“你这个畜生,只是杀了你就太便宜了!那些鬼影就是我干的,幻术是我偷学的,不仅如此,我还在你的饭菜茶水中下了药,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日日活在恐惧之中,去忏悔你的罪过!畜生!”
两个拉着阿树膀子的伙计的手突然松了劲儿,阿树没了人桎梏,冲上去就对着邓明山踹了一脚。邓明山身旁的两个小厮躲闪的快,而他自己因为还沉浸在被揭穿的恐惧之中,反应慢了一瞬,于是就被踹倒在地。
杂耍班子的人在阿树连踹几下后,才去装模作样的拉人。但不知是谁起的头,邓明山感觉自己被制住了,他动不了也反抗不了,只能生生着挨那些踹。
温佑棠扭头去看王掌柜,只见他黑着脸站在那儿,双手背在身后,什么也没说。而他的身后,站着王仙儿。
第1章 香满楼(终)
一场新婚喜宴上的嚇人鬼影,一出捉妖除邪的荒唐闹剧,最终却是藏了这样的隐情。
温佑棠三人从王府出来时,王掌柜并未露面,出了这等事情,他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最后还是管家将三人送出了门,小厮手里端着的银锭也给了他们。但温佑棠瞧出来,这才不是什么酬金。
若要真是像先前的张道长一样,收了个什么妖物骗上一骗倒也好,可他们呢,不仅找出了鬼影的真凶,还翻出来邓明山的丑闻,这无疑是再次将王家置于风口浪尖上。
王仙儿已经和邓明山拜了堂行了礼,邓明山便是王家的新姑爷了,可这个新姑爷,如今却是个人人唾弃不齿的人伢子,这让王家的脸面往哪儿搁?让王仙儿日后如何自处?
王家在留云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王仙儿也是留云镇里人人倾慕的小姐,这位下凡的仙女千挑万选,选了个无耻的人伢子。那些看笑话人的唾沫星子,足以淹死一头牛了。
可王掌柜能怪温佑棠吗,也不能。人是王掌柜自个儿请来的,鬼影是阿树使的,坏事儿是邓明山自己犯下的。从头到尾,王家不过是一个无辜的牵连者。甚至反过来,他们王家应该庆幸,应该感谢温佑棠将这事儿挑明白了,才不至于让王仙儿稀里糊涂的跟着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过一辈子。
王家就像是被夹两块砧板之间的鱼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成望着那银光闪闪的锭子,喜笑颜开的接了过来,丝毫不知道要在心情沉重的管家面前掩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