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结了这事儿,便该赶路了。
天已大黑,留云镇的夜市热热闹闹,叫卖与吆喝声在街巷之中游走,香满楼的深深围墙,将内外隔绝开,恍如两个世界。
许妩跟在一旁突然发问,“那邓明山会被如何处置?”
阿成捧着银锭,心里格外高兴,“这还用猜?自然是被抓起来了,这人心肠如此歹毒,就该被千刀万剐。不,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恨!”
“可我瞧着王掌柜那意思……若是被抓,怕当时就叫了官差来了。”许妩顿了顿,又想起那个王仙儿,不免为她感到惋惜。好好一个姑娘,又生的美丽善良,结果却毁在了这种人渣手中。她抬头看向温佑棠,“你觉得呢?”
三人并排行走在夜市街上,温佑棠和阿成在两侧,护着中间的许妩,免得她与行人错身时冲撞。许妩抬头看温佑棠的时候,街市两旁高高悬挂的红灯笼的暖光,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烛光摇曳间,许妩被光亮晃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是白茫茫的光点,她赶忙低下头,心中慌了一瞬,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温佑棠并未注意到这些,回道,“这倒要看王掌柜怎么选了!”
阿成叫起来,“这有什么好选的,难不成他还想让这畜生继续当他的新姑爷,将来接了他的家业?那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今夜知晓此事的有四拨人,王府的众小,杂耍班子与胡姬团,还有咱们三个。杂耍班子与胡姬团皆是走商,走南闯北四处漂泊,并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就连我们,之于王家,也不过是几个在留云镇暂歇的路人。只要这事儿压的好,那也没多少人知晓……”
“这怎么可能,今日院子里,几十号人,几十张嘴,如何堵得住?”阿成不相信。“他们走南闯北,只要出了留云镇,王掌柜还能管住旁人的嘴么?那不得当笑话一般,嚷的人尽皆知。”
“那又如何?”温佑棠反问他,“出了留云镇,提起某某某,谁又知晓是哪号人?即便是互相闲聊,也顶多以‘留云镇的某人’随口一提。即便有人恰好认识,那也仅仅是认识,打了照面,难道还会当场说出来吗?装傻充愣这种事儿,谁人不会?”
这话许妩觉得很有道理。也不知有多少人,光鲜亮丽的面子下,藏着怎样恶臭的里子。
记得之前同柳姐姐他们相聚闲谈,说起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好姐妹,因耐不住闺房寂寞,同府里侍卫好上了,结果被夫家抓了个正着。夫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极好面子,忍不了这口气却也丢不起这个人。明面上逢人就夸自己的好儿媳,等客人走了,转头就垮了脸。
若不是小姐妹自个儿说出来,谁能晓得?
家家都有些不光彩的事儿,就看遮羞布遮的严不严实了。
有了银子,底气也跟着足了。回到客栈,阿成便让小二上了一桌子好菜说要庆祝,一边兴冲冲的让温佑棠点香,一边又遗憾还是没吃上香满楼的酒菜。
第二日出发时,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经换了个故事,半点儿没提起王家的事儿。阿成凑热闹一般溜去打听了一番,也未听说官差如何,倒是印证了温佑棠的话——看来这场闹剧,终究是被压下了。也不知花了多少的银子……
三人不再多耽搁,给马匹喂足草料后便出发了。
在路上时倒是想起那个少年阿树,不知现在如何了。
他们是从留云镇的南城门离开的的,许妩还颇为遗憾,没能去恶人庙里拜拜。“如此看来,那阿树的愿望倒也是实现了,这恶人庙的传闻是真的罢!”
“你信这个?”温佑棠扭了头看她。
阿成恢复了原身,躲在那把桐油伞里歇息,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人,没了阿成插科打诨,倒还有些不习惯了。
“既然不是什么坏事儿,那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吧!再者,这留云镇的人不都信它嘛!拜一拜,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温佑棠哑然失笑,“你想听实话吗?”
他偏头想了一会儿,“要从哪儿说呢……这恶人庙原本就是个骗小孩子玩的把戏。最初定居在此处的农户,为了教育犯了错的稚子,便胡乱捏了个泥像胡诌这是传说中的恶灵,恶灵专抓不听话的坏小孩儿,只有在恶灵前面如实说出错处,才能获得恶灵的原谅。”
“稚子年幼自然信以为真,平日里犯了错不敢告知爹娘,便偷偷到此处陈明。做父母的见孩子认了错,欣慰之余便适当的给予奖励,这便是恶人庙最初的由来。”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大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再后来有不少外来人在此处定居,人一多,传来传去才传出这些字神乎其神的故事,最后又取了个恶人庙的名儿,反而让它成了一个噱头,让人都忍不住来看看这——所以,你还想去吗?”
许妩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但嘴上却还硬着,“那为何不少人都说许愿甚灵?若是假的,这‘灵’是从何处来的?”
“恶人庙的噱头便是陈己极恶,求之所灵。哪怕有人信以为真来许了愿,不论成不成,他自个儿会广而告之众人吗?难免被人猜疑他是去陈了何种罪恶。故而这种事儿,就是自己知晓就罢了。难不成还真有人会跳出来反驳?阿树此番得偿所愿,那也只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邓明山坏事做尽,是他还报的时候到了。”
许妩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又听温佑棠在一旁道,“你听未听过求子秘方的故事?”
对方没回答,温佑棠自顾自的讲起来,“说某地有人有个特灵的生子秘方,先给药后付钱,不灵不要钱。于是众多想要生儿子的夫人都前来求药,等十月怀胎,瓜熟蒂落,那些夫人如愿以偿便会感恩戴德的来还礼送钱。大家都当是那药方灵验的很,其实不然。不过是一普通保胎药罢了。”
“生了少爷的夫人自然是高兴的,乐呵呵的来还情打赏,而那些喝了药还是生了千金的夫人却不会来砸场子,毕竟没出一分钱,有什么可恼的呢?都是命罢了。就同这恶人庙一般,左右自己的利益没有实质上的损害,故而无人去究根结底了。”
他自顾自的讲,丝毫没留意对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等扭头时,许妩已经扬鞭赶着马儿走到前头了。温佑棠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正摸不着头脑时,听见阿成在伞里瓮声瓮气,“少爷,人一未出阁的娇小姐,您同人家讲这个,人没骂你便是好的。您这同那些登徒子有何区别……”
他们三人赶了两日的路,才在遂云的地界处追上了许仲阳一行人。
两方会和,各有所想。
许妩自然是想跟着许仲阳一道去陈州长长见识,但他三哥那个性子是绝对不会依,可就这样跟着傅宝云在遂云等着,她又是不甘心的。
阿成则像小孩子斗嘴一样嚷嚷着总算可以甩掉包袱,快马加鞭的赶往陈州看看,那报上京的碎尸案,到底是何方神圣在作怪。
而许仲阳那边儿呢,则很难为情的表示,傅宝云德跟着他们一道行了。
他们昨日傍晚时分赶到遂云,便听闻遂云隶下某乡闹瘟疫,已经有不少人病倒了,那地儿正好是傅家在遂云田庄的邻乡。虽说知县已经派了大夫过去,药材也往里运了不少。但附近人都是知道的,那地儿现下只能进不能出——附近的乡民都避之不及,又怎会主动往哪儿去?
如此一来,傅宝云和许妩便不能留在遂云了。
可许家和傅家在遂云也没其他别庄,许仲阳本想在遂云城内寻个僻静的院子将两人安置在此,等他们处理完陈州的事,回程时再一道回京都。
但宋扬生想的比许仲阳全面,担忧两个姑娘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生面孔,难免惹人惦记。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许仲阳转念一想,觉得也有理。况且许妩又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没了人管,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端。她自己疯闹也就罢了,还有个傅宝云在,要是牵连了旁人,他得如何同梁兴良交代。但另一方面呢,自然是觉得两人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跟着一群大老爷们抛头露面,既不方便又影响声誉。
于是几人便在遂云城等了一天,待温佑棠他们赶到后再问问他的意思。
只是温佑棠能有什么主张,妹妹不是他的妹妹,朋友不是他的朋友,以一个事外人的身份夹在中间,还能指望他给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许妩眼巴巴的看着温佑棠,满心期许。她的确希望跟着三哥去陈州,这比闷在闺院里有意思多了。但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儿,她自己也说不清,在期许着什么。
温佑棠垂下眼眸在心中思索,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许妩感觉有百爪挠心,让她左立不安,但最终也只是从对方口中听到了和稀泥的答案。
无非是你说的有道理,他的顾虑也在理,置于如何决定,还是得看你自个儿了。
最后许仲阳又盘算了许久,觉着名声固然重要,但眼下两个姑娘家的安全还是第一,许仲阳分身乏术,只能将她俩带上一起。傅家的家仆散了部分,只留下几个有些功夫的家丁侍卫,还有一个婢女,以免他们几个大男人的照顾不周。为了少些麻烦,她们俩还是得换上男装。
这是许妩想要的结果,她却没了意向中的高兴劲儿。
第1章 人非人(一)
许仲阳一行人在三日后,便抵达了陈州境内。陈州的知府与远阳知县老早就在城门处候着了。所辖区域里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儿,他们哪里坐的住,都伸长了脖子望穿秋水,等着盼着总算把人盼来了。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担忧起来,不知头上的这顶官帽还戴不戴的长久。
碎尸案报上京后,下派了许仲阳与宋扬生,南下的这段时间,碎尸案依旧在发生。兹事体大,刻不容缓,由不得他们来那些接风洗尘的客套排场,简略用了膳后,他们便立马赶往远阳县。
因上报京城的文书言简,详情与细节都不甚清楚,于是许仲阳宋扬生与知县知府共乘了一辆马车,听他们口述来龙去脉。
说起来,这碎尸案出现的也奇怪的很。
远阳县地处陈州西北角,县内地广多山,百姓散居在山脚下的平原处,靠种田为生,经年累月,人口慢慢增多,便以此山脚为中心,向三面扩散,由此才形成了远阳县。
远阳算是陈州的一个小县,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远阳因地制宜,因此县内多为农户,但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田地。那些田地,大都是某几个乡绅富贾所有,然后转租或者雇佣百姓来耕种。
第一具尸体,便是由一个农户在田周发现的。算起来,也是二十多天前了,那农户姓赵,人唤赵大。当日傍晚时分,吃了晚饭日头还未落尽,赵大便想着去田里看看。
因着远阳多田地,又靠着山,因此有不少野物常常来糟蹋庄稼。本就不是自己的田地,收成还得与主户按成分,哪里还经得起糟蹋。赵大就当消消食,同家里人说了一声儿,便去了。
为了防止野物进田,靠山的田边多有木栅栏围着,半人高,与田周围的杂草灌木形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障。那日赵大去的时候,田边一处栅栏豁了个口子,在周遭树木枝繁叶茂的掩映下,若不是仔细瞧,还真不容易发现。
赵大顺着田埂往缺口处去,心想着要及时将缺口补上,待到了跟前,却发现那缺口处的地上有不少脚印,除了野物的足迹,还有人的。赵大暗自奇怪,谁会放着好好的道不走,难不成是有人顺着缺口去猎野物了?
心里这么想着,赵大便也跟着钻了过去。毕竟是自己的田边,查看一番也是好的。
那缺口看着大,但等赵大蹲下去后才发现,一个人要是想从这里钻过去,还真不比畜生容易。要想钻过去,得趴下来匍匐往前,缺口两边的灌木枝条刺啦啦的刮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本来就行的艰难,偶尔还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截枝条挂住衣裳,身子回转不过来,只能用手摸索着去解开。
等赵大从那缺口钻出来时,天已幽幽转黑,再加上林中树木高达,本就光线昏暗。因此此时已经看不清什么了。经历了刚才那么一遭艰难的爬行,赵大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吃力,就明早再来查看了。
但人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左右看了看。隐约瞧见茂密的灌木丛中有一处的植被较为低矮,大概是野物经常从此处穿行,蹚出一条小路来。
暗下来的天空,似乎给林中增添了一分气势,一眼看不清朗的密林响起此起彼伏的鸟叫,偶尔还能听得见树叶沙沙的响声。赵大从地上捡了一截枯树枝探步往前,边用那树枝敲打着周遭的树木与灌木丛,给自己壮胆,免得从里面突然冒出来蛇虫之类的野物。
大概走了二十来步,赵大也心知是看不出来什么了,若是有野物,也早就跑的没影儿了。还是待明日一早,再来将栅栏重新修一下。于是便转身往回走。
也不知是踩到了松动的石头,还是地上的青苔。赵大只觉得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了下去,幸好他反应快,伸手抓住了旁边的枝条,才不至于咕噜噜的滚下山去。待他踩稳后,便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心中也格外窝火,低骂了一声晦气。
正在这时,赵大感觉自己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不像是山间石子的咯手,也不像是堆满蓬松落叶的泥土,是软的,但摁下去又能感觉到坚硬…………倒像是……赵大心里奇怪,难不成有野物死在路上了?
他狼狈的爬起来后,又弯下腰去查看方才不小心摸到的东西。天色是真的暗,赵大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眼前也还只是黑乎乎的一片。只好用手探着去摸索,心里还想,这野物个头倒是大,怎的突然死了?
远阳这块儿,野猪獾子之类的野物猖獗,通常是成群结队的往农田里去,倘若只是吃点儿也就算了,可这些野物在田里作乱,将农田当做自家后院一般来去潇洒,农作物踩压一片,这头啃一口,那边噘一方,正儿八经吃的没多少,但糟蹋的东西真是一箩筐都捡不完。
农村有句老话叫吃了不心疼糟了心疼。被野物糟蹋过的农作物,肯定是不算在收成里的。辛苦了一季好不容易到了收获的时候,竟然成了这样,哪个甘心?村民农户饱受其害,除了木栅栏之类的防范外,也会在田边下夹子。
因此赵大是没起疑心的,只当是哪位老乡将夹子下在了自家田边儿。于是手上也没停,一直顺着那尸体往前探,结果却摸到了细长细长的东西。
赵大还纳闷着,哪个野物会有细长的东西?难不成是尾巴?下意识的,手已经将探到的东西提了上来。待看清手上摸着的是什么时,赵大的心陡然一空,大叫一声将东西甩开了。
整个人也慌乱一团,不知道要干什么。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对,回家!
赵大手脚都抖得不行,慌乱的迈过灌木丛,往方才来的路奔去,连鞋子被灌木勾掉了一只都来不及捡,手脚并用的从缺口处钻了过去,那些长着刺的枝条此刻也不那么害怕了,赵大没命了往前奔,手扒开刺条顶着脑袋就钻。
失魂落魄的回了家,被家人叫了好几声儿才回过魂。家人指着他的鞋,还有道道血痕的胳膊,问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