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秋手上的菜包二连掉豆浆碗里,她轻车熟路地扯帕子擦了擦脸,艰涩地笑:“谢先生此举不妥啊,昨夜刚占完我便宜,今日就要跑路。若是在意昨日之事,大不了我不放在心上就成了。君子有襟怀,拿得起放得下,没什么是好介怀的。”
她只是想谢林安留下,她不想他走。
谢林安抿唇,道:“你该懂的,我没有在说笑。血莲花的人寻来了,他们会将我抓回去的。我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你。我怕他们知晓你是知情者,拿你开刀。既如此,倒不如我先走一步,或许还能护你周全。”
闻言,夏知秋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她惨兮兮地笑:“谢先生,哪有你这样做人的。我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撩拨了、逗弄了,又说走就走。这一走,你还回来吗?”
谢林安垂下眼睫,落寞地道:“该是不回来了。”
听得这话,夏知秋一时无言。
她叹了一口气,道:“容我想想,行吗?”
“夏知秋,这不是有商有量的事。我既然说了,那么可能今晚,可能明早,我便会离开吉祥镇。”
夏知秋哀求谢林安:“别说了,让我想想,行吗?”
谢林安见到的夏知秋,一向是快乐明媚的模样。她犹如春日最灿烂的一抹阳光,时刻照耀人心上。
可是此时的她,分明弱小可怜,让人心生保护欲。
谢林安希望夏知秋永远快乐,希望她永远没心没肺地活下去。
他想给夏知秋一个了解,所以郑重其事地示爱,不留遗憾地道别。
唯有这样,才能将这段缘分画上一个句点。
有始有终,方能遗忘。
若是他不告而别,一去不复返,那必然会让夏知秋念念不忘。
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是谢林安的卑鄙之处,也是他仅剩的温柔。
隐秘的爱恋还无法到窥见天光之日,他却私自将其拔苗助长,只为了斩断念想,也为了好聚好散。
谢林安鲜少有情感外露的时刻,可是如今,他瞧见夏知秋的眉眼,莫名有些难过。
他伸手,企图触碰夏知秋的脸颊与眉梢。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眉眼的那一瞬间,他又近人情怯,缓慢蜷缩手指,收回了手。
“夏知秋,昨夜的吻,是我对不住你。”谢林安起身,双手作揖,给她赔罪,“你莫要和我计较,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今日与君长决,愿君喜乐,岁岁年年月月。”
“好,好一个‘与君长决’!”夏知秋见他心意已决,也莫名来了一股子邪火。
她也起身行礼,克制而疏远,道:“那夏某在此送谢先生一程。”
夏知秋喊堂倌端来两杯水酒,自个儿捻一杯,又递给谢林安一杯:“这杯酒,我敬谢先生。喝完酒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分道扬镳。”
她盯着谢林安手中的酒,怕他喝,又怕他不喝。
夏知秋脑中走马灯一般,想起和谢林安的种种过往。
她记得当初怕黑,是谢林安提着灯笼,挪到她的跟前。那点光亮,还有男子伸来的手,莫名温暖,照亮了她的前方。
好似从那时开始,夏知秋就有些亲近谢林安了。
这一路,有他伴着,才不算寂寞。
可是如今,他也要走了。
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要离开夏知秋。
夏知秋无助极了,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倒在雪地里,孤立无援。天好冷啊,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谢林安将她拉出那样饥寒交迫的雪夜,又将她重重推回去了。
谢林安看着手间的酒盏,迟疑了一刹那,随之一饮而尽。
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离开。
他不可能让夏知秋置身于危险之中,他要护着她。
谢林安知晓夏知秋幼年苦极了,他不愿她更加受苦。
他没办法替她撑腰,那么至少不要给她找来祸端。
若是夏知秋不是官就好了,若是他能独占她、带走她就好了。
可是谢林安见过夏知秋办案的模样,知晓她是属于黎民百姓的。
这寸天地,需要这样的父母官。
见谢林安喝了酒,夏知秋也释怀地笑了。
她也低头,把酒一饮而尽。
谢林安走了,走之前,他深深看了夏知秋一眼,好似要将她刻入心里,永生不忘她眉眼。
他何时这般矫情了?不过是对一个女子上了一丁点心罢了。
谢林安原本想回夏府一趟。可是想了想,他回去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不过是些衣物,留着便留着了。他身上有钱财,离开吉祥镇以后再置办也来得及。
他不敢回去,他怕自己仍有留恋,一回去就离不开了。
谢林安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被夏知秋牵绊住。
他的心,可能永远都落在她那儿了。
第112章
今夜,夏知秋回了夏府。
她原本惆怅万分,刚踏入府中,见伙房还亮着烛光,诧异之余,心生欢喜。
夏知秋心里升起一线希翼,忙马不停蹄地跑向伙房。
“谢先生……”她还没喊完一句话,就见灶膛前的小翠惊喜地迎了上来。
她笑眯眯地道:“夏哥哥,你回来了?谢先生不知去了哪里,还不曾回府。”
“哦。”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是真走了,不免心生落寞。
她还没来得及沮丧,随后跟来的赵金石便拿着一纸文书寻来了:“夏大人,朝廷那边发话了,说你政绩光鲜,要你进京述职呢!一年一考,算了算,你这都五考了,早过磨勘期了,是该挪一挪位置了。您这要是升迁了,当了京官,可别忘记我啊!”
听他这么一说,夏知秋忙接过文书,细细翻阅起来。
文资三年一迁,像夏知秋这种小可怜,没人记得,五考一迁都算正常了。
想要当京官,必须要磨勘。在地方当底层官员,继而历练几年,待磨勘期满后,由上级知府举荐,再带上举荐信与履历,送往吏部的流内铨。
夏知秋这种地方州县的亲民官能否如愿“改官”,不止是看主持考课的官吏怎么说,更有甚者,为了防止地方官贿赂上级恶意篡改考辞,还得亲自前往京都面圣,当面述职,由圣上赐考。
夏知秋就是那批比较背的,得让圣上把把关的选人改官。
因此,她得进京都一趟,给圣上述职。
夏知秋想起谢林安是有京都口音的,保不准他的事儿都发生在京都。
若是能将他解决了这些事,他是不是就不用走了呢?
夏知秋如醍醐灌顶,急忙扯住赵金石,道:“快!快给我安排一辆马车,我要出吉祥镇寻人!你把徐捕头也喊上,让他们帮我问问镇上的车夫,今儿个可有谢先生雇马车出镇子的,往哪条道上跑的,也务必给我问清楚了!”
赵金石听得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道:“你俩吵架咋地玩这么大?还兴离家出走的啊?”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道:“少贫,赶紧帮我把人找回来!我有事儿要当面问他!”
夏知秋深夜心急火燎寻人,连同着夏府隔壁两间院子的灯火都亮了。不知情的围观群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捕快们一脸肃然,缄口不语,各家各户都忙关上了门窗,生怕是什么凶犯越狱,又要闯入家中伤人了。
夏知秋好歹是吉祥镇的父母官,不过打听个人的事儿还是方便的。很快便有车马行的车夫回禀夏知秋,午间确实有一名男子雇车往衢州青城的方向去了。车夫只能帮着送上一程,将他带到驿站附近的客栈先落脚,再让附近的车马行继续接待贵客,明早儿再赶路。
夏知秋是知晓驿站内皆是朝廷的差役,估计谢林安也不敢靠近那处。若是非要留宿,自然会寻附近的客栈入住。
也就是说,夏知秋只要驾车速度够快,没准还能在谢林安赶路之前截胡。
她仿佛有了主心骨,整个人冷静不少。
夏知秋连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付了双倍的价格,嘱咐车夫快马加鞭,一定要尽快赶往那个驿站。
不仅如此,她还嘱咐手下的差役不可将今夜寻人的事情声张,对外说是办公即可。
夏知秋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向吉祥镇外去。
她头靠软垫,疲乏地长吁一口气。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夏知秋想到谢林安,原本平静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该如何说服谢林安跟她回家呢?好似丈夫要去娘家寻闹脾气的媳妇一样,都做好了负荆请罪的架势,又怕人是真要和离,不肯回来了。
夏知秋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法子,接二连三叹气,愁容满面。
若不是车夫提醒,她都不知晓已经到驿站了。
夏知秋下了马车,走向驿所附近的几家客栈。
她记得谢林安今日穿衣的花色,问老板:“你有没有见过穿雅致竹叶纹大氅的俊美男子?若说特点,该是那衣衫纤尘不染。整个人像是画里出来似的,鬓若刀裁,面如桃花,反正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夏知秋在问话的时候,才知晓谢林安在她心中的印象原来是这样的。
她一直觉得谢林安与众不同,也觉得他很美。为何之前相处时,从来没注意过呢?
夏知秋心底怅然,又有些难过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有人喊:“夏知秋!你给我过来!”
这是……谢林安的声音!
夏知秋惊喜回头,只见一名戴祥云面具的男子站在台阶处看着她,眼底泠然。
她忙跟上去,唤谢林安:“可算找着你了!”
谢林安不动声色地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待两人进了客房,谢林安这才摘下面具,恶声恶气地道“你是猪脑子吗?这样大张旗鼓寻人,我就是再隐蔽也要被你暴露了。”
夏知秋讪笑:“不这样寻人,又如何逼得你现身呢?”
谢林安早该猜到如此,他头疼不已,按了按额头,道:“不是和你说清楚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吗?为何又贸贸然寻来?”
看到夏知秋的一瞬间,谢林安说自己心间没有欢喜,那也是假的。
可是这就是裹着砒霜的蜜饯,一旦沉沦,后果不堪设想。
夏知秋是个昏的、傻的二皮脸,那他就要保持理智,一直清醒而克制。
夏知秋原本想好了无数个说辞,一见到谢林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低下头,不敢看谢林安的眼睛。
就这般纠结了许久,夏知秋深吸一口气,道:“谢先生再躲,又能躲到哪处呢?血莲花的人看着像是权势滔天,爪牙遍布天下。你光躲,能躲得过吗?况且一辈子躲躲藏藏,真就是谢先生想要的吗?”
闻言,谢林安也不语。
他给说得口干舌燥的夏知秋斟茶,摩挲指尖的杯壁,轻声道:“夏知秋,京都距离吉祥镇,有多远?”
夏知秋盘算了一下当年她来吉祥镇花费的时间,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日夜兼程,满打满算也要一个月。”
谢林安苦笑一声,说:“你看,这般远的地方。那些人也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找到我的住处了。”
他的话如此直白,夏知秋就是再蠢也听懂了。
谢林安是逃不掉的,他插翅难飞。
夏知秋哑口无言,她心里闷极了。
谢林安见她已经懂了厉害之处,再接再厉,道:“况且,我就是跟你回去了又如何?等血莲花本营的人寻到我,等朝廷的通缉令下来,又岂是你一个七品芝麻官能抗衡的?你不是一个人,你府上还有小翠,还有赵主簿,你忍心牵连他们吗?若是上面的人要连坐,要责罚你包庇朝廷要犯,到时候你女子身份一暴露,再加上一桩欺君之罪,你又当如何?”
谢林安的情绪不激动,他慢条斯理地说,将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捋清楚,讲给夏知秋听。
夏知秋越听越心凉,她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若是要她一个人的命还好。
她本就是欺君罔上,不知何时会暴露自个儿的女儿身,一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
可是这一切,若是还能牵连到小翠和赵金石,那又当如何呢?
夏知秋不落忍,也不敢细想。
她觉得沮丧,这种伤感的心绪很难说明。
夏知秋此前破案,都是有谢林安在一旁指点以及陪伴。如今没了他,夏知秋想要琢磨出谢林安的破绽,推翻他这一番话也无从下手。
她好没用,她为何这般没用?
夏知秋头一回怨恨自己品阶太低,头一回怪罪自己无能,不能保护身边重要之人。
她的眼眶潮红,咬着牙,欲语还休。
谢林安本不欲咄咄逼人,本打算好来好往。
可是夏知秋这性子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只能出此下策,只能逼她做决定。
谢林安强装风轻云淡,顺水推舟给她台阶,道:“所以,夏知秋,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官,好好治理你管辖的地方。至少我看到了你,知晓还有人是高风亮节的,这就足矣。”
他在赶她走,他好似完全不会难过。
夏知秋抬头,眼泪摇摇欲坠。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濡,轻声问:“谢先生,你就不会伤心吗?”
谢林安的心脏漏跳一拍,他无法直视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夏知秋一直比他磊落、比他坦荡,她甚至比他还有担当。
谢林安瞧着喜怒不惊,很有城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叫怯弱。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不过是随意停泊留下的一段缘,待船开了,缘自然就散了。我不会伤心的,我也不会留恋你。”
谢林安强迫自己去看夏知秋的眼睛,他面对她的纠缠,生硬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谢林安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夏知秋,我说过了,我是成品怪物。所以我无情无欲,起初对你上心,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心悦一个人很快,忘得也很快。你,不过是我露水情缘中的一份,不值当我多上心。”
夏知秋见他这样,反倒释怀了。
她嘴角牵扯起一丁点弧度,道:“谢先生,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晓吧?”
“什么?”谢林安问。
“你越是在意什么,越会强调什么。真正不在意的事物,你连句闲话都懒得说。”夏知秋道,“你很不舍,是吗?”
谢林安呼吸一滞,他看着眼前的夏知秋,暗暗感慨。原来在他一手教导下,柔弱的小白兔早就长成了狡诈的小狐狸,连同他都蒙在鼓里。
夏知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她喘了一口气,道:“谢先生说完了,该轮到我来说了。”
谢林安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于是沉默着静候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