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散的发被汗水打湿,燕衡后退几步躲开它,旋身溜着它跑。
傀儡伸手捉了几次俱没捉住,更加恼怒。
它的头一转,突然停住追赶的脚步,转身往明缨这里来。
怕打扰燕衡,明缨颇有自知之明地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结果一人一傀儡跑得太快,她的眼一下没跟上,就错了一下眼的功夫,傀儡快冲到她面前了。
她心脏急烈一缩,弹簧似的窜跳起来,开始绕着大殿跑。
傀儡紧紧跟着,手臂小鬼一般伸长了捉她。
“啊啊啊!这什么鬼玩意儿?燕衡救命!”明缨声音颤抖。
她惧怕傀儡的程度远远高于对死亡的恐惧,她拼命地逃窜更多是因为害怕傀儡。
明缨引以为傲的奔跑速度在绝对的修为面前不值一提,一人一傀儡的距离一直在被傀儡拉近。
燕衡听见动静回过身来,步履不停地飞奔。
“最新任务:请宿主解救明缨。”
傀儡的手即将搭上明缨的肩膀,明缨吓得几乎要哭。
燕衡腿下蓄力,一个飞跳,抱着明缨险险躲过那双苍白的手。
一滴血滴在明缨脸上。
她愣愣地睁开眼,看见燕衡左边脸颊一道长长的红线,一滴一滴的血从里面掉出来,落在她的脸上。
她迅速抬手,将那道线抹掉。
燕衡卷翘的眼睫垂了下,迅捷地站起身,继续挑衅傀儡。
明缨也迅疾地弹起来,找了个远点的地方继续躲着。
高高的殿顶骤然响起阵阵轰鸣,宛若雷声轰隆。殿顶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傀儡仰首瞧着上面,追逐燕衡的脚步骤停,它身形一转,转而飞身上祭台,拼尽全力抱住玉盒。
最后一阵轰响过后,殿顶坍塌,五个人影自上方降下,几乎立刻便锁定了傀儡,开始手下结印。
金印笼罩了祭台,将里面包锁。
溪石山强烈的灵力波动几乎瞬间便惊动了其它山头的真人,真人们循着灵力赶来,齐力破开山地后才得以进来。
傀儡自知再无机会,身体猛烈颤抖,淡蓝的火光从内燃起。
真人上前,再想要阻止傀儡自尽已经来不及了。
傀儡抱着玉盒跪在玉台上,两只无神的眼睛竟好像生了神智,直直看着燕衡,眸中恨恨,直到化作灰烬。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燕衡感受体内已经轻微紊乱的灵力,手下攥成拳,引导灵力冲击心口。
一口血喷出来,他的脸色顷刻苍白,踉跄几步。
明缨刚要拜见门主与四位真人,余光瞧见燕衡吐血,连忙过去扶住他。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吐血了?
门主神识扫过此陵,与几位真人对视后面色顿时难看许多。
奇岁山下竟然藏了一座陵。
前些日子护山大阵异动,门里有邪祟潜入,弟子们遍寻无果,任谁也想不到它会藏于山下密陵之中。
奇岁门建门已逾千年,千年来,无人知晓山下有座密陵,这傀儡是如何而知?它又为何突然入陵?玉盒里又是什么东西?
奉宁真人忽然目光如雷:“垂木妖?”
小妖躲在明缨身后,闻言脑袋颤了颤。
真人手下一抓,将小妖隔空捉过来,小妖身体耷拉着,不挣扎也不叫。
明缨没有丝毫犹豫:“真人,此妖并未危害奇岁门,也没有什么恶意,还请真人从轻处置。”
奉宁真人捏着小妖,看向明缨的眼神复杂,闻言不作声。
明缨心里叹气,她仁至义尽了。不过近来妖族与人族相处和谐,想来真人不会过于为难它。
慈正真人开口:“明缨,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明缨不知道要如何替小妖遮掩,只能实话实说:“回禀真人……没看见有个洞便掉进去了。我们爬不上去便深入洞中寻求生机,一路走到这里,然后就是现在的情况了。”
慈正点点头,指了指燕衡:“半夜宵禁,你为何在溪石山?”
燕衡长长的眼睫遮住半边眸子,眉目舒和,面上沉静乖顺:“回禀真人,弟子修炼艰难心中郁燥,便半夜出来散心,路过溪石山时听见有人呼救便去了。”
四位真人扫视下方两人,思考他们所言的真实性。
两人的话都没有什么破绽,身上的伤也昭示他们一路走过来的艰难,傀儡应该与他们没有关系。
明缨与燕衡身上都各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且衣衫不整,门主与真人又问了几句,确定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将他们放回去。
慈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手拢在袖子里,肃声:“燕家小子,你虽为燕家子弟,但来了奇岁门便要守奇岁门的规矩,你夜犯宵禁,按理该罚跪三个时辰,不过念在你刚历险境,便去思过堂跪两个时辰。”
燕衡躬身:“是。”
慈正扭头看向明缨:“你不用再巡山了,收拾东西回鸣天谷。”
说完,手下灵力轻动将明缨与燕衡送离陵地。
两个人互相搀着走了一段路,待真人看不见他们了,燕衡将胳膊从明缨手里抽出来,步履飞快地走到前面。
“我先走了。”
明缨忍着疼,加速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你不是受伤了吗?”
燕衡声音冰凉,摆明了不想跟她多说:“现在好了。”
明缨不明白他怎么了,在陵里时还救过她,怎么一会功夫就变脸了呢?
她拦住他:“你等我一会,就一会,我有一粒上品丹药,我拿过来给你。”
燕衡绕过她,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我不需要。”
明缨还要再说,被他止住:“别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
她身形一顿:“……为什么?”
燕衡冷笑:“我之所以受伤不正是因为你吗?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在地陵之中?”
因为她,因为该死的系统,他要时时待命,给她送温暖。
他厌恶这样被掣肘的感觉,他受够了。
傀儡修为远在他之上,他的挑衅只能拖它片刻,因为它大部分灵力用在玉盒上,才令他短暂占据上风。若非门主真人及时赶来,他真的能活着离开吗?
她无所谓生还是死,他不,他一定要好好活着,还要好好地活到地老天荒。
他瞥她一眼,阴着脸走了。
明缨顿在原地,默然望着他大步离开,转身回到山腰小院里收拾东西。
山边落日浑圆,刺目的光模糊了边缘,今日的傍晚罕见地不见晚霞。
明缨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回鸣天谷,待落下脚后,月亮已经移至屋顶。
她放下包袱喝了口水,反身又出了门。
思过堂不远,却也不近,在鸣天谷边缘,她小心躲过巡逻弟子,从思过堂的偏门偷着进来。
正门的守门弟子倚在门框上打盹,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违反宵禁来思过堂。
思过堂里几乎没有弟子还在受罚,明缨一个一个门找过去,很快便看见了跪得笔直的燕衡。
他已换了衣裳,是一身黑色交领长衫,衬得他肤白如玉,他的身影隐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浑身散发着寒气。
他透过墙上小窗看天上圆月,眼睛里泛着月光,眼神中却没什么神采。
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有人将手探到他额上,他才回神看过去。
明缨下了定论:“你发烧了。”
燕衡将她的手打下去。
他蔫蔫的,没想到她竟然找到这来,眼底全是红血丝,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
沉默片刻,明缨把丹药掏出来:“你受伤了,吃这个好得快。”
燕衡扭过头去:“不吃。”
他的头很疼,身上也疼,还很冷,之前催动灵力攻击心脉用力太狠,没想到现在这么难受。
明缨问他:“你冷么?”
他耷拉着眼:“不冷。”
明缨伸手摸了一把他的手,冰凉,又摸了把他的脖子,滚烫。
冰火两重天。
她心下犯难,不知道要不要给他保暖。
她努力回想自己发烧时的感受,好像是身上虽然烫,却很冷。
“干什么?”燕衡垂着眼皮,看她在储物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湛蓝的披风。
她给他轻轻披上,把系带系好,他乖乖坐着,安静地像只小狗。
燕衡闻见一股干净的香,似是皂角的味道。他打了个哆嗦,将脸埋进披风里,整个人都缩了进去。
明缨噗地笑了:“口是心非。”
她举着丹药:“把这个吃了。”
燕衡还记得下午对她说的狠话,手下紧紧拽着披风,挪动膝盖背朝她:“不吃。”
明缨绕过去盯着他通红的脸,恶向胆边生,用手钳住他的下巴,快速将丹丸扔进去。
他立刻张嘴要把它吐出来。
明缨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一手迅速摇晃他的脑袋。
燕衡只觉得天摇地动,脑浆都快要摇匀了,下意识将丹丸咽了下去。
丹田热腾腾的,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明缨又摸出一块洁白的甜糕:“你吃饭了没有?”
这回他终于不矫情了,斜睨着她,维持着自己的自尊:“没有。”
她把甜糕举到他唇边:“你自己吃还是我帮你吃?”
燕衡不吭声,僵持了一会一把将甜糕夺走,口头倔强:“真是麻烦。”
甜糕入肚,胃里慰贴许多,嘴里也甜滋滋的。
明缨也没吃饭,手下连着拿了五六块甜糕,重新塞给他:“这个甜糕叫云来糕,之所以叫这个名是因为它长得像一片云。我每回发烧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云来糕。”
燕衡口中塞着糕,静静听她说,闻言低头瞅了瞅这糕:“不就是块糕,哪里像云了?”
明缨登时笑了,指着他:“哈哈哈,我随便起的名你竟然信了。”
他恼了,捉住她的手,将剩下的糕还她:“我不吃了。”
明缨反握住他的手,脸上的笑意更盛:“别恼啊,我不笑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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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蜉蝣撼树(五)
◎童年回忆◎
明缨的手又软又热,像一个火炉,烫得燕衡立刻将冰冷的手抽回来。
她又捉回来:“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暖暖。”
燕衡不挣扎了,她的手真的很暖。
“你睡一会吧,有人来了我叫你。”明缨把他的手暖的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肩。
燕衡顺势裹着披风躺在地上,最后看了一眼明缨,小小声嘟囔:“我是不会领情的……”
*
“叮——即将开启童年的回忆,请宿主做好准备。”
燕衡甫一睁眼便发觉自己被一只手捏着,他竭尽全力动了动,从那只手上跌落。
他依然是那个该死的沙包。
他环顾四周,发现小明缨躺在地上,往前几步是那个挂着小鹿神画像的房间。
此时乌云已经散去,明媚的天光撒照大地,风和日丽,地上干燥似从未下过雨。
“哒哒哒。”
轻巧明快的脚步声从挂了小鹿神像的房间里出来,几步走到昏迷的小明缨身边。
燕衡看去,女孩扎着两个细细的羊角辫,羊角辫随着她的走动上下蹦跳。
她蹲下,一张无比恐怖的脸露出来。那张脸似是被烧毁了,五官好似融化一样向下垂着,皮肤爬满坑坑洼洼的疤,一直延伸进衣领遮掩的脖颈下。
那双形状奇异的眼睛定定盯着小明缨看了会,然后伸出树皮一般的手,将发髻上的金色铃铛扯下来。
铃铛无声无息,她拿在耳边晃了一会,见听不见声音,便一路摇着蹦蹦跳跳地跑了。
燕衡静静看着女孩远去。
不多时,小明缨嘤咛一声醒来,想起现在处境,她迅速爬起身。
她的音调里带了些许呜咽:“阿婆……”
暖风吹来,吹得她蓦地一抖。
她又惊又恐地缩着身子,望着这一方小院,眼泪在眶中打转。
她似是不甘心一般,又在府里寻了片刻,却找不到半个人影。最后她跑到偏门前,打开偏门走了出去。
温暖的光落在她身上,街里人流涌动,摆摊的小贩连声叫卖,买菜的妇人争执讲价,小孩肆无忌惮地穿梭于人群。
青的菜,红的花,五彩斑斓的糖人……
声音色彩慢慢回到小明缨的五感之中,一切流动起来,鲜活而富有生机。
短短几个时辰恍如隔世。
她冲进人群,随便扒住一个人,仰头:“你知道府里的人去哪了吗?”
那人推开她,不耐烦:“去去去,谁家的小孩,没见老子忙呢?”
小明缨跌坐在地,细细的胳膊撑着腿,她沉默地低下头,静思片刻重新站起身在拥挤的人潮中穿梭。
离开集市,人顿时少了许多。
头上的双丫髻散开些许,稚嫩的眼中是坚定的目光,她紧紧攥着沙包,急速拐进另一条街。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轻轻拽住她的裤腿。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好饿……”
没多用力,小明缨便将裤腿抽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倒,低头去看他:“你说什么?”
沙包里的燕衡看清地上人的长相,瞳孔剧烈一震。
地上的孩子同样五六岁的年纪,一头半长不短的发乱糟糟的,好像牛啃出来的一样。他的脸和唇苍白发青,身上露出来的皮肉上全是青紫的伤痕,一双乌黑的眸子无神地看着小明缨。
他脱力般仰躺着,背后是潮湿的墙根。
过了几息,他才攒好力气似的重新道:“我好饿……”
小明缨看着这个身上许多伤,似乎很脏的小乞丐,犹豫一瞬从怀中摸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绢。
手绢打开,是四块白糕,已经有点干了。
这是隔壁嬢嬢给她的,她没舍得吃,一直攒着打算留给阿婆的。
燕衡定睛一看,这不是明缨骗他的云来糕吗?
这么看来,好像真的有些像云。
小明缨挑出三块来,将白糕递给男孩,男孩的手脏兮兮的,整只手肿胀不堪,上面横了许多开裂的口子,有的还化了脓。
她心有不忍,自己把白糕掰碎了放进男孩口中。
男孩吃的很快,三个白糕彷佛不顶饥,他依然奄奄一息。
小明缨想了想将第四块白糕喂进他的肚子。
她还有事要做,不能久待,见他吃完了,她便爬起来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