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硬着:“要你啰里八嗦,没完没了。”
凌昭掉头走了,迈出一两步却又转了身,来拉何皎皎。
何皎皎连忙直往后躲,朝凌行止投去可怜巴巴目光,乖巧表示,她已经跟混世魔王划清了界限。
凌昭被她气到,“不走算了。”
他大步流星离去,谁也不再管。
何皎皎不敢动,看凌行止没有唤人去抓凌昭,方臊眉搭眼地出声:“太子哥哥,时候不早了……”
已经很晚了,今日且先饶了他们吧。
凌行止看着凌昭跑掉,许久后回了眸,目光落到惴惴不安的何皎皎身上,他脸色稍缓,却道欲言又止。
半晌,他似把一些话咽下了,背身摆手道:“你先跟取竹姑姑回老祖宗身边去。”
何皎皎福身拜退,她刚一转身,男人声嗓淡淡传来:“令仪,明年三月你便及笄了,怎么还总和儿时一样和他胡闹。”
“回宫后禁足半个月,罚抄《仪礼》全书三遍,女训三十遍,后头我亲自检查。”
三十遍女训倒没什么。
仪礼全书近六万字。
何皎皎腿一软,脚下几欲踩空。
早知如此,她刚才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要跟凌昭一起跑了。
何皎皎登上马车,愁眉苦脸了一路。
她最后竟然想,等回宫后,年关在即。
大过年的,到时…凌行止总不好真跟她较真吧。
回过神来,何皎皎捂了脸。
这般有恃无恐,她还真跟凌昭学坏了。
至亥时末,雪夜幽静。
太后身披灰黑貂裘合目端坐,手里捻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她的毡房内窗明几净,建成帝一身绛紫常服坐在她身侧,形容肃正,与其相对无言,静可闻针落。
几个宫人伏跪在他们下方,酷寒冬夜,却一身冷汗,两股战战。
为首的谨慎抬眸,小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奴才们先退下了?”
建成帝摆摆手,他们几乎屁滚尿流地退出去。
这几个宫人审问完九皇子随行一干人等,此刻随建成帝过来,学舌给太后听。
两个都是太后的亲孙子,另一个她亲手养大的郡主,太后怎能不问个一清二楚。
等宫人们退下,毡房里只再留了一个老嬷嬷,太后默念完三遍吉祥咒,才掀开眼皮来看建成帝。
建成帝置了茶盖,捧着茶盏在手里并不饮,热雾升腾,致使他面目模糊,神情难辨。
太后仔细端详着他脸色,半晌,她犹豫地开口道:“十三这回下手太重了些,怎么说是他兄长。”
听完从九皇子嘴里出来的混账话,太后心里直窝火。
她忍着火气,面上不曾展露半分,一想为凌昭求情,二想探探建成帝的态度。
太后忧虑,建成帝会因此怪上何皎皎。
他们刚看完九皇子伤势回来,凌昭下手太重,九皇子身上断裂好几处,没个把月下不了床。
她怕皇帝从此以后,会对何皎皎存了芥蒂,怪她惹得他们兄弟二人手足相残。
却听建成帝沉吟道:“以后不是了。”
“皇帝,你什么意思?!”
太后惊得用力攥紧佛珠,想不通怎么个“以后不是了”的情形。
老九不识相,十三冲动蛮横,都是愣头青的年纪,不也正常。
后边他们慢慢管着教着,没到兄弟叩墙的地步罢?
建成帝抬手示意太后稍安勿躁,缓声道:“儿子准备把老九过继给端亲王。”
太后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把旁的都先放了放,“端亲王封地在勝南,勝南那地方贫瘠,穷山恶水先不说老九受不受得住。”
“嘉宁马上要开府定亲,你这时候把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过继出去……”
太后观他神色淡淡,不悲不喜,心知他已是拿定主意。
但她当祖母的,想着怎么都要劝一两句,说到嘉宁时,蓦地说不下去,太后端起茶饮了一大口,不禁得露出郁色。
嘉宁更不让人省心。
嘉宁跟小将的事,太后遣人已打探清楚,不过按耐住了,原打算着回去再说。
一听到凌昭跟着何皎皎混到寿光来,她支了此事做由头,把嘉宁先喊过来,眼下拘在后边的小毡房里。
省得人多眼杂,别后边什么难听的话都传了出去。
“儿子晓得分寸,三哥昨年没了独子,年初他回京觐见,儿子看他两鬓花白,实在于心不忍,总不能让他没个后人,落到个晚年凄凉的境地。”
端亲王是先帝三子,生母份位不高,往年做皇子时跟建成帝关系十分和睦。
建成帝不缺儿子,没甚情绪地笑了笑,宽慰太后道,“至于嘉宁,朕只有两个女儿,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他下令让学舌的宫人瞒下几句,没把九皇子与人讲太后有几年活头的话说出来。
不然,太后气也气昏了,哪里还能帮着老九说话。
太后明白过来。
建成帝恐怕早有把九皇子过继出去的打算,不单只为今天的事端。
她默了会儿,疲惫地说:“你既然想好了,哀家不拦你……阿弥陀佛。”
老人捻动佛珠,双目浑浊,念了声佛号。
“他母妃心肠硬,早早撇下他走了,想来他跟咱们也是差了点儿缘分。”
太后刚说完,寝内一角忽地暗下。
原是一处的灯烛燃尽。
嬷嬷告罪,忙上前去点亮新的。
太后拧了眉,心里觉得晦气,闭上眼再默念数声佛号。
“多少年前的事,您提她作甚?”
建成帝略有不悦,他稍微缓了缓,再说道:“十三和令仪这边,平常相处且得管着点儿了。”
两人小时候都生得一团玉雪可爱,在太后身边待着,多少人夸金童玉女。
老人家信佛,乐滋滋地听不腻这话,最不喜有外人插手她小孙子和小郡主的事。
关他们什么事儿?
“哀家晓得。”
建成帝的话,太后却不得不听几句,她应了声:“孩子们也不是没轻没重的。”
建成帝说:“到底年纪大了。”
他不好硬要太后表态,含糊提了几句,神情凝重起来,正色道:“还有跟老九一块儿那几个混账,儿子想着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不好闹大了。”
“先警醒他们一顿,让人闭了嘴,后边有的是时机,慢慢收拾他们。”
太后琢磨着也是,“哀家倒皇帝想到一处去了。”
折腾到大半夜,她有些熬不住,唤人过来问:“令仪丫头还没回?”
外头却过来一个小太监传话道:“陛下,十三殿下刚闯您营帐里头来了,直嚷嚷着要跟您请罪呢。”
建成帝与太后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和愁烦。
他便朝太后行礼告辞了,“儿子先退下了,您老人家安歇吧,诸事明日再说。”
“马上要过年了,该罚的罚,你别跟十三着急上火的,有话好好说。”
太后知道他是去收拾凌昭去了,没忍住说道:“明天让他过来跟他老祖宗请安,一路上躲躲藏藏的,遭罪没有啊?”
建成帝:“……”
都让人明天来请安了,还怎么罚。
他苦笑应道:“是。”
待建成帝离去半刻钟。
取竹姑姑打起帘子走进来:“郡主娘娘回来了,在外头等您宣见。”
第22章 嘉宁
◎你不是不乐意这门亲事◎
*
太后摆手说道:“时候不早……”
她身上疲得厉害,本想让何皎皎先去歇息的话却顿住,后而改了口:“算了,让她进来吧,外头冷,进来陪老祖宗说会儿话,暖暖身子也好。”
太后想起何皎皎的性子,想她回来马上见不到自己,怕要胡思乱想地一宿睡不着。
她想着笑起来,笑何皎皎芝麻粒儿一样的胆子,平日瞧着乖乖巧巧的,偏什么祸都敢跟着凌昭闯。
太后故意板起了脸。
何皎皎跟在取竹姑姑身后走进毡房,便见老人垂目端坐,手执佛珠,神情肃穆,看也不看她。
“老祖宗?”
何皎皎唤太后一声没得到回应,小步迈过去,拽她衣袖,寻问道:“老祖宗,你怎地不理令仪了啊?”
她绕着太后左瞧瞧,右瞧瞧,歪着脑袋看她,偏一偏地要往太后怀里偏了去。
太后如今是何皎皎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就算她真生何皎皎气了,何皎皎也是不怕的。
“你啊……”
太后没绷住,一字未说出口先笑起来,把何皎皎搂进怀里,扯了貂裘往她身上裹。
她摸到何皎皎小手冰凉,喉头一哽,怅然忽至,“你这孩子,老祖宗老祖宗嘴上喊得比谁都亲热,其实心里头,可跟你老祖宗见着外呢。”
太后长吁短叹:“在外边受了委屈,从来半个字儿都不跟老祖宗讲。”
今儿若不是闹出来,多半会烂何皎皎肚子里。
从小到大,何皎皎另外瞒下多少诸如此类的事,太后不知道,但肯定不少。
她嘴巴甜,识大体,知进退,还会来事儿,到谁面前,都能讨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出来。
实话难听,何家死绝了。
何皎皎是没爹没娘,孤苦伶仃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
风言风语一直断不掉,说她一介孤女,比真公主还要风光,嘉宁年纪小的时候都要同她争,更遑论旁的宗室贵女眼热。
大家表面上得一团和气,装着傻把日子过下去,可背着人呢。
“令仪可是您身边的大红人,谁敢给我……”
何皎皎本来语气欢快撒着娇,忽然发现太后神情不对。
老人目光哀切,握紧她的手。
“谁敢给令仪委屈受?”
何皎皎声音低下去,仍然笑着把话说完:“便是我饶他,您还能饶得了他?”
然不忍,酸涩登时堵满心腔。
老祖宗在心疼她。
太后声音微颤:“今日若非十三给你出头,你要怎么办呢?”
太后素来不喜九皇子,当着建成帝的面,她不好表露,比起九皇子来她更心疼何皎皎,心里恨恨只觉得凌昭打轻了。
不只何皎皎,他连自己亲妹妹都乱说,怪不得有那样一个娘。
何皎皎哼道:“他哪里给我出头了?”
如果今天凌昭不在,也没什么的。
她装没听见就好,往后边躲躲,躲到谁也看不见的暗处去,在雪地里冻上一阵,等他们走光就成了。
起初外头下着雪,雪势不小,纷纷扬扬一阵,不一会儿连脚印都掩埋住。
白茫茫一片望过去,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而何皎皎,最怕冷了。
她怎么会不委屈难过呢?
可事已经出了,自怜自哀的不更讨人嫌。
何皎皎不愿意惹太后哭,用最轻快的语气跟她倒别的苦水,“太子哥哥罚我回宫后,罚我抄三遍仪礼呢。”
“明明他闯得祸,自个儿倒跑得快。”
她皱皱脸,夸张抱怨道:“三遍仪礼啊,字都能把我堆起来了。”
太后知道何皎皎心思,心头哀伤不减,却故作起笑颜,“一码归一码,太子罚你罚错了?”
她接着问道,“这几天,十三得烦死你了吧?”
这让何皎皎怎么回话。
她观太后神色,小声反问道:“老祖宗,其实出发那天,您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嗯?”
太后乐呵呵地装傻:“哀家可没听明白?”
祖孙俩心有灵犀,避着伤心处说笑。
一会儿子,太后发现她舍不得放开何皎皎了,便让人拿来新的被褥,干脆今晚,让她歇在她的毡房里。
今晚何皎皎睡得格外安稳,一觉睁开眼醒来,毡房里灯火明亮,太后竟然起身了,让众宫婢簇拥着正坐在妆台前绾发。
不小心赖了床,何皎皎耳根子发热,连忙唤人过来伺候她起身。
太后听见动静,她不方便回头,声音祥和道:“多睡会儿也无妨,还早呢。”
何皎皎哪里好意思,匆忙洗簌穿衣,侯到太后身边去。
她插不上手,与往常一般,给取竹姑姑递根簪子之类的,也算她出了力。
看着取竹姑姑十指灵活,何皎皎“啊”了一声,忽然说道:“姑姑,回宫后您教我怎么梳头吧。”
她过去亲热搂住太后,笑道:“等令仪学会了,以后天天给老祖宗梳头。”
众人都以为她一时兴起,取竹姑姑笑而不语,太后点了点她鼻尖,羞她道:“你都多大的姑娘了,便是学会以后,还能在老祖宗跟前待多久,哪来儿的天天呢,不嫁人了?”
何皎皎不应答,只缠着太后不依,“咱们说得是一回事么,您小瞧令仪,怕我扯着您头发?”
“启禀老祖宗,嘉宁公主来跟您请安了。”
这边笑闹着,过来一位宫婢传话。
“嘉宁姐姐来了呀?”
何皎皎脸上扬着笑,却听太后咳嗽了一声。
旁侧随侍的弄蝉姑姑上前,一板一眼地说:“公主殿下过会儿便要启程回京了,老祖宗怕她耽搁时间,让她回去忙该忙的。”
何皎皎顿住,怎么了?
她知道太后深深忌讳着嘉宁生母自缢一事,可这么些年,她老人家怕嘉宁多想,反而对她很是娇宠,当着下人面撂嘉宁面子且是头一回。
便嘉宁因着她定亲一事犯糊涂,也不至于吧。
“嘉宁姐姐怎么要回去了,她一个人上路?”
何皎皎没忍住问道。
太后脸色当即沉下几分,冷声道:“她心思大着呢,一个人如何,难不倒她。”
取竹姑姑笑道:“老祖宗真是会说笑,明明最心疼公主了,咱们皇家的金枝玉叶,到哪里都不可能是一个人啊。”
她看向何皎皎,“同九皇子一道。”
取竹姑姑说完,掩袖朝何皎皎摇了摇手。
何皎皎虽是会意,心中千回百转且按耐住,却嫣然笑着朝太后一拜,“令仪出去跟嘉宁姐姐说会儿话,可得赶紧跟她把帐算清楚了。”
太后淡淡问道:“你跟她算什么帐?”
她心里有气,并不好奇,不过顺着何皎皎把话接下去。
何皎皎笑答:“昨儿比箭,嘉宁姐姐她输给我了,彩头没给呢,她先跑回宫去了。”
“这十天半个月的,等我回去,她不认账怎么办,我得先跟她把东西讨了。”
何皎皎张口就来,她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其实并不想细究,不过寻个借口出去瞧嘉宁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