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离自己远了些,燕衡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他低下眸子,没有看她。
“我不喜欢书画之类的东西,”明缨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打破奇怪的氛围,“从小我就不喜欢。”
“我……”燕衡的脸上浮现迷茫之色,“我父亲很喜欢这些。”
幼时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令他日日修习书画,后来他对父亲没了期待,书画之类自然也就放下了,所以他根本不清楚那些曾经的夙兴夜寐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父亲。
“谁问你爹了,”她的脚搭在下一级的台阶上,晃来晃去,无意道,“我看你更喜欢修炼。”
“我不喜欢修炼,”燕衡毫不迟疑,“我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那你的人生可真无趣,”顿了顿,明缨补充道,“我的也是,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她困惑地抿着唇,双手撑着身后的地面,眼睛发散地望着天边残阳:“这个世界就很无趣,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但是每个人都活得很努力。”
燕衡一下展眼,凝视着她:“活着……其实很有意思。”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但他不想听她说这般消极的话。
眼前的少女就像灰堆起来的一样,看着与寻常人无异,但彷佛风一吹就消散了。
夜幕慢慢降临,月亮弯弯悬挂树梢,闪烁的明星如宝石镶嵌于广袤苍穹。一声尖利的呼啸,遥远府外的灯光游龙般亮起,街上行人渐多,喧闹声隔着数百米的竹林都能听见。
十二遥远远听着声音,跑出来:“今天什么日子?府外怎么这么热闹?”
明缨放目远眺,只瞧见眩目的灯光,她一下站起身,高兴地拽住燕衡的袖子:“外面这么热闹,我们出去玩吧?给自己找点乐子。”
燕衡眸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他似乎很难理解为何她上一刻还在感怀人生无趣,下一刻就能开心地扯着他出去玩。
“正好,我们一起。”十二遥一把拉住明缨。
燕衡眸光一深,手一用力拽过她:“热罗呢?”
十二遥失落道:“外面人太多,她不想去,已经先离开了。”
燕衡便道:“我们也不想去。”
“是你不想去,”明缨纠正,说出的话不留情,“既然你不去,那我就跟十二遥一起去了。”
“不……”他刚想强硬地说不行,立刻想起前几日拦着她吃龙凤酥的事,又改了口。
一步上前,脱口而出:“我也去!”
“好啊。”人多了热闹,不论是明缨还是十二遥都乐得他一起。
小楼内一片昏暗,只有几线浮光落在热罗白皙的脸上,她漆黑的眼似琉璃珠子,流淌几分冷。她静静地隐在黑暗中,透过窗缝看着三人相携而去,直到身影消失不见。
她转身,指尖跳起一朵灵火,灵火轻盈地跃上一副画,转瞬将其吞没。
热罗脚步轻快地在竹林中穿行,洁白的裙摆仿若水波荡漾,与地上青草摩擦却毫无声息。
“汪汪汪汪——”
黑白的小花狗疯狂摇着尾巴扑进男孩怀中,然后惊叫抽搐着摔在地上。男孩呼哧呼哧地喘了口气,用力拔出剪刀,血液四溅,他嫌弃地后退一步躲开。
风大了几分,呼呼地盖过花狗悲惨地呜鸣,它的尾巴最后摇了几下,失去生息。
男孩试探着踢了一脚,呼出一口气。蹲下,用剪刀简单地抠出一个浅坑,将花狗推进去。坑实在太浅,根本不能完全盖过小狗,他便随手拔了几株草,潦草地覆上去。
侍女的声音穿过竹林被风递过来:“小公子——”
男孩神情一凛,迅速扔了剪刀,跑出去:“我在这。”
侍女焦急地将他抱起,上下检查:“天色已晚,小公子明日再寻小花……怎么这么多泥?”
男孩甜甜地笑着,刻意放缓了语调,是孩童特有的迟缓:“就是刚才摔了一跤。”
“怎么这么不小心,”侍女嗔怪地责他一眼,“以后晚上不要乱跑了哦。”
两人笑着走远,热罗慢慢从林后出来,怀中抱着花狗。小狗的眼僵硬地转了转,定定朝着男孩离去的方向。
*
四人坐在厅堂焦灼等待,不住地向门口张望。
“这是……血吗?”明缨注意力发散,犹疑地指着一点红,“你哪里受伤了?”
十二遥立时坐直,紧张地凑过来:“受伤了?哪里?”
热罗清雅地坐着,闻言只是微垂了眸,瞧见自己素白袖口上一粒不易察觉的红点。她收回视线,平缓地解释:“没有受伤,只是一点墨而已。”
门外脚步杂乱,很快近前。珠帘挑起,相撞发出哗啦的声音,一个身材瘦高、面色苍白、漆红眸子的男子大步进来。男子一身蓝布长衫,穿得朴素,身形微弯,四肢细长,像极了稻草人。
“各位道长久等了。”
不同于城里大部分的凡人,这个男子明显有些修为,虽不高,却令人难以忽视。
他随意抽了把椅子坐下,面上含笑,眼神透着疏离的烦躁:“在下书阁账房,王澜封。”
“在下十二遥,”十二遥一一介绍了队友,直入主题,“听闻王账房认识虞三千,我等想知道虞三千的消息。”
“虞三千,”账房点点头,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以前黑市里倒卖东西的。”
十二遥眼前一亮,紧接着问:“账房可知他曾卖过什么?”
“仅仅几面之缘罢了,”王澜封慢慢道,“只知道他常卖法器,具体什么却不知。”
明缨接问:“王账房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行盗之人哪会轻易露了行踪,”王澜封轻慢地瞥她一眼,不自觉地在桌上画圈,“更何况他已十年未来过主城,我怎会清楚。”
十二遥堆起笑:“偌大的黑市总不至于只有一人识得虞三千,若有旁人,王账房可否引荐引荐?”
“黑市自太后整改后走的走,散的散,现今留下的大部分都是新人,谁还会记得一个小贩?若是真有人知道,梁老爷也不至于找了几日还没找着一个,”王澜封不耐烦地放下翘起的腿,语气快了些,“我记得也是因为打过几次交道,仅此而已。”
燕衡突然插进来,目光带着轻佻的笑意:“你一个书阁账房,为何会认识虞三千?”
王澜封的眼神忽地闪了一下,躲开他的注视:“这关你什么事?”
燕衡嗤笑一声,正要继续说什么,热罗开口。她静静凝视王澜封片刻,眼睛下移盯着他画圈的手:“我们不会揭穿你,作为交换,希望你能为我们提供虞三千的消息。”
十二遥、明缨登时坐直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疑惑望着热罗燕衡,不会揭穿什么?他们怎么没看出来?
王澜封的表情转暗,眼神躲闪几下,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最终他一拍大腿,状似才想起来似的:“奥,我想起来了。”
“以前有人同我说过虞三千的祖籍……我好像还记下来了。”
十二遥双眼放光,高喝一声:“在哪?!”
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祖籍总是丢不了的,去他祖籍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王澜封被他吓了一跳,讪讪地挠挠脑袋,语气好了不少:“十年了……我只记得有这么回事,不如我先回去找找,等找到了再来告知各位。”
“等你找到了谁知道猴年马月?你不来告诉我们怎么办?”十二遥立刻道,手一挥,“你记哪了,带我们一起去,我们一块找。”
王澜封眉头紧蹙,刚想拒绝,在扫视到燕衡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为难地答应了。
第37章 碧波莲花(六)
◎故人之子◎
“你住书阁?”十二遥望着面前熟悉的后院, 不解地问,“做账房这么惨,连个院子也买不起?”
王澜封嘴角一抽, 尴尬解释:“我……我比较抠。”
“……”
房内一排书架,几乎占据了房内小半的空间, 架上数百本书杂乱无章地随意挤放, 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明缨随手抽出一本,上面的东西也记得毫无章法, 字迹潦草不堪。
王澜封不好意思地吹了一口架上灰尘:“这些都是我做账房以来记下的, 平日没整理过,有些乱, 各位将就将就。”
五人将架上的书本一摞摞搬到院子里, 开始寻找虞三千的祖籍。
干找无聊,明缨找王澜封搭话:“王账房, 杀害林管事的凶手找到没有?”
“……这哪那么简单, ”王澜封埋头在书里, 苦笑, “死了林管事还好说,主要是他底下十几个打手全不见了,这事便怪异得很。”
十二遥也加入话题:“什么叫死了林管事还好说?”
“你们不知道,”王澜封压低声音, 用书挡了半边的脸,“梁老爷的许多事都是林管事办的, 十几年的脏事林管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今他年纪大了, 没几年便要告老还乡, 梁老爷怎会轻易放他离开?”
明缨蹲坐在地上, 微扬着脸,两只明亮的眼睛又大又圆:“梁老爷不是行商卖书?做这行也有脏事?”
燕衡蹙了蹙眉头,下意识给她身下塞了两本书让她坐下,嘴上却不留情:“他说你就信?一个小小的书阁哪能支撑他梁家那么大的家业?”
“对,”王澜封身体前倾,悄声,“梁老爷的主业可不是卖书。”
明缨与十二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天真:“是什么?”
王澜封后退一些,离得远了点:“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热罗翻着眼前的书,腰背笔直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吐出惊雷,“林管事整件事都是梁修义自导自演?”
“嘘!”王澜封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想要捂她的嘴,最终被十二遥一把推了回去。他做贼似地四处瞄了几眼,声音更低几分:“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这么说!”
“梁先生亲口所言林管事为书阁鞠躬尽瘁,他也万分感念林管事,他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人灭口?”明缨的下巴抵着膝盖,书放在地上,仰面道,“除非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知道呢?”王澜封轻飘飘地道了句,低下头,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运气较好,翻了半个时辰便找到了。
“找到了,”热罗坐在一堆书间,平静地将页面上的笔记念出来,“虞三千,中洲太川乡人,年三十……”
“太好了 ,”十二遥将地址记下,兴冲冲的,“我们立刻向梁先生辞别去太川乡吧!”
几人合力重新把书放回书架,在经过一边的柜子时,燕衡状似无意地打开了柜门,沉甸甸的包袱重重砸在地上,是银子相撞的沉闷的声音。
王澜封如受惊的鸟雀,扔了怀中书,嗖地飞到柜门前捡起包袱放好。
燕衡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王账房家财不少。”
“……平日里没什么花销,攒了十几年才攒出这点家底……”王澜封抵着柜门,抹一把额汗解释道。
“奥——”燕衡拖长语调,意有所指,“那王账房的技术一定很好吧?”
“没有没有——不是!”王澜封频频看向房门,生怕突然有人过来,“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账房,承蒙梁老爷才攒了些家底,哪来什么技术。”
燕衡走到门口,慢悠悠的:“那么紧张干什么,又不会揭穿你。我可是有求于你——”
*
男孩捧着一只幼小的鸟儿从远处蹬蹬地跑过来,他边跑边喊:“爹娘,你们快看小雀儿!”
待他跑得近了,梁修义笑得挤出满脸深褶子,弯腰一用力将他抱坐在膝头,手一刮他的鼻头:“跑这么快做什么,小心摔了。”
梁夫人看着嘟嘴撒娇的长安,眼里的慈爱几乎满溢出来,手小心地接过男孩手心的小物:“小心捏着雀儿。”
灰扑扑的鸟儿浑身炸毛,两只羽翅扑棱棱想要飞走,可惜受了伤,挣扎许久也挣不开那双手作的笼子。
“它受伤了,”长安圆溜溜的大眼里盛满心疼,白嫩的手指戳了戳鸟头,他抬头向梁夫人乞求,一红一黑的眸子仿佛泛起水光,“娘,我们养着它吧。”
梁夫人笑容更盛,爱惜地摸摸长安的头:“我们长安这么善良呀!”
“长安想养当然好,”梁修义掂了掂长安,可惜道,“但是小雀儿不能单独养。”
长安颇为失落,长而密的眼睫扑闪几下,失望地问:“只把它养到伤好也不行吗?”
梁夫人随手将鸟儿递给了一旁的侍女,笑容满面:“长安想要什么鸟没有,一只小麻雀而已。”
“下午让你王叔带许多比麻雀还好看的鸟给你,”梁修义捏捏儿子软乎乎的小脸,指指面前的四人,“长安看前面的是谁?”
长安抬眼看了一眼,却将头埋进梁修义怀里,不肯再看。
“怎么了?”梁夫人尴尬地瞥了一眼四位道长,手下拍拍长安,“之前不是还嚷嚷着要见哥哥姐姐吗?怎么见了又不说话了?”
长安固执地埋着头,像一只藏头露尾的小刺猬,任梁夫人怎么拍也一动不动。
梁修义揽着儿子,下意识看向燕衡,他不好意思道:“长安腼腆,自幼没见过几个人,害羞了。”
“小孩子怕生很正常,”十二遥点头,“这几日承蒙梁兄与夫人照顾,我等已寻到虞三千的线索,便不多叨扰了。日后若有需要,梁兄尽可去万英宗寻我们。”
此言一出,长安立刻抬起头,梁夫人却误以为他不舍四人离开,便脱口而出:“后日便是长安生辰,长安没有玩伴,几位不若待长安过完生辰再离开。”
梁修义额角一跳,却来不及阻拦。
梁夫人没有察觉丈夫脸色,自顾说道:“这次生辰后长安便五岁了,待生辰一过双眼变成同色,便能像一般孩子一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结交朋友……”
说到最后,她心头一酸,用帕子掩住双眸不由悲戚起来。自长安出生以来受过的苦只有他们做父母的知道,她可怜的孩子,自小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从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迈出梁府了。
见状,明缨他们生出一些同情,此情此景不好拒绝,只得同意。
原本期望他们拒绝的梁修义,心顿时紧了起来,但此时他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在他们离开后对梁夫人道:“这两日你先带着长安住外面,不要回来,不要见那四个中洲弟子,尤其不要见燕衡!”
“怎么了?我与长安已经在外面住了几日,今日你唤才回来……难道,”梁夫人心脏一跳,眼睛瞬间瞪大,才反应过来,“你先前让我们出去住就是为了躲四位道长?”
“怪我先前没有与你说明,”梁修义扶住她的肩膀,“待他们走后再与你细说,你先带着长安离开,生辰在外面过,后日我自会应付过去。”
梁夫人懊悔万分,但如今再后悔已没有半分用处,她担忧道:“你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梁修义笃定,安抚般拍拍她的后背,“燕衡与其他三个修为都不高,若不慎与他们起了冲突,府里的护卫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