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帝皱眉,“令仪丫头吉人天相, 能出什么事。”
他想劝慰两句, 然神思凝重, 一句话说完, 再说不下去。
便是单纯的走失, 这般酷寒的雪夜,在外头呆久了都怕凶多吉少,更遑论何皎皎是惊了马跑丢出去的。
建成帝面上不显,心中忧思难解,默默筹谋起。
若何皎皎真在寿光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同朝臣还有各地驻守武将一个交代。
毕竟是皇家作了快十年的一张脸面。
“老祖宗,定王夫妇在天之灵保佑,怎会让郡主娘娘出事?”
张氏坐在最下座干巴巴地陪笑,苏月霜伏在她膝头,一直小声地抽泣,不敢抬头见人。
太后闭着眼睛,嘴唇翕动,法华经默念过一遍又一遍,谁也不肯理。
只是老人捻着佛珠的手攥紧出了青筋,控制不住地抖。
她怕自己一出声就忍不住哭,没得给何皎皎招惹晦气,多不吉利。
“老祖宗,您先歇着吧,等令仪回来了,明儿一早就来跟你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凌行止唯恐她憋出毛病来,温声哄劝着去取她手里的佛珠。
“哀家当初就说了,哀家年纪大了,没心思照顾孩子了,是你们非得把她送我身边来!”
“哦,现在好了?!”
太后终究没忍住,手里头佛珠直接掷出去,擦过凌行止的脸砸在一处。
老人声音沙哑悲戚,“这么多年过去,等那丫头长成哀家心头的一块儿肉了,你们又来说,你们把她给哀家弄丢了?”
“你们诚心想要哀家的命是吧?!”
老人家悲伤过度,口不择言了。
凌行止心中同样焦急,面上且惭愧,低头任由太后发作一通,没吭声。
说起来,寿光一行大小事宜全由他一手操持,的确算他失职。
“老祖宗,都是月霜的错,您别怪表哥。”
听见凌行止被训斥,苏月霜不论如何惶恐,强站了出来。
太后撇过脸,只不去看她。
面对苏家女,她心中十分的气都能忍下七八分,如此作态,都算给苏月霜摆了脸色。
“老祖宗,孙儿保证一定把令仪安然无恙地给您找回来。”
凌行止拾起佛珠放回太后手里,告退出去。
走到毡房门口时,他脚步顿住,负手背身唤了一句:“月霜,你也出来吧。”
苏月霜连着被二人无视,正手足无措,听见这话心里并未轻松几分。
她以为凌行止要喊她出去训她。
她抹掉眼泪,三两步赶到凌行止身侧,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外头飞雪茫茫正盛,打得四处壁火明灭,霎时二人肩头都落上一层薄雪,小太监忙不迭撑开伞。
凌行止接过来,却是举到苏月霜头顶,与她并肩而行,没有她预想中的责怪。
苏月霜瞧出来,他这是要送她回她的住处去,“表哥?”
苏月霜不太敢信。
从定亲以后,凌行止向来对她漠然。
虽然张氏劝她说是为了避嫌,可一个人对你有心无意,苏月霜且能感受出来的。
然,别看她平时骑马射箭、风风火火,一到她表哥面前,她比谁都小女儿姿态,喊了声表哥便腼腆起来,低眉颔首地,时不时去偷瞧凌行止下颚。
两人一路都没再说什么话。
离苏月霜住的小毡房还有一小截子路,凌行止觉得他不好再送过去。
将伞递给苏月霜,他缓声道:“令仪自幼在老祖宗跟前长大,老祖宗待她自然亲厚些,你别多想。”
男人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神情口吻皆是寻常。
苏月霜接过伞,竹骨上遗留着她指尖的温热,她本因何皎皎安危忧心不已,此刻生出一丝慰藉。
表哥还是向着她的。
怕她留下被老祖宗怪罪,特意叫走她,还送她回住处。
苏月霜禁不住几分欢喜。
不然怎么办。
她在很小时,就认定自己是要嫁给凌行止作太子妃的。
凌行止再叮嘱了苏月霜几句,同她辞别。
雪风呼啸,苏月霜攥着伞柄手心竟出了层薄汗,她舍不得这难得温存的时刻。
望着凌行止长身挺拔,没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喊道:“表哥,你也别太……”
“太子爷,太子爷!”
苏月霜声音让风吹得变了调,而另一道尖利嗓音蓦地刺过来,“不好了太子爷!”
披着蓑衣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扑到凌行止脚边,痛哭流涕道:“奴才们不是十三爷的对手,拦不住他,他打伤好多禁军护卫,抢了马跑出大营地寻令仪郡主去了!”
“表哥,怎么了?”
苏月霜跑近一看,小太监鼻青脸肿,满头满脸的伤。
何皎皎跑失的消息刚一传回来,凌行止望见风雪已成势,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是去捉凌昭的。
先把凌昭捉回来看住了,省得他没头没脑冲出去,再忙中添乱火上浇油,扰得人心更乱。
凌行止直接调了他亲卫队过去的,谁想这都没把人看住。
“没用的东西!”
凌行止额角直跳,拂袖离去,再调人去追凌昭了。
且说不知隔了多远的雪原上。
夜色浓秽黢黑,风雪狂袭,狭隘视线之中唯一的暗光源自狼的眼睛。
雪夜,狼啸悠长。
何皎皎迎着风雪,在逃。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绣鞋陷在雪里拔不出来,她不要了,赤着脚在雪夜疾驰,从里到外,冻僵所有知觉。
她脑子里唯剩一个念头,要么逃,要么死。
何皎皎不想死。
可身后的暗影还是比她更快,腥臭凛风突袭,一双幽绿长眸高跃起。
却有另一道黑影抢先扑来将她压进雪地里。
黑暗中倏忽响起野兽凄厉哀鸣,让风扯得诡吊至极,戛然而止的平息。
黑夜成幕,点缀着一双双绿眸,追赶来的狼群蠢蠢欲动,强压下躁动,徘徊不散。
何皎皎嗅到满腔冰冷的铁锈味儿。
为风雪吹透后,血的味道。
何皎皎知道是谁的血。
她伸手摸向上方黑影,声音颤抖地喊:“燕世子?”
燕东篱又一次将她护在了身下。
他将咬住他小臂仍不肯松口的狼扯下,摸到它咽喉处,拔出他刚刚刺进去的半只箭头。
淋漓的血泼下来,燕东篱提气将狼尸扔远,心里数了声,六。
他今晚杀掉的第六头狼。
可四周风雪里潜伏的至少还有七八头狼,而他只剩手里这半只断箭了。
他一共捡回来九支箭,当场射杀死三头狼,却没能吓退这群饿急了眼的畜生。
它们围袭上来,根本来不及搭弓。何皎皎被咬住衣摆裙边拖走了好几次,燕东篱拼命近身杀掉两头救回了她。
嗅到同伴的血,狼群见一时拿不下二人,拖了狼尸下去撕咬分食,燕东篱趁机拉起何皎皎朝一处逃了。
没一会儿,狼群再次追上来,或许同伴的血肉暂缓了它们饥肠辘辘,形成眼下的僵局。
“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何皎皎拽起来,周围太黑,两个人在对方眼中,都是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
他摸索着牵起她的手,将断箭塞了过来,“这群畜生都是人养出来的,其实跟狗差不多,你…你别怕。”
“你盯准了,往它们眼睛里扎。”
少年呼吸急促,尽量稳住喉咙,但掩不住说话断断续续,“……不会有事的。”
何皎皎鼻尖紊绕着铁锈味儿不散,听到眼睛二字,吓得一抖。
燕东篱握着她的手捏紧断箭,声音愈发地轻,“还是像我们方才说好的那般,殿下…你只管往前头跑。”
话音落,他将何皎皎轻轻一推,铁锈味儿散了。
寒风,大雪,饿狼。
燕东篱艰难地迎风站直身体,扫过黑暗中窥伺的狼眸,无波无澜地想,他们大抵活不过今晚。
但他至少不能、不能让何皎皎死在他面前。
何皎皎知道,燕东篱现在应该一身都是血。
她攥得指甲陷进肉里,没有回头,干脆捂了耳朵,万事不去想不去听,继续迈步朝前跑去。
泪凝在睫上,冻成细碎的冰渣。
看不清脚下的路,天好似不会再亮起。
何皎皎跑出去没多久,身后隐隐闻兽咆哮声。
仍是有狼盯着,朝她追过来。
她不知道这回还会不会有人来护住她,但她一点儿都不想死。
她家只剩她一人了,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管怎么样,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死。
何皎皎凛了心。
她脚下却陡然一空。
黑夜遮目,她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一滚到底。
何皎皎来不及爬起来,追赶上来的三匹狼挟风扑来,尖吻撕扯住了她的袖口衣摆。
何皎皎便蜷在雪地上,死死抱住脑袋,护脖颈,往前爬。
她大脑空白一片,忍着啼哭,不停地默念,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可她现在,怎么才能活?
“何皎皎!”
少年清冽的大喝蓦然穿透风雪,何皎皎抬眸,泪眼模糊间,看见黑夜中摇曳的一点微光,疾驰掠来。
马蹄声渐重。
寒芒破风,她身侧一匹狼哀鸣呜咽一声,为远方投掷来一柄长枪钉死在地上。
看清来人,何皎皎再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你怎么才来啊!”
第28章 雪夜(二)
◎见了鬼了,他竟然会来救燕东篱。◎
*
烈马甩蹄载人, 气势磅礴奔过来,剩下两匹狼当即吓跑。
“皎皎?!”
凌昭马鞍一侧挂着盏灯,风雪打得灯光摇曳, 仅有拳头大,昏昏照亮周身一射之地。
他初见何皎皎,少女俯在地上小小一团,满头青丝都为雪凝挂成霜白色, 直到何皎皎哭出声,他才敢认。
下马时几欲踩空,他一步作两步地跨到她面前, 将人扯进自己怀里搂紧,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少年喃喃数声, 亦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从不信神佛,将少女抱了满怀时, 心里患得患失一声, 老天有眼。
幸好他没寻岔了路, 幸好他及时赶到了……凌昭手略微控制不住有些颤,他抹黑寻到何皎皎的手,从她指尖轻轻捏到手腕, “你哪儿伤着的没有?”
漆黑雪夜里视线受阻,凌昭来不及去提灯来看, 捧了何皎皎的脸细细摸索, 抚去她睫上、眉上快凝成碎冰的雪, 摸了满手少女冰冷的泪。
何皎皎忍不住流泪, 少年常年握刀握枪, 掌心粗粝,哪怕他动作再轻,她禁不住疼,少许便是蚀骨的冷。
知觉回拢,万般情绪在这一瞬决堤,她揪着凌昭衣摆,伤心不已地抽泣道,“呜……燕、燕世子……”
可哪里有让她哭的时间,何皎皎哭了一两声,硬止住,“凌昭……你、你快去救燕世子好不好?”
她四肢僵冷地像虫蛀穿腐朽的木头,踉跄起身扯着凌昭氅衣要拉他走。
“燕东篱?”凌昭拽住她胳膊,不可置信地问:“他怎么在?”
“呜……你快跟我走吧,他、他都是为了救我,你别、你别……上边儿还有狼。”
风把少年的声音吹得冷且重,何皎皎怕极了凌昭会因往日的龌龊不肯,扯着他不放,哭得颠三倒四。
“别哭了。”
眼前唯有浓厚黑暗不散,凌昭偏了头,扯下大氅将身前代表何皎皎一小团的黑影全裹住,拎着她翻身上了马。
“你抓紧了。”
凌昭从狼尸上收了长枪入手,枪头甩出三两滴血,语气并不轻松,带着些许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在这片山坡上边。”
何皎皎坐在他身前,搂紧他的腰,马载着二人扬蹄跑起来,风割得脸疼,她埋在凌昭怀里,头昏脑胀。
若她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而燕东篱出了事……
她这一辈子又该怎么活。
此刻何皎皎有了喘息时刻,方怔怔地想。
她这些年来与燕东篱不过点头之交,她还刻意躲着他,不怎么搭理他。
他……何至于此。
然而,幸好。
凌昭虽说看燕东篱不顺眼,明白事有轻重,万不能让北梁皇子死在齐周的国土上。
他没有片刻耽搁,寻着几具狼尸的方向,从风雪之声中分辨出若有若无的狼啸,最终瞧见数道黑影撕咬着另一道黑影。
遭围攻的黑影一动不动,与凌昭发现何皎皎时相同的情形。
听到野兽声响,何皎皎在凌昭怀里一缩,不敢往外看,耳旁风呼呼作响,凌昭纵马掠枪冲过去。
枪跟马都是凌昭从禁军手里抢来得,马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不惧风雪狼群。
不过,枪对凌昭来讲有些轻了,他持枪挑飞几匹狼,野兽哀嚎声中,怎么都不得劲儿。
真是见了鬼,换两三个时辰前,凌昭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来救燕东篱。
狼群眨眼间死得死,伤得伤,能动弹的全呜呼哀哉逃了,昏暗雪地上剩一道隆起的黑影,半晌没动静。
凌昭冷着脸没下马。
他提灯照过去,见雪地猩红四洒,横陈狼尸,正中卧倒着一个少年,身上衣衫为血染透,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冻出一层霜。
除了燕东篱,没有别人了。
“喂,燕九。”
凌昭不急,居高临下刚想问燕东篱还有没有气,怀里一空,何皎皎急得不行,“燕世子?”
她直接跳下马背,摔在雪地里,嘴里哭着燕世子,磕磕绊绊朝人奔过去,凌昭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她。
凌昭:“……”
风吹得灯盏直晃,鹅毛似的雪簌簌乱扑来,凌昭捏紧灯盏提手,捏出一手背的青筋,好赖忍住,没把灯给砸了。
怪什么呢。
凌昭怪来怪去,最后怪起苏月霜那匹马禁不得事,何皎皎多大一点儿的个,能把它惊着了。
那边,何皎皎已扑到燕东篱身前,满地触目惊心的血霜。
她怕得要死,哆哆嗦嗦去碰他,却见燕东篱肩膀抖了抖,抖出一阵微弱的咳嗽。
“郡主殿下?”
他卧倒在地,抬不起头,动作缓慢沉重,寻着何皎皎声音方向伸出手来。
何皎皎此刻心终于落地,顾不得什么男女有没有别了,握紧他的手,软着声音喜极而泣,“是我,燕世子,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