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燕衡,果然还是得明缨来。
明缨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她的眸子充满探究地望着他:“你也没好到哪去,衣裳比我还脏。”
燕衡朝下瞥了眼自己灰一块黑一块的长衫,浑不在意:“进了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干净?”
明缨解着外衣的系带:“把外面的脱了不就干净了?只是件外衣而已,谁在乎?”
这就话彷佛利箭,一瞬戳了燕衡的痛脚,他的表情扭曲一下:“脱了就不脏了吗?已经发生了怎么可能当作从未发生?”
她漫不经心地道:“那怎么办?你不脱,你就一直是脏的,再说了,这只是一件外衣而已,干净重要还是衣裳重要看你怎么选择喽。”
燕衡沉默下来,继续一动不动地靠着墙。
明缨脱了外衣,露出里面干净的襦裙,幽暗的地牢阴冷潮湿,刚脱了没多久她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揉揉鼻子,赶忙拾起地上外裳重新穿上。
他觑着她:“不是嫌脏吗?怎么又穿上了?”
明缨不自在地嘴硬:“我拿得起放得下,脏而已,哪有我的健康重要。”
十二遥惆怅地看着他们拌嘴,整个牢里只有他们在说话:“你们是不是太嚣张了?我们可是被拐了哎。”
两人都没理他,燕衡侧过身谁也不再看。
过了一会,明缨忽然反应过来,她跑到燕衡面前蹲下,质问:“你方才说的其实不是衣裳吧?”
他定定看她,他的眼前发涩,很想眨眼:“……你说的什么我说的便是什么。”
“你总是嘴硬,”她拽拽他的衣袖,“坦诚一点就这么难么?只是承认你心情不好这么难么?你不想告诉我们原因我们也可以不问。”
许久,燕衡闭上眼,将头埋进臂弯:“是,我很难受。”
“这才对嘛,”明缨摸摸他的头,像安抚伤心的小狗一样,“又不会嘲笑你。”
大门的铁链一阵响动,安静缩在墙角的人突然动了,他们全部站起来,恶鬼似的扑过去。紧接着门下塞进来一盆窝窝头似的东西,十几个人纷纷探手,窝窝头眨眼被抢一空,即使如此,依旧有人没有抢到。
十二遥目瞪口呆,刚探出去的脚慢慢收回。
那些人拿了吃的,迅速缩回墙隅,整个过程飞快无声。他们有男子有女子,有孩子有青年,有人有魔,全都披头散发,衣裳又脏又破,面上是麻木的宁静,大概被关在此处许久。
大部分人瘦骨如柴,身上或多或少地横亘着鞭伤,在微弱的灯光下彷佛行尸走肉。
地牢飘散着面香与腥臭,抢不到吃的人便眼巴巴地望着,肚子咕咕作响,四周充斥了沉重的压抑。
看着这场景,燕衡蓦地笑出声:“可怕吗?”
明缨还在震惊,她见过试炼场上血肉横飞,见过同一组里各怀鬼胎,却从未见过这般无声的绝望。她一直以为人若到极处,必定是疯狂的,原来还有平静的麻木。
她的心骤然一抖,想起曾经在奇岁门的日子,那段时光于她而言,何尝不是平静的麻木、无可奈何的绝望?
他带着恶劣的笑意:“再待两日,我们也是其中一员。”
她收回视线,眼睫覆盖了瞳孔:“如果一定要选择,我宁愿一死。”
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在备受折磨前死去。
燕衡的笑脸僵住,他忽然有些慌乱,勉强维持着笑意:“不会,这里怎么可能困得住我们?”
“我开玩笑呢,阿婆还没找到我怎么会死呢?”明缨噗地笑了,她抬起眼睫扬起唇角,近乎天真地道,“小鹿神会保佑我们。”
笑意消失,他的瞳孔一瞬放大:“别再提小鹿神!你你忘了你在她面前……”承诺过什么吗?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好,不提了。”
热罗独自靠着另一面墙,抬头仰望潮湿的牢顶,不知在想什么。
十二遥偷偷靠近了那群躲在墙角的人,试探着想要搭话。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坐得像个木头,一片死寂,无人理他。
空气时间好像不再流通,这里的一切死气沉沉地令人郁烦。
明缨走到铁门处凑近铁门漏出的缝隙,想要呼吸外面的空气。
生锈的铁味很不好闻,像陈年的血腥,浓烈到刺鼻。她哇地干呕一声,下意识扶住这扇锈迹斑斑的门。
眼前一时错乱,绝望的窒息如海般涌来,将她一头打到地上。眼冒金星间,她彷佛听见冰冷的声音“反向触摸回忆开启——”以及痛苦的呼喊。
“放我出去!”幼小瘦弱的男孩扯着嗓子大声叫嚷,伴随着啪啪的拍门声不断在地牢回响。
她的眼前渐渐清明起来,男孩小小的身影如一竿清翠的幼竹,散发着勃勃生机,与整个沉闷的空间格格不入。
熟悉的地牢,熟悉的环境,不同的只是地牢此时只有一个人。
她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发觉自己竟是那扇铁门。
男孩又喊了片刻,大概是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仰起脸望着铁门栅窗外的微光,眼睛里是无邪的童真。
看清男孩的模样,明缨惊讶地张大嘴巴:“燕衡?”
男孩长得像极了燕衡,五官带着他的影子,漂亮又精致,两颊含着婴儿肥,两三岁的样子。但仔细看来又不太像,男孩有着幼童独有的天真清澈,头发也是惯常人的长发。大概极受家人宠爱,他一身皮肉白嫩,衣裳描金绣银,两只小靴子边缘缝了一串漂亮的金珠,发上玉冠剔透,一看便知不菲。
最令她震惊的是,男孩一双晶莹的眸子,是黑红异色。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这必定不是燕衡。
男孩急急喘了几口气,也不哭,安静地坐在地上,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整个地牢。过了一刻钟,他休息好了,爬起身继续敲门:“有人吗?放我出去。”
他的年纪太小,还无法完全站稳,敲几下便踉跄一步,看着可怜又可爱。
明缨试着出声安慰他,但他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
又是一刻钟的时间,铁门底下的小洞被打开,一个碗被推进来。男孩疑惑地趴下,两只小手扒拉着碗,与外面放碗的眼睛对上:“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他的声音稚嫩,含着奶气,问出的话却很清晰。
外面的人与他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啪地关上底下小门。
男孩被震地一颤,他慢慢地抱着碗重新坐起来,低头盯着碗里那一块可怜的窝窝头。翻黑的窝窝头,奇异的形状,与他平日吃的完全不同,他带着好奇咬了一口,接着眉头紧锁地吐出来。
他扔了碗冲到铁门前:“好难吃!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鱼!”
明缨同情地望着他,傻孩子,人贩子哪能给你吃鱼。
初来乍到,小小的孩子还不能适应,几乎整夜都在闹,他的闹既带着家中宠惯的恶习,也带着孩子般的烂漫。他以为,世间万物只要他闹了,便能得偿所愿。
很快,他的童真被打破,他终于知道他进入的是怎样的地方。
哗啦啦的开锁声响起,不一会高大的男人开门进来。油灯的微光变成刺目的强光,将整间地牢照亮。
男孩微仰着脸,看着灯塔似的男人,脸上迸发灿烂的笑:“你终于进来了。”
大概是被家人保护的太好,他丝毫不会看眼色,他张开手臂抱住眼前人的腿:“我要出去。你为什么要抓我?”
男人冷笑一声,腿一抬,男孩便被掀飞出去:“小兔崽子,再喊一声试试。”
男孩重重摔在地上,柔嫩的胳膊擦出一片血痕。
门重新被关上,留下一地暗潮。
男孩怔了许久才站起来,他冲回铁门,怒气冲冲地叫嚣:“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本来还在心疼他的明缨差没点笑出来,这小孩好傻啊,又傻又笨。
他用力锤了几下,男人又进来,这一次带着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
男孩不服,倔强地努力拱到门边,继续用头碰门,嘴里乌拉大叫。男人忍无可忍,一脚踢开门,手里圈着一根长鞭。
男孩笑起来,丝毫没认识到眼前的危险。
男人一手抽了他身上的绳子,长鞭接着落到他身上。男孩终于不喊了,睁着眼哭,豆大的泪珠下雨一样流下来,身体疼得拧成麻花却始终不肯出声。
男人抽了几鞭见他不喊了,便停了手,威胁地扬着长鞭:“再打扰老子睡觉老子抽死你。”
明缨对着男孩干着急,但身体就像寄生在上面,怎么也离不开铁门。
男人威胁完离开,男孩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他精致整齐的衣裳破了,束发的玉冠歪了半截,脸上身上多了许多伤痕。
他沉默地坐着,似乎认清了现实。不多时,他的注意力便被自己破了的衣裳转移了。他一边嘶嘶地倒抽冷气,一边去拽衣裳上的线头。
明缨看得失笑,不愧是孩子。
男孩玩着玩着便累了,他躺到地上,很快沉沉睡去。
之后男孩再也没喊叫过,他常常靠着墙壁,脸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双大眼默然地盯着窗外的一线光亮,不知在想什么。
地牢里是深沉的压抑与沉重的寂静,小小的一方昏暗天地里彷佛只有男孩一个人,无人与他说话,也无人照顾他,只由得他一人拥有禁锢的自由。
男孩干净的衣裳渐渐变得脏破,头发散乱,瘦骨嶙峋,整个人活脱脱一个小乞丐。他明亮的眼睛暗下去,失去原先的生机。
吃的不挑了,一个窝窝头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本该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如今却被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浑噩度日。
过了不知多久,男孩忍受不了了,他猛地窜起来,像刚来时一样敲门。不同于那时的好玩,此时的他更多的是疯狂,多日的囚禁令他无比痛苦,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抓狂,但他的年纪太小,还不足以消化这种情绪。
他的指甲抠在铁门上,留下一条条长长的血痕,他大声喊叫,带着疯狂的怨恨:“放我出去!”
他喊了许久许久,直到嗓子沙哑,空气里都是血腥味才力竭倒地。可是依然无人理他,连原先会进来教训他的人也不在了。
他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呼吸着门缝处的空气。
他用力咳了几声,时隔多日,他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第34章 碧波莲花(三)
◎假的◎
见明缨一直坐在地上不动, 十二遥蹲过去:“你干啥呢?”
明缨一个激灵,从幻象中回神,她的眼神慢慢聚焦到铁门上, 饱含惊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没想到十二遥哈哈大笑:“你做了一个梦?你坐着睡着了?”
“我……真的,”她惊疑不定, 男孩深重浓烈的情绪还残留在她身体里, “我梦见了一个半魔……”
她的目光扫视着这一方小小的地牢,看着地牢中那些静默的人, 心中一突。她继续扫视, 目光忽然停在燕衡身上。
燕衡靠着崎岖不平的墙壁,手搭在膝上, 安静地望着铁门漏出的一隙光。他的神情是诡异的平静, 眸子里面光芒流转,闪烁着奇异的笑意。
即使是不同的表情与模样, 眼前人与梦中男孩还是一瞬重合。
她几乎立刻确定, 男孩就是他。
明缨平复下心情, 复杂地看他:“你笑什么?”
燕衡换了个姿势, 一改之前的心不在焉,轻松道:“你看错了。”
门口传来窸窣的交谈,不一会有了锁链的开锁声,几个大汉带着光相继走进来, 最后是一个老头。
老人佝偻着背,笑得和蔼:“几位, 我们又见面了。”
十二遥懵了, 指着他问:“所以, 你从一开始就盯上我们了?”
他这才明白分别时老人祝他们顺利的意思是什么。
“没错, ”老人指挥大汉将他们绑好, “你们得罪了我的主人。”
他满目茫然:“你的主人是谁?”
燕衡气定神闲,眉梢甚至挂着笑,主动替他解惑:“带我们进黑市的那个人。”
他浑身兴奋,难怪一开始看见那人便觉熟悉,原来是老熟人。
热罗盯着腕上的绳子,冷静地问:“你要带我们去哪?”
老人笑了笑,没有应声。
几人被带着上了马车,马车在路上疾驰,没多久出了黑市,车内亮堂起来。
“到了。”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院子有些荒凉杂乱,几人被拉下车进到房内,先前的矮个中年男子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左手盘着一串晶莹的玉珠。
“大人,人带来了。”
茶水的蒸汽蒸腾,男子放下茶,指着似笑非笑的燕衡道:“这个人留下,其他的卖了。”
十二遥挣了挣手上的绳子,怒瞪着他:“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卖我们!”
“为何不敢?”男子笑道,“名门弟子我卖的多了,也没见有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十二遥一听,怒气更盛,识海中被封灵药封住的灵力翻腾着想要挣脱:“你还引以为豪?”
燕衡上前一步压下他,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低声:“你们先走。”
十二遥的怒火还在烧着,乍一听没反应过来,蹙眉:“你说啥?”
热罗无语,直接拽过他的胳膊,把他拉出门。
老人退出去,顺手将门关好。
“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男人试试茶温,笑着举杯饮下,“当年送你离开的时候,你还不到桌子高呢。”
秋日的阳光带了一丝温暖的萧索,透过窗缝落进几缕。
燕衡自顾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得粲然无害:“何止长大了,也有能力杀你了。”
男子倍感好笑:“你如今连灵力都使不出来,要如何杀我?”
燕衡不回答,阳光落到他的手上,他收紧,彷佛握住了光。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的主家是谁?”
男子的皱纹好像都带了笑:“怎么?要找他报仇?”
“对,”燕衡站起身走近他,声调渐冷,眼却是弯的,“所以,是谁?”
男子看着他被捆缚的双手,觉得可笑:“若我不想告诉你呢?”
燕衡俯视他,眸子里冷光闪耀,唇角的微笑若有似无:“没关系,外面那么多人,问哪个问不出来。”
说着,他轻而易举地摘了腕上麻绳,手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伸向男子。
男子惊疑一瞬,发觉自己四肢被几圈黑色束缚根本无法动弹:“你——”
“别急,”燕衡慢条斯理地取了一边瓷杯,用力塞进他口中,“忍着点。”
那点可笑的封灵药他早便见识过了,没想到十几年过去,还是这个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