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缨看着满手血腥，脑海一阵恍惚，她为何不信？
没什么理由，是直觉。
即使眼前这个人有着与燕衡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神情，似乎无一处不对，但她就是知道，这个人不是他。
李英气愤地看着她：“若他是假的，怎么会流血？”
其他人也在谴责她，就连热罗十二遥也是一脸的不赞成。
十二遥瘸着腿挪过来，递给燕衡一瓶伤药，然后又拉着明缨往一旁去，低声道：“你冷静一下，我知道你中了幻术一时缓不过来……”
明缨低着头，一头长发因为情况紧急没来得及梳起来，此时被风吹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的表情，无人知道她是否在听。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听见了吗？”
“嗯，听见了，”明缨点点头，表情无比的冷静，她拨开凌乱的发，如常绕过他往燕衡面前走去，“我去道歉。”
十二遥一时有些欣慰，又一时感觉不太对，便没有阻拦，倒是热罗过去拿走了她手中的刀。
燕衡半个身子斜靠着船，伤口被他敷衍地洒了些药粉，见人朝自己过来，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朝夕相处多日，连我也认不出来，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你是谁，我确实认不出来，”明缨冷冷地撇着他，猝然伸出手来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进水中，“但你定不是燕衡，说，他在哪？”
“哎！”众人吓了一跳，都来阻拦她。
黑漆漆的海面冒出一连串的水泡，泛黄的烛光在水面反射，正当明缨要把他拉上来继续审问时，她的手中忽然一重，险些被他拉下去。
他竟然就势倒进了海里。
湿透的发丝贴在他的脸上，燕衡在水里转身，就着微弱的光看她，他的眼里微有讥嘲，最后扬起一丝笑意，缓缓往下沉去。
明缨不肯放手，手里有如千斤重。
海面陡然起了波澜，有影子从水底浮出，一双修长惨白的手唰地破水而出，分别握住燕衡的脸和脖颈，然后用力把他带了下去。
明缨差点一头栽下去，幸而被旁边的人抓住才没落水。
有人惊呼：“那是海妖！”
无人看清海妖的脸孔，只知道那影子动作快如闪电。
众人又惊又惧。
“噗哧！”
男孩指着方才燕衡落水的地方：“你们快看！”
随着水面的几下翻滚，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翻涌上来，明缨定睛一瞧，不顾危险捞了一捧。
十二遥举着蜡烛靠近，眯着眼睛看：“什么东西？”
明缨怔然：“纸……人。”
她的手心堆了一团手指长短的白色纸片，每张纸片都是一个笑着的纸人，纸人被水泡地有些皱，轻轻一撮便化了。
看清纸人模样，十二遥轰然一惊，这纸人不是小照村废庙里的精怪吗？
明缨无暇细想，她扔了那团纸，环顾四周，心中空茫绝望。
燕衡到底在哪里？
四面环海，风波渐起，海波一浪又一浪地掀过来，将这条摇曳的小船摇得直晃，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靠坐进船里，双手死死扒着船身。
未知的恐惧侵袭了所有人，为了镇定他们的情绪，李英顶着风浪道：“我们还有祖传的法器，大家不要害怕，海妖不敢近前！再坚持坚持……！”
一道数米高的海浪啪地落下，打到船里，瞬间湿了所有人的衣衫，也熄了几点微弱的烛光。黑暗骤然袭来，所有的感受变得更加清晰，每一个人都惊惧交加。
不知过了多久，海浪平息，有人摸索着试了多次，终于将蜡烛重新点燃。
“啊！”船尾突然一声惊恐的尖叫，众人偏头去看，船沿上不知何时搭了一只苍白的手。
第61章 不相逢（五）
◎又是纸人◎
船尾的渔民惊慌失措地往船头挤, 明缨和十二遥握紧武器，无声地靠近了那只手。
船微微倾斜一下，一个深绿色的人影破水而出, 他用手撑住船壁翻身而起，一下翻进了船内。
“燕衡！”明缨又惊又喜, 几步扑上去。
燕衡还未站稳, 看见她扑过来，便张开手臂接住, 两人一起歪进船里。
他湿漉漉的, 没一会明缨的衣裳也变得湿漉漉。
似乎觉得很是不妥，她仅抱了一下便立即爬起来, 蹲在他面前细细端详：“真的是你。”
他握住她的手, 低下眼睫轻声道：“是我。”
她关心他，他的心里泛起涟漪, 一层层的欣喜荡漾过去。
一边的十二遥一瘸一拐地走近了, 惊讶问：“你、你……怎么回事？”
“渔船未沉时我被人推下了船, ”燕衡顿了顿, 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浮出水面时看见有精怪扮作我，我便将他拉下了水。”
十二遥明白了，原来明缨没有认错人, 他登时有些愧疚地看向她。
明缨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便安慰道：“没事了, 燕衡回来就行啦！”
乌云渐渐散开了, 露出了残缺的月亮, 也给沉寂的黑夜带来一束光。
明缨坐下, 低声询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是谁将你推下了船？”
“没有, ”燕衡摇摇头，用力拧着湿透的衣衫，“它的动作太快了。”
男孩凑过来：“定是海妖！”
他抱着膝盖，忿忿道：“海妖不喜吃人，却喜欢捉弄人，总是故弄玄虚，引得人惊慌失措，它们如今必定躲在哪里偷笑呢！”
“不是海妖，”燕衡否定道，“海下纠缠于我的只有一群纸人，假扮我的也是纸人所化。”
明缨皱眉，疑惑道：“纸人惧水火，它们是如何在海水中行动自如的？”
“是啊，”十二遥揉捏着伤腿，也万分不解，“嗯？热罗呢？”
他站起来，眼睛不经意看上去，一时失了声。
“怎么了？”明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一怔。
乌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海幕，海啸冲天而起，遮了半边天月。
即使失了渔船也相对冷静的渔民们终于不复平静，李英这个主心骨在巨大的天灾面前毫无作用，每个人惊惧交加，都仰头看着迅速落下的海面。
燕衡眸光一深，手下飞速结印形成一片光罩，下一刻将整艘船包围起来。
见状，十二遥与明缨一起将手搭到他的肩上，将灵力输送进他体内。
飓风携着海浪转瞬砸下，二十多个人手牵着手，砸下来的瞬间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光球中的小船像一粒砂，轻而易举地被砸进深处，船里的人也因惯性纷纷撞上光壁。
“噗哧！”
关键时刻，燕衡推开了明缨和十二遥，巨大的压力顷刻袭击了独自支撑的他，血液从四肢百骸倒流，他大口呕出一口鲜血。
明缨跌跌撞撞地扑回来，拿袖子给他擦了脸上残留的血迹，然后把两人的衣角快速系了起来。
十二遥本便有伤，经此一撞，彻底昏迷过去。
光球渐渐从海底浮出，众人重见天日。
燕衡力竭，眼前发黑再无法支撑，整个人倚靠进明缨怀中。明缨揽着他，想要给他输送她微薄的灵力，却被拒绝。
他深深呼吸几口，无意看见了两人衣裳间系起来的疙瘩。
他提起来看了看：“这是什么意思？”
明缨一把夺过来，用力紧了紧，口中埋怨：“谁让你把我推开的？这样系起来，你就不能推开我了！”
燕衡的眼神不由顿住，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以后不会了。”
其他人从惊恐中缓过来，将十二遥扶起靠到一边。
李英从混乱的人群挤出来，跪在一边高声祈祷：“求小鹿神保佑我等平安渡过此劫！”
他的神情无比虔诚，双手合十对着天边不断下拜，渔民们见状纷纷随着他跪下，向鹿神祈福。
“小鹿神……”燕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跪拜，他曾在太川乡的乡志上看见过有关小鹿神的介绍，书上记载，小鹿神擅长幻术和傀儡术，曾不费一兵一卒赢得多次战役。
他们一路走来遇见了数次纸人，这绝非巧合，而他们第一次见到纸人正是在小鹿神阳陵，或许一切正与小鹿神有关。
明缨突然站起身，在一群跪着的渔民中巡视，她的神情变得紧张：“热罗呢？”
她好像很久没看见她了。
渔民结束祈祷，愁云惨淡地坐在船上，海上时不时突发状况，他们能否安然归家？
明缨高声问道：“可有人看见了热罗？”
人们一怔，看了看身旁，摇头：“无人。”
明缨心头一个咯噔，热罗不会被纸人捉走了吧？
热罗离开无相宗，随他们外出寻找金铃，他们自然要保障她的安全……
燕衡也神情凝重，虽然他不喜热罗，但毕竟也朝夕相处了不短时日，也算作同伴。
他望向茫茫海面，他从水中出来，知道里面的纸人多且难缠，但热罗的修为不算低，应该不至于斗不过几个纸人。
明缨指着船上不小心挂上去的几张失去灵力的纸人：“水克火，纸人沾了水，我们要如何消灭它们？”
以往见了纸人，一把火便可以了，但如今纸人遇水，火怎么可能烧得起来？
“这正是其难缠之处。”燕衡将纸人捞起来细细端详，其材质普通，只是寻常纸质，如何不进水？
“其不惧水火……”
他说着，忽然灵光一现。
一般的纸人，见不得水，亦见不得火，而这些纸人即使失去了灵力，也不见进水……
他想起来小鹿神的两项技能，一项是傀儡术，一项是幻术。
……若眼前的一切尽是幻觉呢？
这样便有了解释。
他一瞬豁然开朗，手指飞速结印，将所剩无几的灵力都倒灌入神识之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耳边的喧哗也渐渐听不清了，一阵剧烈的耳鸣后，他猛地睁开双目，从床上坐起来。
四周一片漆黑，有风声呼啸，浪拍船壁的声音，细听似乎还有人的呼噜声。体内灵力充盈，身上也没有伤痛之处。
他立刻翻身下榻，咬破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画了个小小的寻物阵法。
阵法中央自动形成了一根指针，无方向地抖动几下后迅即指向舱外。
燕衡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循着指针的方向追出去。
将出舱门时，一道白色的人影光速闪过，燕衡目光一凛，即刻奔向白影消失的方向。
白影的速度出奇地快，他刚追过去，白影便倒吊到船梁上，几步飘远了。
手心的阵法随着灵力消耗迅速枯竭，燕衡抹了阵法，助跑跳到船顶上。
月明星稀，偌大的船顶站着一个白色的人，风扬起他的袍角，宽大的衣袍遮住了他全身，他背对着他并未回头。
燕衡提起十二分的警惕，缓步走过去，那人仍站着不动，他伸出手来，即将抓住他时，那人忽然回了头。
一张惨白的脸，上面笑眼弯弯、唇角弯弯，三个信笔涂鸦的月牙潦草地画在那张脸上，组成了两只笑眼和嘴巴，令人蓦然惊恐。
燕衡手一顿，再去捉他时纸人却陡然松了力，海上的风将这具纸化成的人吹进海中，海浪瞬间打湿了它，它彻底地变成一张废纸。
他没有去追，漠然看了会转身跳下船顶。
纸人消失，维持幻术的灵力中断，渔民们自然醒了过来。
知晓一切不过是梦中幻觉，所有人都后怕地松了口气。
“等等，”明缨听完缘由，想起什么来环顾四周，“十二遥和热罗呢？”
众人这才惊觉他们两人似乎未出房间。
“明缨燕衡！”十二遥从热罗的房间冲出来，神情紧张，气喘吁吁，“热罗、热罗，我唤不醒她！”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随着他去看热罗。
热罗身着白色亵衣，安然躺在榻上，她面目沉静，似乎睡着了。
“热罗？”明缨凑到她耳边轻声唤她，“醒醒。”
她叫了许多声，热罗没有丝毫反应，她又去试她的脉搏，脉象急促，似有什么在激烈对抗。
“怎么样？”十二遥靠上来，期冀地盯着她。
明缨摇头，她不是郎中，试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热罗会不会在方才的幻术中受了很重的伤，所以如今才难以清醒？”
十二遥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若人在幻术中死亡，现实中也必死无疑。
还未出来时热罗便失踪了，如此想来，她当时必是被纸人捉了去，性命垂危，所以神识才难以归位。
这么想着，十二遥顿感愧疚，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是他没有保护好热罗。
看着热罗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明缨心里也不好受，她的精力一直放在被假替的燕衡身上，以至于忽视了热罗，这才导致她受了伤。
燕衡左看看右瞧瞧，见他们两个都丧着脸，以为热罗要不行了，便上前试了她的脉，登时嗤笑出声。
“还以为多严重，”他抱着胳膊，拉了一边的椅子坐下，“一点神识波动而已。”
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热切地看向他：“不严重？”
“不严重，”他悠悠地斟了茶塞进明缨手里，“大概是在幻术中受了什么刺激，这才波动得激烈了些，放心，明日保准就醒了。”
明缨抱着杯子喝了一口，干燥的口舌立刻湿润了。
知道情况并不紧急，十二遥也放松下来，在床榻边缘坐下，眼巴巴地盯着燕衡手里的茶水：“我的呢？”
燕衡毫不留情：“自己倒。”
第62章 不相逢（六）
◎瞧不起◎
第二日一早, 热罗从昏睡中醒来，船也顺利靠岸，抵达了小冥洲。
四人吃过早饭, 与渔民们告别后便踏上了去不留城的道路。
小冥洲为妖族居所，因与中洲隔了片海, 所以两洲之间交流便少, 对小冥洲，四人都不甚熟悉。
“这位姐姐, 请问不留城怎么走啊？”
春日已至, 温风和煦，四人闷着头翻过一座山, 本以为下了山便是不留城, 不料眼前一片茫茫林海，不见城池。
耷拉着两只长耳朵的兔子妖啃了口胡萝卜, 动着三瓣嘴：“你们走错啦！”
“再往前走是王族禁地, ”她指了指方才来的路, “从那条路走, 第一个岔口左拐，一直走便到不留城了。”
道了谢，四人往回走，没多久果然瞧见了一座庞大的城池。
城墙巍峨高大, 乌木牌匾上书“不留城”。四人通过检查进了城，终于看见了不留城的全貌。
城中人声鼎沸, 大部分妖族都化了人形, 小部分妖族灵力不足, 要么露着耳朵要么露着毛茸茸的尾巴, 看得明缨心痒痒, 很想上去摸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