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爷听得这话,又道:“但凭你一面之词,怎可证明此事就是夫人所为?”
赵姨娘呈上那一封老吴写给她的诀别信,道:“这是老吴留给我的信,信上说他替曹家主子办事。而且之前我也听到过曹夫人和老吴交谈,确确实实是她吩咐的事儿。”
曹夫人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就要掌赵姨娘的嘴:“胡说八道!”
她手刚刚抬起,就被曹老爷眼疾手快扣在掌心之中,他瞪着曹夫人,呵斥:“胡闹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曹老爷八成是信了赵姨娘的说辞,因此才阻拦曹夫人。
他头疼地拧了拧眉心,道:“传我的话,派人好生照顾赵氏。待我今晚想一想,明日再下定论。”
钟景没想到曹老爷还要等到明日才处置曹夫人,顿时心生不喜,道:“老爷为何还要等到明日?明明证据都摆在眼前了,怎能不立时处置这样的毒妇?!”
钟景既然和曹夫人撕破脸皮,那便迫不及待想拉她下马,又怎能再等一日呢?
曹老爷起身,拍了拍钟景的手,道:“你放心,爷自然公正处事,明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与她同为夫妻多年,总要请来妻族的人作见证,才可将其发落!来人,将夫人禁足十日,没我吩咐,不得出碧云院!”
好歹让钟景赢了一回,她心气儿顺了,擎等着明日曹老爷休了这毒妇。
赵姨娘被曹老爷安顿在旁的院子里了,明日还需她来作证。
这一夜,钟景睡得不算好。她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这是有灾厄要来。
果不其然,隔天早上,兰芝慌里慌张地跑到院子来,禀报钟景,道:“不好啦!姨娘!赵氏……她、她跳湖自尽了!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知与下人有首尾通奸,见了曹老爷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寻了死路!”
钟景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她才疯了一般低吼:“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她还怀着孩子呢!为母则刚,她想为孩子活下去,怎么可能寻死?是夫人,是这贱女人!”
钟景唯一处置曹夫人的路子断了,人证死了,死无对证。
那还怎么拉曹夫人下水?怎么会这样?!
钟景语无伦次,瘫坐在床榻之上。
兰芝也愁苦不堪,道:“我见仵作来看尸体了,说,确实是赵氏不慎溺亡的,并未有人谋害。”
钟景冷冷一笑:“阴宅里想要害人的法子有多少?只要满院子的奴仆被遣走,再让她坠湖。天寒地冻,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不就能‘投湖自尽’了?好一个寻死,如今验了尸,还留了遗书,官府的人也不会多追究,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老爷派人好生看护赵氏,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来?难不成……那院子里有夫人的细作在内?”兰芝百思不得其解,自顾自猜测着。
而钟景像是回过味来,她通体发寒,脊背涌起一股子酥麻之意,整个人如坐针毡。
等一下,这是老爷指派的院子呀!曹夫人即便杀人灭口,也不敢手伸那么长吧?
而且整个院子都是老爷的人……
钟景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吴说,曹家的主子指派他做事,可没说是曹家哪位主子呀……
曹家的主子,除了曹夫人,可不是曹老爷?
怪道他要押后再审,怪道他不会立马处置曹夫人。
可不就是他知道,钟景寻赵姨娘做了伪证。而曹老爷知道,下手落胎的人并非曹夫人?
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了。
那便是,落钟景孩子的人,是曹老爷啊!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啊!
钟景一直灯下黑,被人戏弄得团团转。
她忽然毛骨悚然,惧怕起这一座雕栏玉砌的香粉宅院了。
曹家……会吃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极为端庄的老嬷嬷上慧珠院来。
她给钟景行了礼,递给她一封香筏,道:“姨娘,这是夫人派老奴递来的东西,您且打开看看。夫人禁足,不可肆意走动,只能让老奴来传个话了。”
钟景接过那份香筏,许久不敢打开。
她上下牙齿打架,抖若筛糠。
许久,她才揭开这一封信筏,细细翻阅了起来。
只见上头,是曹夫人亲笔写的簪花小楷,字迹流丽,却让人看得肝胆俱寒。
她写着:“钟氏,我不管你是不是精怪,或是用了什么失传已久的江湖易容术。可你既然用了凡人的手段,我也教你死个明白。我七八年前,也有个孩子,都快足月了,却被老爷的通房丫鬟香玉推了一跤,就这么硬生生滑胎了。那是个成型了的男孩儿啊,我的嫡子啊!一个通房丫鬟,会嫉妒当家主母,从而推她落红吗?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什么深意,你自个儿品一品吧。不论你信不信我,我话都带到了。你若不信,大可去查一查。之后你就会知道,杀你孩子的人是谁。而你的敌人……并不只是我。”
第69章
钟景尝过白梦来手眼通天的本事滋味,自然凡事都不瞒他。
这回发生的离奇事故,她也派兰芝给白梦来通风报信了。
白梦来得知了来龙去脉,顿时面色一沉。
他拦住本想回曹家刺探曹夫人口风的玲珑,道:“那样的龙潭虎穴,别回了。”
玲珑不懂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心间惴惴不安,问:“发生什么了?”
白梦来抚了抚镶玉镀金的乌木骨泥金牡丹折扇扇柄,面色凝重地道:“我们怕是有麻烦了,得出去避避难。”
“避难?”玲珑纳罕不已,白梦来总不会说是要他们蛰居山野躲一程子吧?她可受不了没烧鸡吃的荒郊野岭。
“曹夫人,估计快发现这一出计中计了。毕竟钟景寻到赵姨娘,还能朝她发难,而你身为慧珠院的眼线,居然也没有提前和她通风报信……她即便是个蠢蛋,也该知晓不对劲了。”
玲珑品咂出事态的严重性,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这……这怎么办?她不会杀人灭口吧?”
白梦来冷冷一笑:“杀人?想在皇城之中取我性命,怕是她还没这个本事。我只是担心她知晓自己受骗,会来金膳斋讨要酬金!”
玲珑哑口无言。
敢情白梦来嘴上说生死攸关之事,只是赚不到钱啊。
她想到了之前白梦来说要躲到深山老林里,顿时无奈地问柳川:“白老板不会是想携款出逃吧?”
这难道是白梦来的惯技,一得罪主顾就要外出云游四方避难什么的?
柳川暗暗摇头,和玲珑耳语:“不会。”
“哦,那他还有点职业道德。”
“低于五根金条以下的单子,主子不屑出逃。”
玲珑回过味来:“五根金条以上的酬金,他办不成事就会逃?!”
柳川实诚地点头。
玲珑无语,这都是什么黑心小作坊啊!
白梦来风轻云淡道:“不如还是按老法子来做,我们背叛钟景,投奔曹夫人去?”
玲珑为了打消他这种损人利己的心思,苦口婆心解释:“钟景给了咱们五根金条作为酬金,曹夫人才给了两根。”
闻言,白梦来犹如福至心灵,义正辞严地道:“你说的没错,我等金膳斋也是要耿介名声的,怎能墙头草似的反复?既然帮了钟景,那就帮到底吧。曹夫人的酬金,还了也就还了。左右我还能多赚个三根金条,不算亏了。”
玲珑听他道貌岸然地讲话,好似很有侠骨柔情。
可她复盘了一下故事始末——最开始他们不是跟的曹夫人吗?明明是白梦来见钱眼开,私底下又被钟景收买,翻到她那边墙头去的。
罢了,未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讲这些了。
白梦来说“避难”,其实是受了钟景委托,出门查一查那个叫香玉的通房丫鬟。既然矛头指向了曹老爷,钟景也不可能被杀姐仇人曹夫人当火铳使指哪儿打哪儿,她得有些自己的判断。
白梦来接了单子,查真相的同时,恰好还能外出避一避风声。
这回他倒是学乖了,知晓不能声张了。
主仆三人,一朴实无华的鸦青色马车凑两匹毛色发亮的骏马,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皇城。
玲珑不免感慨,白梦来逃难的时候,是真机敏。华盖香车也不坐了,知道那样张狂,定会被曹夫人逮住。
一个被算计了、丑态毕露的女子,能做出什么,真是不敢细想。
他们前脚刚走,曹夫人就逮着帷帽亲自来金膳斋堵人了。
只见得金膳斋大门紧闭,青石板台阶上,放着两块红砖头,上面摆着一封信。
曹夫人知晓自己扑了个空,脸色铁青。
她捡起地上的信纸,里面写着:“白某办事不利,夫人此前给的酬金就藏于石缝之间,白某如数奉还。”
曹夫人一敲砖块,里头露出一点油纸包来。那两根金条,就被黄皮纸包在里头,裹得严严实实。
好你个白梦来!
这是想和她撇清关系,倒戈钟景那一头呢!
怪道之前说钟景是精怪,偏偏她还没疑心。
曹夫人这些时日也暗地里去查钟景底细了,原来她是双生女,此前尸首异处的那个,应当是她的孪生姐妹钟瑶!
只是这种事,告诉曹老爷,或许他也不会信,甚至是不在意。
左右都是能伺候好他的侍妾,姐姐妹妹又有何不同?
待他腻了,就会弃之如敝屣。
不过,曹夫人倒想借一借钟景的丧子之痛,看看她愿不愿意投靠她的阵营了。
曹夫人心中有思量,此处按下不表。
另一边,钟景权当赵姨娘的事儿不存在,她心里有了点心思,决定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她去小厨房里熬了香味四溢的鸡汤,继续将她笨蛋美人的形象演绎下去。
钟景没置气曹老爷不处置曹夫人的事,还柔情蜜意地给他端汤来,这实属罕见。
曹老爷不知她是真对自己百般信赖,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面上笑道:“怎么?不使性子了?”
钟景楚楚可怜地依偎到曹老爷怀里,为他开脱:“妾身想过了,即便老爷处置了夫人又如何呢?改日再换个刻薄不好相处的主母,您不在府内的时候,还不是妾身会受人磋磨?老爷留着夫人,是看她受了如今的敲打,今后也会收敛一些,不再为难妾身吧?”
宠妾温柔似水,帮他把借口都想好了,曹老爷怎会不顺坡往下走呢?
于是,他扶了抚钟景的乌黑长发,宽慰她:“你明白爷的心意就好,若是换个手段高明的主母,恐怕你连在这里娇声和爷讲话的命都没了。”
钟景佯装很感动的样子,道:“唉,是妾身福薄,没能留住孩子。还有赵氏的尸首,您就让妾身来安葬吧!左右是妾身领入府中的,她这般惨死,实在是吓得妾身梦里都睡不踏实。”
人都死了,尸体也让仵作验了。曹老爷高枕无忧,自然也愿意卖钟景个好。
他道:“随你吧。”
钟景灿然一笑,艳若桃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赵姨娘和那叫老吴的厨子葬了一起。届时给他们立个碑,再烧些纸钱。人都死了,那就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不计较也罢了。
钟景揽住曹老爷的脖颈,娇声道:“有一桩小事不知妾身是否有告诉过老爷……”
宠妾媚眼如丝,饶是经验丰富如曹老爷,也有些顶不住。他的手不老实,肆意在钟景油亮的团花缎面长衫上游走,慵懒地问:“哦?是什么?”
钟景目光灼灼,犹如妖魅一般在他耳畔低语:“妾身,小名月儿。”
曹老爷闻言,默不作声。他审视着花容月貌的钟景,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第70章
曹夫人有意放出消息来,自然是还留了线索,没将通房丫鬟香玉的家中人赶尽杀绝。
玲珑从兰芝那边得来了香玉家宅的地址,骑着小白龙灭景追风,先一步奔向皇城外的药尘镇。
她骑着马在弄堂里晃荡,等白梦来的马车跟过来。
玲珑趴在小白龙身上等人,无聊极了,望着香玉的家宅胡思乱想。
虽说这些丫鬟婆子在皇城里当差,月俸是比旁的小门小户要高许多,可也没富硕到能让她们在皇城内租赁小院的地步。
这些不是家生子的奴仆,基本都是住在靠近皇城的远郊乡镇,这样家中老子娘也好在他们每月回家省亲时,拿到月钱。
对此,玲珑嗤之以鼻,和白梦来嘀咕:“照我说,这样的能卖儿卖女的人家,父母亲不疼爱,那就该断绝往来,还尽孝心!人都被卖到别家去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了,还想贪图她手里的月钱,真是可怜。”
白梦来隔帘听着了,飞出一声冷笑,道:“那你呢?被主子家派到金膳斋来,卖给我为奴为婢,倒还要回那处险恶地去?”
白梦来说那句“卖给我”时,莫名有些暧昧。他言语里含笑,带三分轻佻七分逗弄,问得玲珑哑口无言。
玲珑不想说主子不好,含含糊糊地道:“那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玲珑摸了摸腰刀,杀气腾腾地道:“组织里的人知道我手段高明,即便签了卖身契也能杀了这后来的主子,逃出生天,因此很放心我在外执行任务。”
闻言,白梦来沉默。
他突然有一丝不爽,问:“若是你主子要你杀了我,你也下得了手吗?”
玲珑呆若木鸡,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要是从前,她可以坦率地称是,如今她和白梦来关系越来越好,有僭越主仆情谊之嫌,真的要动手,恐怕她会犹豫不决。
玲珑有一瞬息慌乱,结结巴巴:“你……你身边有柳大哥嘛!他武艺高强,我肯定是一下子下不了手的。”
也就是说,主子的命令比他更重要,玲珑还是会执行任务的。白梦来心里凉了半截,脸色铁青。他冷冷讽刺:“你倒是纳忠效信,一心为主。”
玲珑也知道她这话说得太没有人情味,于是小声辩解:“你放心啦,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还有柳大哥护主呢。”
白梦来阴森森地问:“那若是你我二人独处的时候,你起了杀心呢?”
玲珑还没想明白,她为何会和白梦来独处。可是她也不愿意让白梦来难过,于是破釜沉舟地道:“要不然你现在就开始练武吧!若是你武艺超过了我,到时候兵戎相见时,你可以杀了我,继而逃生。”
玲珑说得直爽坦荡,全然不在意生死。
她确实不怕死亡,也不想伤害白梦来和柳川。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们能击败她,那她愿赌服输,切腹自尽也可以。
奈何,白梦来听得这话迟疑了很久,小妮子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伤他吗?
白梦来的心情有阴转晴,莫名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