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勾唇,好半晌,才温声答:“杀了你……我舍不得。”
“什么?”玲珑方才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让她的心跳骤然擂动,六神无主。
“没事。”白梦来淡淡道,“端脚踏子来,扶我下马车。”
“哦。”玲珑从小白龙身上解下缝好软垫子的小杌凳,摆到马车前。
白梦来日常用具向来金贵,就连下马车也要踩在锦凳上,方能不慌不忙整理衣摆子,维持美姿仪。
玲珑对此十分鄙夷,觉得他太娇气了,比宫里头金枝玉叶的娘娘还要讲究。
香玉家的宅院早不住人了,十分破落,想来此前的日子也很清贫,不太好过。他们上前叩门,那门环一敲就扬起洋洋洒洒的粉尘,呛得玲珑直咳嗽。
隔了好久,也无人应答。
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香玉又犯了大错,家里人早逃离此处避难去了,怎可能还留在这里?
白梦来递了一方兰花帕子给玲珑,道:“脸上落了灰,擦一擦。”
玲珑接过那尚有余温的帕子擦脸,问:“家里不像有人在住,咱们怎么办?”
白梦来望了一眼刚到他脖颈的墙:“你翻墙技艺如何?”
玲珑率真地道:“说句‘炉火纯青’不为过。”
闻言,白梦来和柳川惊讶地望向她,一时语塞。
玲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夜半总和小弟们逃出本营吃小食,因此有些经验。”
白梦来扶额,道:“那你和柳川先进去,再帮我开个门。”
玲珑愕然:“白老板是打算私闯民宅?那可是要入刑狱司的!”
白梦来冷冰冰地睥了玲珑一眼,反问:“你们杀手都这么守律法的吗?再嚷嚷,我就先把你送进去。”
“我们杀手也是很有自身品格的呀!我都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
“老实听命,少扯闲篇。”白梦来懒得和她掰扯。
闻言,不愿招惹是非的玲珑很乖巧地闭上了嘴。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跃入了小院里,玲珑没有青天白日私闯民宅的经验,于是做贼心虚地把院门关好了。
虽说这院子偏僻,可以看出香玉的家境堪忧。
可屋里头的人搬走了,居然一样家具都没带走,这一点不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玲珑思索间,白梦来已然踱步进入了家中。
玲珑见那轻易就能推开的房门,嘟囔:“他们还真是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家里都不上个锁,院门口也只抵了门闩。”
白梦来勾唇,道:“许是家里的东西都不金贵了,与其带着累赘,还不如丢这儿。”
玲珑不解,问:“从香玉家就能看出来,她的家境贫寒,只能用得起这些朴素家当。既然如此,家人逃难都不带走这些东西,太奇怪了吧?”
白梦来见她问到了点子上,赞许地点点头,道:“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则是太匆忙,二则是瞧不上了。若是第一个原因,屋里的东西必然不会这样齐整地摆着,肯定会挑拣些有用的物件带走,那势必会将家用的物件散落一地,若是第二个……那可就有意思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就里。
白梦来淡淡一笑:“那就是突然发家了,瞧不上这些物件了,故而一样都没捎上。”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翻检到火坑旁边的一处破洞里,塞着一只金贵木匣子。那盒子应该就值当一钱银子,不知为何,主子家没将这样的梅花漆盒带走。
他喊白梦来:“主子你看,这里还留了东西!”
“我瞧瞧。”白梦来翻开那红漆盒子端详里头的东西,“里面是绞缬织物的样布,这布匹上还绣了‘李记’的刺花,应当是布坊姓李。”
玲珑对首饰衣裳这些工艺知之甚少,好奇地问:“什么是绞缬?”
白梦来耐着性子解释:“就是撮花,有的布坊会用把布料的一些位置用针线穿缝或用绳扎起来,以防其染色,这样就形成了不同的花纹。就像今年,皇城内流行白珠形圆点的‘鱼子缬’,先前我给你置办的梅花纹袄子,用的就是这种撮花工艺,用白点拟雪粒子,描绘‘碎雪寒梅独自开’的雅意。”
玲珑记得衣橱里似乎有这么一件厚袄子,奈何她觉得那色儿太艳了,和自身喜爱低调的性子格格不入,因此从未穿过。
玲珑了然点头:“这样一说,白老板待我还挺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我。”
见她领情,白梦来唇角微扬,道:“那是自然,我金膳斋出去的奴仆,总不能穿得太寒酸、被人指指点点。”
闻言,柳川道:“主子怎么从未替我置办过衣衫?我不是金膳斋的奴仆吗?”
白梦来对于这种主动讨要东西的下人很没好感,他沉吟一声,道:“你不是。”
柳川大喜过望,难不成主子是要当众声明他在他心中是与众不同那一位吗?虽说柳川也觉得,他和主子互相陪伴这么多年,绝不是一般的主仆情,还有几分兄弟情在内。
还没等柳川激动完,只听得白梦来淡淡道:“你算是我的走狗。”
“……”柳川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想说。
隔了一会儿,他凑到玲珑耳边窃窃私语:“上次你说刺杀主子的事,有个章程没?还收人入伙吗?我这种资深卧底,要不要?”
玲珑望着房梁,无语。
良久,她帮柳川仗义执言:“白老板,你这话就不对了。”
柳川感动得眼泪汪汪:“还是妹妹知道疼人。”
白梦来挑眉,道:“怎么不对?”
玲珑一本正经地答:“纵是你心里真这样想,那也不该当众说出来啊!多伤人呢!”
柳川欲言又止,这妹妹像是庇护他,替他平反,又像是和白梦来同仇敌忾,在他心口撒盐巴。
白梦来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他将装有样布的匣子带身上,几人小心翼翼出了香玉的家。
玲珑以为白梦来要回去了,谁知道他赖着不走,还对柳川道:“你去车上,将我那点心攒盒拿来。既然家中无人,我们问问邻里去。”
玲珑问:“人都这么多年不在家了,问邻居有用吗?”
白梦来道:“有用。若是香玉家人悄没声儿地逃跑,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势必会惹人注意;若是发了横财,不是逃难,也会惹得邻里眼红。小门小户出身,可是什么都能当成谈资下酒的。况且,香玉家人敢留下这样至关重要的样布盒子,代表他们不怕人查,并非畏罪潜逃。那么就只有后者了,香玉害死曹夫人府中胎儿,家人反倒发了一笔横财离开此处,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暗中收买。”
这样的老套路和老吴那一次如出一辙。
杀害孩子的罪魁祸首是曹老爷一事,可信度又增添了一分。
说话间,白梦来拿过柳川递来的点心攒盒,眉眼带笑地走向对面一户人家。瞧着这门新上了漆,该是有住人的。
他让玲珑敲了敲门环,很快就有留家里带孩子的新媳妇开门,问:“几位找谁?”
见是女眷,玲珑从善如流接过了点心盒子,递到新媳妇手里,道:“这位姐姐,我家主子想叨扰您,打听个事儿。这是给您的谢礼,里头有些皇城时兴的糕点,若是您不介意,拿回去给孩子尝尝。”
还没等这妇人开口说话,一个瞧着七八岁的男孩便上前来抢过漆面攒盒,掀开盖子,翻检甜糕吃。他一面吃,一面还对妇人道:“娘!这桂花糕好香啊!我给爷奶留一份。”
这是妇人的长子,被她的公婆惯得没规矩,脾气大,天天同她顶嘴。
每回妇人要教训她,婆婆就拦在她面前,说她黑了心肝,要打骂自己的宝贝孙儿,要是揍出个好歹来,那是想断她老孙家的香火!
妇人哪敢顶撞婆婆,只得作罢。
长子有婆婆撑腰,性子愈发顽皮。
此时,孩子装作要给爷爷奶奶留甜糕,实则是拿公婆来压她,让她收下糕点,顿时气得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打算接人东西呢,长子就这般不规矩,害得她不答话也得答,把妇人臊得险些要哭出来。
见状,玲珑也回过味来,她笑道:“不过一份糕点,小公子爱吃便吃吧。我们也没旁的事儿,就是想问问姐姐,隔壁那家人是搬走了吗?我记得他家中有个在皇城曹家做丫鬟的姑娘,对吗?”
妇人是老实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帮忙。于是她仔细想了想,道:“李家好像是有个叫香玉的姑娘。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李家姐姐,她在哪里做事,我不是很清楚。她月把才回家一趟,给她弟拿点钱财什么的。”
原来香玉家里姓李啊,白梦来心里有了成算,或许那绞缬样布就是李家自家的布店制的。
玲珑问:“他家里是两姐弟吗?有没有父母长辈?”
“没有呢,一直是姐弟俩住着。香玉他弟是个赌鬼,一有钱就拿去赌坊里赌。欠赌债最多的时候,人都要上门来剁他的手!他还求到我们家来,想和我们借钱。这样的赌鬼,给了钱还得了?那就是无底洞了,左右都还不清的!我不肯借,偏偏他还怂恿我家男人借,说他们以前是在青蛇镇上开布坊生意的,只要赚了钱,回去再用制布手艺就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还双倍的钱。赌鬼的话哪有一句真的?我是不信!倒是我家男人心善,给了他一吊钱。”
玲珑问:“那他还了吗?”
“拖拖拉拉好久不给……”妇人呶呶嘴,道,“不过八九年前,他好像突然发财了。欠我家债一两年都没给,那次倒大方,不但还了钱,还拎了一只烧鸡给我。听镇上的人说啊,他不但给我家钱,还把欠赌坊的钱也还了。隔天有人想来寻他问在哪个行当赚钱发财的事儿,结果他连夜搬走了。这都八九年过去了,要不是你们问起,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许是那香玉弟弟发财之事太蹊跷,妇人记得清楚,说起来有板有眼的。
八九年前,可不就是香玉出事的时候吗?
想来是那时候,香玉他弟发了一笔横财了。
难不成,是谁给他钱了吗?玲珑想到,可能真的有人拿钱收买香玉,逼她害死曹夫人腹中胎儿。
毕竟李家瞧上去多疼儿子啊,宁愿卖了女儿为奴为婢,也要将李家弟弟这样的败家子养在家里的。
若是真因为姐姐的死而发家了,那她弟还真不是个东西。
第71章
妇人那里也只问出了几句话,她怕公婆种地回来,瞧见她抛头露面和外男唠嗑,给她男人上眼药,挑拨离间说她水性杨花勾搭人,因此说了两句便躲回屋里头了。
玲珑见打听不到香玉他弟的去处,垂头丧气地问:“这下怎么办?人早在八九年前就跑没影儿了,上哪找去?”
白梦来走回马车,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回青蛇镇了。”
“你怎么这么确定?”玲珑狐疑地注视着白梦来,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的蛛丝马迹。
白梦来噙笑,道:“那妇人不是说了吗?李家在青蛇镇开过布坊,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才跑到这里。香玉他弟穷困潦倒的时候还喊着他日回去东山再起,那肯定是惦念那边的人情世故。更何况,他连这陈年样布都留着,必定还眷恋家乡。一个穷困到背井离乡的人,若是有一天发财了,可不是要衣锦还乡让旁人掌掌眼的?昨日受的苦难与闷气,总要借机纾解出来,那么携财回故乡便是很好的选择了。你想想看,若是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乡镇,你想露财也没人在意,又如何能使他这般意气风发地显摆呢?”
玲珑点头称是,不免感慨,白梦来是真将人性琢磨得透彻。好似经历过什么大彻大悟,方能有这般七窍玲珑心。
可他向来是主子,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吧?何尝体验过她们这种底层人的日子呢?想来也就是在名利场里厮混过,歪打正着咂摸透了人情冷暖,并不是吃过苦的可怜人。
思索间,几人又上路了,赶了三四天才抵达青蛇镇。
玲珑待马温厚,知道小白龙这一路颠簸,功不可没,于是上集市给他买了最好的马草喂养。
回到客栈时,她嗅到了一股子奶味,那是小贩推着板车过来,沿街叫卖果子酪。一般冰浸齿牙的乳酪果子干碎冰甜碗都是夏日佳饮,可每逢炎炎夏日,官宦世家才能用得上冰,寻常百姓难吃到;而隆冬天则不同了,天降鹅毛大雪,冰天雪地里最合适保鲜乳酪,在这时,平头老百姓也能吃到一口甜的尝尝鲜,因此果子酪甜碗子的生意还算火热。
玲珑本想拿钱买一碗,蹲在炭火盆前一面烤火一面吃冰,奈何白梦来眼尖,被他瞧见了行踪,开口便是使唤她到身旁来待命。
白梦来慵懒地唤她:“过来。”
玲珑还没买小食呢,就被白梦来差遣来去,心里苦闷,语气也有点不耐烦,问:“白老板有事?”
待她离那小贩远了,白梦来方才道:“想吃果子酪了?我给你制吧。别吃这些小摊小贩的东西,往来扬起多少风沙呀,省得闹肚子。”
玲珑是知晓白梦来点心手艺的,因此也不和他叫板。
她得了白梦来照顾,自然给他好脸色,此刻夸张做作地问:“白老板还会制果子酪啊?那不容易吧?”
白梦来何尝不知晓她是在假惺惺地夸赞,于是乎,他剜了她一记,什么话都不说,径直朝伙房走去了。
小乡镇的客栈人少,白梦来喜清净,花了大价钱包下整个客栈,因此大院里只住了他们三人。
白梦来嘴上说见不得人间疾苦,实则是怕被那些穷酸庶民冲突了,惹得他心烦,倒不如花钱讨清闲。
此时人丁稀少,他们待在客栈里,如同住自家一般自如闲适。
白梦来喊工具人柳川备好松木桶以及新鲜牛乳,乳酪碗子的制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要卖弄点手上功夫。
白梦来将牛乳煮沸,拿笊篱过滤细碎的奶皮,随后添冰糖块儿与适量的醪糟、醋等佐料细细拌匀。片刻后,白梦来将锅中牛乳分装到梨花青瓷小碗里,逐一码在松木桶中。两侧用炭火烘烤小半个时辰,继而将松木桶旁边的火盆子撤离,再覆雪冷藏。
不过一个时辰,那米酒奶酪便凝结成白花花的雪膏子,奶香四溢,勾得人口齿生津。
玲珑迫不及待想端牛乳酪碗子开吃,却被白梦来一记汤匙敲回去:“别忙。”
玲珑揉了揉手背,纳闷地问:“还有什么事?”
白梦来不答话,只从纱袋子里摸出一把细碎的干果:有柿饼干、有橘饼干、还有一些核桃碎、香瓜子。山楂干等等,白梦来信手洒在乳酪碗子上,递给了玲珑,道:“加了果子干,才叫皇城正宗的果子酪。”
玲珑得了白梦来首肯,小心翼翼捧过果子酪,她舀了一口酥酪入嘴,顿时被惊得落泪。那奶味醇厚,果干的咀嚼口感甚美。怪道有人说“醍醐灌顶”一词,其意,可不就是吃了这碗夹杂醍醐的乳酪,整个人从头至脚都舒服得飘飘欲仙、犹入天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