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论什么原因,林幼宁全部一视同仁,给出专业意见,从不因病症大小厚此薄彼。
从停车场出来,她一边低头查阅邮件,一边走进上升电梯。
电梯里有不少都是同一楼层的同事,看见她进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二十一楼,林幼宁手里握着一杯热美式,趁着回复邮件的间隙喝了几口,就往前台的方向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终于接受了美式。
明明以前是最怕苦的。
自动门的感应灯亮了一下,她走进去,发现前台已经被布置好了,圣诞树、圣诞老人、各种各样的礼物盒,和贴在天花板上的六边形雪花……一应俱全。
但是她不过圣诞节,所以也没细看,匆匆向前。
前台小姑娘看到她,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又很操心地说:“林医生,天天早上只喝咖啡很伤胃的,不如趁这会儿下楼买个三明治吧,一楼左侧蓝色招牌的那家还不错,我经常买。”
林幼宁嘴里应着,心里却叹了口气,因为就算买了也没时间吃。
拐了个弯穿过走廊,她直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和空调,就开始低头工作。
今天的第一个预约是上午十点半,客人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菲律宾混血,据说小时候因为目睹父亲在大街上被暴动分子开枪打死,精神一直不太正常。
第二个预约是下午一点,一个高中生,跟男朋友偷食禁果结果不小心怀孕了,堕胎之后留下了心理阴影,每晚不靠药物难以入眠。
……
最后一个是下午五点,名字,年龄,性别全都没填,病情描述挺有意思,只写了短短几个字——“纹身不见了”,后面是助理批注的一句病因分析,怀疑是臆想症。
资料后面还被画了个红圈,意思是初次来访。
通常初次来访的人都不怎么愿意提供个人信息,因为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来看心理医生。因为看了,就是变相地承认自己心里有问题。
午休的时候,林幼宁接到周云的电话,提醒她别忘了今晚七点的约会。
她一边敲键盘一边回答,因为暴雪,约会改到下周了。
周云叹了口气,问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好好相亲,停了停又说林修平最近的化疗结果不太好,身体对平时服用的药物已经产生了抗药性,可能考虑要换一种治疗方法了。
话里话外都是无声的施压。
林幼宁的视线从电脑屏幕离开,向她承诺自己会好好对待每一次的相亲,又说下周带父亲去医院看看,对方这才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门口有人敲门,问她去不去吃午饭,林幼宁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从微信聊天界面里找到那个相亲对象的名字,打了一行字发过去,问他下周想吃什么。
等待回复的空档,她点进朋友圈,随意上下翻看了几条。
很快就滑到了夏栀两个小时前刚发的一条。
“华盛顿的人平时是不是经常翘班翘课,踩在雪地里简直像根寸步难行的萝卜,每走一步都需要江亦遥使劲把我拔出来才行。”
配图是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和华盛顿纪念碑附近的景色。
今年年初,夏栀和江亦遥结婚了。
不过因为江亦遥平时很忙,家族生意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学着尽快上手,所以他们的蜜月旅行一直推迟到了现在。
林幼宁在这条朋友圈底下评论了一句,让她注意保暖,切回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位相亲对象的回复,很客气地说她来选就好。
这么久了,她的选择恐惧症还是没治好,实在不知道该选哪家,只好先回了一句“好的,晚点我看看”,随即放下手机,继续工作了。
下午三点半左右,她刚送走一位客人,就看到几个戴着圣诞帽的同事抱着一个正方形的礼物箱,朝她快步走来。嘴里一边说着Merry Christmas,一边兴高采烈地让她抽奖。
虽然不感兴趣,然而盛情难却,林幼宁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伸进去,随便抽了张纸条出来。
没等她展开,纸条就被一旁的同事抢走,帮她读出上面的黑体小字——
“一等奖,iPhone13 Pro max,512GB,一台。”
林幼宁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便此起彼伏响起一阵欢呼雀跃,都在说她运气怎么这么好,也没靠玄学,就这么随便一抽,就能抽到一等奖。
同事把纸条重新塞回她手里,很是艳羡地说:“林医生,你要不今天下班后去公司附近买张彩票吧,肯定走大运。”
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林幼宁心想,马上就下暴雪了,哪家福利彩票社还开门。
又聊了几分钟,乌泱泱一群人终于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她松了口气,坐回办公桌,打开音响,一边听歌一边看书,等待下一位客人。
五点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客人还未到访。
耐心等了十分钟,林幼宁基本已经确定这位客人不会来了。
做心理咨询这几年来,这种临时反悔的客人很常见,也许预约咨询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等到冷静下来之后,就会缩回那个厚厚的壳子里,无论如何都踏不出这一步了。
悠闲地起身,林幼宁站在百叶窗前给自己冲了一杯挂耳咖啡,苦涩绵长的味道涌入口腔,很快就开始刺激她的味蕾,让她终于感受到了饥饿。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总之她最近胃口不太好,饮食也不规律,胃疼的老毛病反反复复地发作,终于把她折磨得习以为常,已经可以不靠胃药,面不改色地捱过去了。
只要等到五点半,如果这个客人还是不来,她就可以提前下班了。
视线瞥过人事部小姑娘刚刚送过来的iPhone奖品,林幼宁想了想,决定今晚回爸妈那里吃饭,顺便把新手机给林修平换上。
一杯咖啡很快见了底,她百无聊赖地转身,拉开百叶窗。
冬天天黑得早,才五点过一刻,外头已经没有阳光了,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向外看,会发现世界其实是没有颜色的。
那些道路两旁原本色彩斑斓的霓虹招牌,和柏油马路上一排排亮着灯的拥堵车流,也都变成了沉闷的灰白色调。
不知何时起,天空下起了雪。
四面八方都是静止的,只有簌簌的雪是流动的。
自从她回国以来,上海还是第一次下雪。
如果此时此刻夏栀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非常迷信地强迫她闭上眼睛,对着初雪许愿。这是她读书的时候从韩剧里学来的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
林幼宁从不许愿。
跟迷不迷信无关,跟有没有仪式感也无关,她只是悲观地认为,愿望就是用来落空的。
时间和雪在某一瞬间找到了共鸣的轨道,天衣无缝地契合,无声无息地流动。
在听到五点半的闹钟提示音那一刻,林幼宁伸了个懒腰,拉上百叶窗,动作利落地收拾东西,打算下班。
结果刚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门锁转动声。
——咔哒。
该不会是最后一位预约的访客吧。
怎么好巧不巧偏偏这个点来。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时候,音响里的歌单播完了一轮,回到第一首。
像极了轮回。恰在此刻,回归原点。
于是一切重来。
伴随着音响里美国男歌手清亮动听的音色,年轻男人抖落一身风雪,走进她的办公室。
“不好意思,下雪封路,我对国内道路情况不太熟悉,所以来晚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里是一贯的自由散漫,说着再真心的话也完全不像真心。
大概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笑了笑,“是不是打扰你下班了?”
雪停止流动。
时间也停止流动。
轨道猝然断裂,一片漆黑。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好久不见的人。
林幼宁仍然维持着刚刚那个弯腰收拾东西的动作,好半天才慢慢站直。
眼前的人比从前要陌生。
好像瘦了一点,高了一点,身上的棱角也更加锋利了一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思绪陷入了一阵突兀的断档,林幼宁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重新连接起来,没有坐下,也没有拿出笔记本电脑。
只淡淡问:“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之前电话咨询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
男人拉开座椅,坐到她对面,“我的纹身不见了。”
林幼宁没有移开视线,无动于衷地与他对视。
片刻,才公事公办地问:“什么纹身?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条红线。”
他想了想,“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吧,不见了。”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撞得玻璃哐哐作响,百叶窗帘也跟着晃动。
等不来回应,他也不恼,反而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许久不见的,很孩子气的笑,问她,“姐姐,我的红线还在吗?”
-THE END-
第47章 番外(一)
01.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一段台词,大意是说,合适的人或许已经出现了,就在你身边,如果你不抓住机会,就会被别人抢走。然后你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是别人嫁给了你的丈夫。
后来我把这部电影反复看了很多遍。
每看一遍都会想到同一个人。
不过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快乐吧。
在很遥远的地方。
02.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与钟意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会感叹缘分奇妙。
那个时候我刚读高一,父母平时做生意很忙,没空照顾我,所以就干脆把我丢到寄宿学校打磨自己。
有时候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偶尔他们人在外地回不来,会拜托一位邻居阿姨去学校帮忙接我,带我回家吃饭。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平常周末,放学之后,我和往常一样上了钟阿姨的车。
可是阿姨那天却闷闷不乐,一直看着窗外,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临近目的地,她才转过头来,小声拜托了我一件事。
她说她侄子从国内被接过来了,以后会在这边定居,又说他在国内的时候遭遇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导致性格有点问题,希望我能够作为他的半个姐姐,以后多照顾他一些。
我发誓,会答应钟阿姨只是单纯因为不想看到她哭,绝不是真心想要照顾一个小屁孩。毕竟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然而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一刻钟。
在见到钟意第一面之前。
说实话,我从小在美国出生,长大,平时身边的交际圈里基本都是白人或混血,很少会有中国人。甚至狭隘地认为,中国小孩皮肤黄黄的,五官皱巴巴的,跟白人小孩比起来,就像一只丑猴子。
可是当我推开别墅大门,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乖乖坐在院子里荡秋千的时候。
阳光穿过树缝照在他脸上,他漂亮又纯真,像一个粉雕玉琢的白玉团子。
钟晴走过去,摸他的脑袋,让他跟我打招呼。
于是他扭过头冲着我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那一刻我就像被什么击中了。
只好告诉自己,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弟弟,所以才会觉得有个弟弟也不错。
03.
从那天过后,我比以前来得更勤了。
我总是想去钟阿姨家做客,总是想见钟意。有时候陪他做游戏,有时候陪他吃饭,有时候给他讲故事,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钟意的眼睛很漂亮,干净剔透,亮晶晶的,笑起来的时候最生动。
我实在看不出他性格哪里有问题。
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其实钟意并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粘着我,亲近我。
他只是想装给钟晴看而已。
钟晴不在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孩子的天真劲儿就不见了,宁愿自己躲在院子里发呆都不愿意跟我说上几句话。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不过当时我很乐观,觉得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而已。
只要相处的时间够久,早晚会卸下心防。
04.
钟意一天天地长大了。
长成了一副多情又薄情的模样。
说起来,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但是时间越久,我却觉得自己反而越来越不懂他了。
小时候的钟意看上去还有些自闭,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没想到长大之后,反而在人际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长得好看,家底硬,嘴又甜,没有人不喜欢他。
当然,我知道,不管他新结交了多少朋友,我在他心里,始终是不同的。
因为在所有人里,钟意总是最黏着我,也最向着我。有朋友笑话他三句话不离霏霏姐,他也不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其他人都是空气,不值得在意。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希望我们可以一辈子都这样。
我愿意宠着他一辈子。
就算他一辈子都长不大。
05.
漫长岁月里,很多琐碎的记忆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唯独钟意十五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情,清晰如昨。
钟阿姨为他举办了非常盛大的生日party,请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钟叔叔也从意大利赶回来了,虽然他平时总是很严肃,不苟言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很爱钟意。毋庸置疑。
那晚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唯独钟意不开心。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再清楚不过,钟意不开心的时候也会笑,可那种笑是索然无味的,不如平时灿烂。
我不懂为什么一个被众星捧月的寿星会不开心。
吹完蜡烛许完愿,他甚至连蛋糕都没吃一口,就找了个借口上楼了。
我发誓自己只是因为担心他,才会想偷偷上去看一眼,他在做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让我终身难忘。
——钟意站在走廊上跟一个白人女孩调情。
他靠在墙上抽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听女孩说话。
神情甚至有些倦怠。
就这么聊了几分钟,一支烟抽完,他忽然伸手把人扯了过来,有些粗暴地将烟圈吐到她脸上。
女孩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腿却软得快要站不住,像一滩水,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融化了。
我就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了。
当然也很清楚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甚至觉得,这不是钟意第一次跟女孩上床了。
因为他看上去太过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