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遥脸色蜡黄地问她:“你为什么不怕?”
她接过明缨推过来的茶水,平淡道:“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没什么可怕。”
十二遥一脸佩服地朝她竖起大拇指。
“根据我的推测,”热罗抿了一口清茶,“林管事死于利斧砍击脖颈,于两日前的午时死亡,距离尸体被发现隔了一个时辰。”
十二遥问:“林管事不见这么久才发现尸体,中间没人去房里找过吗?”
梁修义解释道:“林管事向来独来独往,一日不见踪影是寻常事,所以也无人在意。”
“两日前的午时左右,有谁进出过后院?”
梁修义回答:“只有张玉生。”
四人一时陷入沉思,看起来张玉生嫌疑最大,但也不至于要到用私刑的地步。
热罗望着他的眼睛,发出三连问:“所以,你们为何要审问张玉生?认为他与林管事的死有关?他与林管事有嫌隙?”
“这……”梁修义不自觉地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实不相瞒,林管事虽有恩于张玉生,但两人也确实有过结怨。”
“可有审出什么?”
“没有。”
明缨凑过来:“林管事可有其他仇家?”
“……”梁修义勉强笑了下,“行商在外哪有不沾事的?林管事这些年为了书阁与不少人结了仇。”
“那群失踪的仆役呢?找到了吗?他们的家人还在主城吗?”
“并未找到,”梁修义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眉头紧锁,“但他们的家人都还在,对他们的失踪也并不知情,应该不是仇家□□。”
燕衡手指不经意地在桌上转着空杯子,神情淡漠:“凶器可找到了?”
梁修义摇首:“凶手行凶后必定清洗过凶器,即使找到斧头也无法确定就是凶器。”
“找出凶器,或许就能找到凶手,”热罗沉吟,“书阁内有几把斧头?”
“只有两把,当日我便看过了,斧身干净无异味。”
十二遥一拍桌子:“你拿过来我瞧瞧,寻常器具若沾了人命,使一张符便能看出来。”
片刻,管家拎了三把斧子进来,恭敬放到桌上:“这是从张玉生家搜出来的斧头,这两把是书阁里的,道长请过目。”
十二遥当即取血画了三张符,分别往斧上一贴,张玉生家搜出来的斧头立刻浮上一缕鲜艳的红烟。
“色艳而浓,触之不散,”他激动地指着生了锈的铁斧道,“三日之内必定有人用它杀过人。”
梁修义大怒:“来人,把张玉生提上来!”
意识涣散的青年被拖上来,在看见斧子的一瞬立即清醒。
“你这个畜牲!”梁修义怒瞪着他,“林管事于你有再造之恩,你怎么能如此对他?!”
张玉生满脸的无所谓,甚至笑了笑:“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为何对我用刑,不就是怀疑我吗。”
梁修义气得面色涨红:“林管事对你的救命之恩还抵不过一件无意之失吗?”
“救命之恩是真是假你心知肚明,”张玉生哂笑,笑容里含着无尽的怨恨,“无意之失到底是真无意还是假无意就不知道了。”
梁修义张口结舌,想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真相,最终也没问出口。他的面部肌肉极快地抽了一下,又很快冷静下来,重新坐下:“林管事身边的仆役都去哪了?”
张玉生闭上眼不看他:“不知道。”
事情到了现在,唯一的疑点便是那群失踪的仆役。
“林管事身亡,他的仆役尽数失去踪迹,你身为杀害他的凶手,不可能毫不知情,” 梁修义目光锐利,脸上充满猜疑, “ 还是说你杀害林管事是有人指使?”
闻言,张玉生睁开眼,浑浊的眸子血丝点点,里面似乎藏着一些复杂的情绪,让人难以解读。他缓慢地开了口:“林管事恶事做尽,罪有应得,谁会指使我?”
“当然无人指使你,”燕衡指尖刮着桌面雕画,发出咯咯哒哒的声音,“因为林管事根本不是你杀的。”
第36章 碧波莲花(五)
◎温热◎
梁修义讶然:“燕道长何出此言?”
明缨他们也看着燕衡, 疑惑道:“张玉生已经承认,为何说林管事非他所害?”
“张玉生若要杀林管事,林管事必定反抗, 但那房间里显然没有反抗的痕迹,”燕衡懒洋洋道, “其次利斧砍人, 活人血液四溅,但房间里只有小范围的血迹, 所以林管事一定不是死在书阁后院。而张玉生当日一直在书阁当值, 没有机会出去杀人,所以林管事是他人所杀。”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张玉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佯装不屑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林管事就是我杀的。”
“是不是你杀的你心知肚明, ”燕衡轻蔑地瞥着他, “凶手与你关系匪浅, 且是由你掩护将尸体放入后院房间。”
张玉生心头一悸,他提高音量:“林管事为我所杀,我亲手砍断他的脖颈,这能有假?”
燕衡似笑非笑, 却不说话。
燕衡的说辞有理有据,在场的人已经信了大半, 但这么一来, 他们需要重新寻找线索。梁修义挥手, 示意管家将张玉生带下去。
“燕道长, 依你所见, 凶手会是谁?”他躬身靠近,“实不相瞒,长安之前走失便是受有心之人蛊惑,但这有心之人如今也毫无头绪……这与杀害林管事的凶手会不会是同一人?”
燕衡斜眼睨着他,神情莫测,意有所指:“依我之见,林管事罪有应得。”
此言一出,梁修义霎时脸色一变,他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挂上一抹得体的笑:“辛苦几位道长许久,如今也有了调查下去的方向,便不劳烦几位了。关于虞三千我已派人去查,一有消息定会告知各位。”
回梁府的路上,明缨一直暗暗地观察燕衡。
燕衡毛病极多,还很小气,让他帮忙他必要先冷嘲热讽几句,是否出手也要看他心情,绝非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频频在林管事这件事上发声,甚至多次暗中提示,实在是不太寻常。
她自认为自己偷看地巧妙,必定不会被发觉,不料刚下了马车,燕衡便拉住她坠在热罗他们后面,一只手捂住她的眼,故作冷漠地问:“看什么?”
卷翘的睫毛在手心不安分地挠来挠去,直扫进人心里。
明缨扒拉下他的手抱在怀里,心虚地堆笑,两朵发髻后长长的飘带随风飞舞,一半缠到他腕上。她的眸子灵活地转着,唇也笑成一道弧,半是真诚半是恭维:“我当然是在看聪明善良又助人为乐的燕衡啦!”
燕衡从有意识起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这样的话于他而言无异于在骂他。他的脸黑了一半:“聪明善良?助人为乐?这话你说了自己信吗?”
明缨讨好地拍拍他的手,说出的话却惊人,不给人丝毫缓冲的时间:“林管事是那个人贩子吗?他是你杀的吗?”
她笑得像世界上最纯真的姑娘,眸子里干净地没有半分杂质,里面除了好奇,没有其他任何情绪。
他不回答,而是反问:“如果是我杀的,你不怕我?”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杀人,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晚了些?”她好笑地望着他,犹豫一下问出口,“你为何要杀林管事?”
燕衡看了她许久,似乎在分辩她的话是真是假。他垂下眼皮,面上冷静平淡:“林管事不是我杀的。”
他只是让林管事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已,谁能想到后面还有人会进去呢。
明缨没多想便相信了他的话,毕竟他也不屑于在这种事上说谎。
梁府的景色完全不同于外面,整座府邸彷佛被一张巨大的暖罩包围,一踏入府中便是春日的暖风与青绿的盛景。
几人暂时无事可做,便一起在府中闲逛。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一处门窗敞开的二层小楼,青瓦红木,六角飞檐直冲入天,分别悬挂了一只铜铃,风一过便玲玲作响。
矗立在一片竹林中的小楼抢眼,十二遥立刻兴冲冲地近前。
楼里无人,且泛潮气,门窗大开大概是为通风。数间房并立,每面墙壁上都挂了几幅水墨画,有山水画,仕女像,也有各种禽牲图,每一幅画都各有特色,似是大家所作。
十二遥从袖子里摸出他好久没拿出来的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画得不错。”
“这些都是梁先生的收藏吧?”明缨凑上去,手指虚点着画的落款,没敢用手碰,“这里写着元明三年作,万年前的画。”
画上浮了一层深厚的灵力,用来保存画纸。
画上一个身穿铠甲的女子,女子背对着,木簪簪起的长发微散,随风飘扬,她一身铠甲血迹斑斑,腰板微躬却不掩坚毅,左手杵长枪在水中勉力支撑身体。缓缓水流濯洗枪头红缨,带起一片血雾,血雾顺着溪水蜿蜒流向不远处摇晃的小舟上。
前方一片山脉连绵,滚红的夕阳嵌在山头,女子探着手,去摸一只自舟上飞起的燕。
旁边一句诗,明缨一字一字念出来:“燕去轻舟横。”
“燕横,”十二遥听见立马跑过来一起看,还指给燕衡,“真巧,这里面有你的名字。”
他自顾自说着,完全没瞧见燕衡越来越沉的脸色:“我再添一句,明水濯缨流。这样就既有燕衡又有明缨……”
“有什么问题吗?”正高兴,十二遥忽觉背心发凉,回头一看,燕衡看死人一样看着他,凛冽的凶戾分毫不掩。他连忙双手抱拳,后退着离开他的视线。
明缨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幅画,她伸手拽过燕衡来,指着最上方三个古体字:“这是什么字?”
燕衡抱臂,瞥一眼:“不认识。”
他收回目光的功夫,一张脸迅速靠近,大而盈润的眸子带着些许疑惑:“你怎么脸这么臭?”
他沉着脸同她对视:“你看错了。”
明缨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试探:“就你这张臭脸谁看不出来?因为‘燕横’么?”
听见这两个字,燕衡的眉心几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推开她,戾气翻涌:“不是!”
她后退一步,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只是提醒道:“别忘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的由来呢,如果哪天你愿意说了,我洗耳恭听。”
他低声,短发遮了他的眼:“我可从未答应你。”
“哦。”她闷闷地扭头继续看画,看得出神,手指不小心碰上画纸。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一阵光怪陆离后,她变成了一扇窗。
场景依然是方才的小楼,但明缨就是感觉哪里变了。
大门吱呀一声响,两个长袍青年踏进来,蓄了短须的男子明缨一眼便认出是年轻时的梁修义。
“燕兄,来,”梁修义笑得高兴,示意青袍男子看,“这些是我收集了十多年的藏画,藏书在二楼。”
看着满楼的挂画,男子立时眼前一亮,疾步走到画前,不住地赞叹。
听着赞美之辞,梁修义大手一挥,笑呵呵道:“燕兄,你我有缘,这楼里的画你随便挑一幅带走!”
“好画易得,知己难求,”男子挨幅画看过去,最终看定一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梁修义笑容满面地搓着双手,神情殷勤:“梁兄可选好了?”
“燕去轻舟横,”男子背着手,仰面看画上的女将军,“鄙姓燕,就这幅吧。”
“燕兄好眼力,此画是万年前的古画,画的是民间神女小鹿神最后征战的时候,”梁修义旋即上前,“您仔细瞧,这画上是不是燕子飞去,轻舟横起?”
男子定睛一看,眼前的画面立即活了过来,黑羽的燕子从舟缘腾起,小舟轻荡着在将军面前横过身来。再定睛,方才的画面却消失了。
他惊讶地瞪大眼:“这画可是用了什么术法?为何我没有感觉到有灵力波动?”
“什么术法也没有,”梁修义取下画卷起来,“相传此画是小鹿神亲笔所作,携了神力,所以会有身历其境之感。”
“这句燕去轻舟横可有什么寓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画卷包装好,语声轻悠:“传言当年小鹿神行军过淮水,在一片静景之中看见燕去舟横这一动景,了悟了一些道理,当时便飞升天神。”
说完,他目含笑意地看着男子,其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燕去轻舟横,”男子喃喃地念了几遍,猛一拍手,欢喜非常,“内子下月生产,我儿还未有大名,不论男女便叫燕横吧。”
明缨猛回神,睁眼发现自己还站在画前。
“这是……小鹿神?”热罗一幅幅画看过来,皱眉停在将军画前。
明缨拉着她的胳膊:“你认识古体字?”
“学过一些,”热罗轻描淡写地道,眼神继续停在画上,眉越皱越紧,“万年前哪里有这样的盔甲,这画定是假的。”
“假的……”明缨下意识去看燕衡。
燕衡对满楼的画不感兴趣,正独自一人坐在楼外的台阶上。
落日的柔光洒了一地,将他整个人拢在里面。虽然周围是暖的,他却彷佛游离在世界之外,整个人又冷又硬。
明缨对书画也不太感兴趣,便开门出去,在他身边坐下,撑着下巴看他看的方向。
远处大片橙红的晚霞,如油墨似的被风推开,堆在夕阳旁。她看了会,也没看出有什么新奇的:“你看什么?”
燕衡本没在看什么,只是心里茫然。
“我在看……”闻言,他无意识地回道,却又立马反应过来,“与你何干?”
他的表情带了些许的攻击意味,似乎又有些哀怨:“怎么不看画了?”
“还生气呢?”明缨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
燕衡的脸更阴了,若是寻常人,他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但每回面对她,便总是会将小事放大。
“你不小气,你心宽似海,”他扭过头往一边挪了挪,远离她,语气沉沉的,带着数不尽的低落,“那你去找个不小气的人说话吧。”
身边一阵衣裳的摩擦后便没了声音,少女好像走了。
竟然真的走了。
燕衡眼睛直直看着风里簌簌抖动的竹叶,心里彷佛八月的阴雨天一样沉闷难受,他有些后悔说了气话。他细细一想,自己确实是小气了,一点事就揪着不放,实在不像他……
衣摆忽然一紧,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少女的声音几乎直抵耳膜,满含笑意:“哎!我可真去了!”
燕衡愣了一下骤然回头,眼睛像夜里突然点亮的明灯,亮得不像话,手先一步握住她拽着自己衣摆的手,差点脱口而出“不行”。
少女的脸放大,紧紧挨着他,明亮的眸子映着他的脸,眼睫清晰地能数得清。
这一刻的时间仿若静止,不论是西风穿林打叶的沙沙声,还是十二遥吵嚷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
明缨心脏怦怦跳了几下,她不自在地退回去。奇怪,明明之前靠得这么近没什么感觉,怎么今日就这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