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 看到微明的晨光里站着一个男人,看那形容似乎有三十多岁, 只是双鬓过早的有些斑白, 一身的露水,该是星夜赶路来此。
“敢问这位小郎君, 可知坟堆里的秦家怎么走?”
李辰舟瞧他模样, 一身的棉袄破旧, 双目通红, 佝偻着背,似乎是长年劳累所致。
“何事?”
“听闻秦家有这方圆百里最好的刻碑匠,尤其刻的动物栩栩如生。我从一百多里外的山北镇来,请秦家为我刻碑和石像的。”
一百多里外, 就为了来刻石碑?这是疯了吧,李辰舟转念又想, 以她的技艺, 别说是方圆百里, 就算是在整个新朝那也是数一数二, 便是京师有人千里跑来求取那也不足为奇。
不过可惜了。
李辰舟道:“你怕是要白跑一趟。”
“怎么说?”那人急道。
李辰舟转身看了看远处一片寂静的秦家院子, 沉声道:“秦家的那位师傅,喜事将近,从此金盆洗手,再不做刻碑生意了。”
“啊!”那男子惨叫起来,一瞬间又似乎老了十岁,一双眼中泪水将流未流,“怎么会这样?”
“不是啊,他胡说的!”突然一个声音自身后急切地响起,秦小良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
若不是她今日起的早,恰好听到外面有人在打听她家,李辰舟那厮差点就要把她的客人撵走了!
秦小良摆出老板的招牌笑容,上前就扯起那人的衣袖道:“这位大哥你别听他胡说,我并没有金盆洗手,这里就是秦家,快请进啊!”
那人听如此说,一边激动地道:“真的吗?”一边被秦小良拉进了院子。
方进得院内,借着晨曦的微光发现小院里只有东北角上稀稀落落地立着几块石碑,和传闻中生在坟地里的秦家相差甚大。
而带他进来的又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刻正在迅速地关院门,见他望来忙回头对着自己笑咪咪。
好好地为何关院门?他一时心中惊慌,难道遇到骗子了?
他不知道,秦小良闲了这些日子,手早痒得受不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主顾,怎么也不能放跑了。
对方方踏进院来,她便立刻拉上了院门,怎么着也要发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对方拦下。
“大哥怎么称呼啊!”秦小良麻利地搬来板凳和热水,一会给那人换水,一会又拿块馒头,竟是从未见过的殷勤周到。
那男子小心翼翼地接了,声音颤抖地道:“我叫沈忠,这,这真是秦家吗?”
“自然!你看这。。”
秦小良一转头才想起院中林立的墓碑已经被毁大半,还未补出来,如今这空空荡荡地着实让人不习惯。
一拍脑袋,她忙咚咚咚跑到屋内,不过一会便又气喘吁吁地跑出来道:“你瞧这些。”
说着哗啦啦从怀中倒出一堆拳头大小的石刻,有狮子老虎,还有貔貅猎狗,不一而足。这些石刻一直堆在屋子里,幸免于难。
“方才听你专门提到刻动物,你看这些都是样品。”
沈忠拿起几只细细看了,发现虽然每一只都不过拳头大小,但是每个石雕都精美异常,栩栩如生。
他激动地拍手道:“对,对,传言果然不假,你们秦家这些石雕俱都活灵活现的!”
秦小良挑眉看看一旁的李辰舟,目中放佛在说:看!看我名声传出多远!人家跑一百多里来找我呢!
李辰舟读出了她的得意之色,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瞥了一眼便躺上了藤椅。
沈忠叹息道:“可惜天色尚早想必秦师傅还未起床,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我起床了啊!我便是那秦师傅啊!”秦小良指着自己叫道。
沈忠却仿若未闻,自顾埋头去翻手中的石雕,翻到一匹拳头大的小马,他拿在手中仔细观详摩挲,居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秦小良见气氛不对,慢腾腾挪到李辰舟旁边,咬着唇低声道:“唉,这也是个伤心人。我最见不得人家流眼泪了,你在这照看着,我去收拾一番。”
那沈忠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拿着小马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李辰舟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抿了口茶,发现那茶还是昨日的,早已经冻成冰块,冰冷刺骨。
刚要张嘴要茶,见院中寂寂,只有那人抓着小马在发呆,脸上两行清泪兀自留着。
天边圆月退走,东方鱼露肚白。
他想了一想,决定起身自己亲自去泡新茶。
进了厨房,见桌上放着只光亮的褐色铫子,摸着还有些烫,只是里面的热水都倒给了院子里那位,只好自己动手烧水,捣鼓了半日。
旭日东升,晨光照进小院,鸡鸣几许。
等李辰舟出来却发现秦小良正扒在门口石台子上写字。
石台子冷得像冰块一般,她一边写一边搓着手哈气。
李辰舟踱步到一旁,远远地见那纸上写着“挚爱之子沈天从之墓,不善父母为爱子泣立…”
是碑文。
那主文旁边是一叠小字,讲述墓主的出生籍贯等,从生辰来看,这墓主人年方七岁。
只是这字,歪歪斜斜让人不忍直视。
“我瞧着你碑上的字挥毫劲挺,笔走龙蛇,怎么到了这纸上,如蚯蚓爬一般…”
“那能一样吗?”秦小良抬起头挥舞着秃头笔道,“碑上只管拿个锤头敲打,多简单,这纸笔都是软的,根本没处用力。”
李辰舟这才发现她双目血红,似乎刚刚哭过,忙上前道:“发生了何事?”
秦小良红着眼睛道:“他是为七岁的儿子来定墓碑的,他不会写字,和我讲述了一番我便记下来。”
说着秦小良看了看石桌上的小马,声音都低了下去:“他说儿子最喜爱小马,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此生能有机会骑一次马。可惜了,他在我这定了两匹半人高的小马。”
“嗯,确实可惜了,然后呢,你为何会哭?”
“唉,你瞧着这人两鬓斑白,佝偻着腰背似乎老矣,其实不过二十出头,可想而知丧子之痛。”
李辰舟默然,半晌方道:“生死之事,人之常情,天道如此。我原以为你做了这行这么久,早就看淡生死了。”
秦小良收了纸不说话,闷闷地进了屋。
半晌又跑出来,鼻子左右煽动着:“什么味道?”
李辰舟心中一动,理了理衣袖淡然地道:“不过寻常味道罢了。”
秦小良却一把将他拨开,循着味道就进了厨房。
不过一会,惊叫声传来:“是谁把铫子放在灶堂里烤的!”
秦三汉刚送完客人回来,循声立刻跑了进去。
听到这叫声,李辰舟心道只怕要糟,慢腾腾挪过去。见秦三汉拿了块铁叉在灶膛里一阵捣鼓,半晌才将那铫子叉了出来,土制的铫身已是烧的通红,被方才一阵捣鼓,眼见是废了。
瞧见两人神色,李辰舟有些心虚道:“不该放进这里吗?你们不是在这里面点火的吗?”
秦小良站在一旁青筋凸起:谁家烧水把铫子塞到灶堂里去!!
她们父女二人一阵心疼,这铫子还是新买不久的,眼见又要花钱。
瞧李辰舟一脸无辜神色,秦小良更加痛心疾首,你这种没用的男人,以后哪个婆娘会嫁你!
她闷着气往外走,不想走的急,绊了门槛,摔了个狗啃泥,本来就没好利索的脚,居然又扭了。
不想李辰舟那厮在身后凉凉道:“看来今日的相亲大会你是参加不了了。”
不知为何,这声音分明是有些幸灾乐祸。
。
张筲这几日负伤在家,虽背上疼痛难忍,却半点也没叫唤,整日里嘴咧得合不拢,连睡觉都深陷在美梦里不能自拔。
他刚好些能说话,立刻嘱咐家中用人去集市上将那砸了他的闷棍儿给抗了回来,好好地放在床边供着。
若不是这根闷棍儿从旁助力,小良哪能这么快答应他的求亲呢。
张筲想到此,拿过那手臂粗的棍子,细细抚摸了一番,眉开眼笑。
被砸了那一下,吐了几口血也是值了。
当真是从未如此快活。
他兀自沉浸在甜蜜里,忽然听到屋子外面似乎有几个女声在说笑。
难道是小良来了?
慌不跌跌地收拾了衣裳跑出去,却见屋中坐了三四个妇人,团成一团儿正自对着其中一人手中的一沓纸说说笑笑。
听到声音,几人具都转脸看来。
【📢作者有话说】
秃头笔:合着我没你那刻刀适合写字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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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每晚十一点左右更新~如果时间有变,会说明,谢谢大家,鞠躬~~
第30章 张府密谋
◎她使得什么狐媚手段?◎
只见走来的郎君目清眉淡, 身端气闲,几人俱都砸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是张母起身道:“我的冬哥,你背上的伤还没好, 怎么下床了?”
张筲哪还顾得上什么伤,他在梦中方与秦小良拜了堂, 两人还未入洞房便醒了, 如今满心眼里只想要立刻见到小良,遂道:“已经好了。”
旁边几个婆娘听说他就是张筲, 啧啧叹道:“我都没认出来。冬哥这是越发气度非凡, 年纪轻轻就才高八斗,前程不可限量啊!”
一旁的张母眉开眼笑, 假意客套道:“过奖过奖, 他如今不过是个秀才,若是考不上举子, 也是不中用的。”
“就我们冬哥的才学, 那考个状元都是手到擒来!”
“不知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的福气, 能入你们张府为媳。。”
原来不是小良来了, 张筲听这几个妇人说话越发离谱,不过做了个礼便要退走。
不想余光里却瞥见母亲手上的一沓纸上,似乎都是女子的画像。
他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张母见他看来, 忙将手中的画像递给一旁的妇人道:“你既好了,我们几个也不打扰你, 该去正经读会书才好, 这几日你躺着耽误了不好功课, 眼见这乡试就在开春之后。”
张筲犹豫了一瞬, 想要开口说去秦家, 可这屋中这么多的人,几位浓妆艳抹的妇人都用热烈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时也不好开口。
退出屋外,发现这天色尚早,索性一个人先去秦家寻小良一趟才是。
已经几日不见她了。
不知那日可吓坏了没有?
走到门口,看门的长工直起身来,笑眯眯地道:“少爷身子可好些了,这是要上哪里去?”
张筲随意道:“我出去走走就回。”
不想那长工却舔着脸拦在门口道:“少爷好歹告诉小人你的去处,老爷夫人问起来也好知晓。您那日在庙会出事,不知老爷夫人有多担心呢,这不千万看着您别乱跑了。”
张筲心道: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心念一转道:“近几日秦家小娘子可曾来过?”
那长工犹犹豫豫,偷看张筲的神色,一时不知该答是来过还是未来过。
瞧他支吾模样,张筲已经明了,看来确实是来过了,只是自己却全然不曾知晓。
“可是你们将她拦在外面了?”
那长工苦着脸小声道:“小人哪敢啊。。”
张筲站在门口,见光影绕着砖墙,光秃秃的树影子摇摇晃晃,突然想起秦小良在庙会上的话。
“我们的事情虽然不会一帆风顺,但便是前路再荆棘遍野,我也一定会蹚平了。”
他沉默了半晌,转身回了书房。不过随手拿过一本书来,半天却看不进一个字去。
直到外面传来送客的声音,他立刻扔了书,抬脚便进了客厅。
张母脸上的笑还未褪去,见他形色匆匆地进来,忙扣了手中的画纸,拍了拍一旁的座道:“你伤刚好,别走得那么急,快来坐着。”
不等儿子坐下,她已是眉开眼笑地道:“听闻这香雪海的梅花开得正艳,左右无事,明日我们一家便去赏梅如何?”
张筲不答,只是反问道:“方才那几个夫人面生的很,是谁?”
张母笑道:“左不过是妈妈的一些手帕交,多年不曾来往,年根下没什么事,特意来寻我解闷。”
见儿子不说话,张母又道:“你姐姐听闻你受了伤,急急地也来了,看时辰也该到了。你们姐弟多久没见了,明日也一起赏梅去。”
张筲却还是不说话,眼睛觑到桌上扣着的纸,一把拿了起来。
不等张母阻拦,他已是抓在了手中翻看。
厚厚的一沓纸,这些纸张的边已有些发毛,范着卷儿,显然是在很多人手中传得多了。
不过翻开一页,便发现这纸上画的是个姑娘,旁边是一些小字,大体写那姑娘的家庭背景,瞧那画工线条柔和,字迹绵软,倒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既然被看了,张母索性直言不讳:“可仔细着些,你手上这一沓那可是宝贝,这附近百里十县好人家的适龄姑娘都在这了。还是你爹的面子,沈媒婆才答应将这些画像带来给我瞧瞧。”
见儿子垂着眸,这芝兰玉树,徐徐清风的模样,张母心中忍不住得意万分:我儿如此,这画像上的姑娘能有几个配的上?
又见他只是低垂着眉眼,匆匆瞥了一眼之后并不再去看那些画像,张母只道儿子这是有些害羞,遂道:“你仔细翻翻,可瞧着合眼缘的姑娘?不要害羞,若有合适的只管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上门说去。”
张筲嘴角一扯微讽道:“可怜这些好人家的姑娘,可知被你们画在此品头论足。”
说着一把将那些画像拿起,扔进了桌旁的火盆里。
“啊,”张母惊叫道,想要伸手去挽救,可哪里来得及,一张张宣纸不过瞬间便被火舌吞噬,顷刻化为灰烬。
“哎呀!你这倒霉孩子这是做什么!”
“妈妈你要这些女子的画像做什么?难道你要帮着给你的侄儿外甥们说亲?”
张母被儿子黑黢黢的目光看得浑身难受,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什么侄子外甥,我这是为你说亲的。”’
“可我明明前日已经告诉过你,我要娶秦家小良为妻,你当时也是答应了的。”
那日张筲从庙会回来,秦家父女方走,他就抓着母亲要立刻上门去秦家提亲,张母听了又惊又怒,方要发火,可瞧着儿子伤势严重,又怕刺激了他,只能先假意答应下来。
此刻提起秦家,张母一股无名之火就往天上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秦家是什么东西?也想进我家的门?不想那小蹄子这手段倒是了得,早早就谋划好了勾引你,尽使些狐媚手段。”
“你刚从府中回来她就急不可耐地约你上庙会,还害得你差点丢命。”
“我就说她家不吉利,谁沾上谁倒霉,还有听闻她家最近住了两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也不知避忌,成日里…哎,冬哥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