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噼里啪啦,没完没了放起鞭炮。
投靠了苏家的官家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围进何皎皎寝阁,叽叽喳喳把她从头夸到脚,说不完的喜庆话。
哪怕何皎皎眉目冷凝,架不住个个长袖善舞,场面活泛异常,当真喜气洋洋。
“皇后娘娘驾到!”
卯时一刻,苏皇后前呼后拥过来了,众人自觉给她让路。
她接了喜娘手里的梳子,捻起少女后披发尾,落下四梳。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百样俱齐。
“善祥,我们可算等到这天了。”
妇人眼角眉梢笑意盈满,笑到最后竟揩了揩眼角,眸中出了泪光。
数名宫婢小心抬来了凤冠,坠红宝石的缴金流苏覆面垂落,视线遮挡,何皎皎抬眸,从水银镜里看不清苏皇后的神色。
今天,她都不肯放太后出来。
“小舅母~”
那边女童脆生生喊着跑过来,没到何皎皎跟前呢,苏皇后弯腰将她抱起来,亲昵点了点她鼻子,“迢迢乖,今天不能闹小舅母了啊。”
何皎皎手紧了紧,稳住了原地没动。
闹也要分场合,她没法子带迢迢出嫁。
“喜娘子出阁咯!”
大红的盖头让喜娘抖开朝何皎皎扑过来,众人嬉笑起哄声中,她周遭拢进逼兀的红色中。
手上一凉,塞进来一柄剔透的玉如意,夹着一张避火图。
何皎皎把避火图塞进袖子里,方发觉,她掌心出了许多湿汗。
“新娘子上花轿了!”
末时初,喜娘夸张高亢的吆喝声中,何皎皎步子迈得小心,登上了花轿。
她不自觉紧张的,恍然如梦。
千想万想,她居然是这般同凌昭成婚的。
仪仗绕街游行,何皎皎看不到外头的情景,恭贺声不断。喜轿摇晃许久,街上热闹非凡,她从百姓议论声中,听到“红妆十里”的字眼。
她不觉微末喜悦,随即沉重而茫然的浪头打翻。
这红妆十里,拿什么换来的。
迎亲的队伍停进玄武大道,凌昭自个儿修的那座府邸,到底没便宜別人,作了他的荣亲王府。
轿子停了,何皎皎有些坐不住,心又往上提了提。
正晌午,四月的艳阳很是晒人,轿子盖头,她闷得发慌。
外头凌昭踢了轿。
咚咚三响后掀了轿帘,热风吹得喜帕往何皎皎脸上扑了扑。
“新娘子下轿咯!”
喜乐声嘈杂,何皎皎正觉流程似乎不太对,手中玉如意被人抽走,随即让一只燥热的大掌扣紧手。
凌昭直接把她牵出了花轿,留喜娘捧着红稠目瞪口呆,“王、王爷,这……”
没这样的规矩。
规矩规矩,凌昭不守规矩。
喜娘暗自咬碎了牙,看新郎新娘牵着手奔进门。
周围起了哄笑声,“呀,新郎官心急了。”
何皎皎蒙着喜帕又气又急,哪好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拉扯,硬着头皮让他牵走,进门差点儿踹翻火盆。
凌昭给她提裙子。
她脸憋红了,去打他手,恼羞成怒低喝道:“你走开!”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两人五指相扣,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谁的汗,凌昭铁了心要拉她一起丢人,不放开。
进了正堂。
拜天地,进高堂,夫妻对拜。
礼唱过三唱。
十七岁,何皎皎便同他成了夫妻。
凌昭仍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路闹轰轰的,直把她送进新房。
他把人都撵了,在她身前赖了好半晌,声音含怒,“烦死了他们。”
何皎皎把手抽回来,不理睬他。
比烦人,谁比得过他。
凌昭坐了会儿,还是得出去招呼宾客。
他走后不久,雪蕊领人进门,笑道:“十三爷叫我伺候您换身衣裳。”
礼服大袖大摆,双面硬绣,不是贴身的料子,凤冠沉重。
穿戴一天,何皎皎早已汗流浃背,腰酸背痛。
喜娘被挤到角落,看着她散发换衣,背身过去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了。
何皎皎耳房洗簌出来,换了身大红的常服,雪蕊教人摆吃食上桌。
她又热又累,没有胃口,饮尽一盏茶,往床榻上一倒,腰上却硌得生疼。
何皎皎掀开鸳鸯被,见床榻上,铺满了花生桂圆红枣,她沉眉挪开眼,全扫了下来。
随后她蹬鞋上榻,补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天将黑未黑,喜娘再忍不住,喊醒何皎皎,“娘娘,时辰到了。”
何皎皎没睡够,懵了会儿才想起来,哦,她现在是荣亲王妃了。
婢女们进来手脚麻利铺好床,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式,喜帕重新搭上来。
何皎皎端坐好,喜娘又往她手里塞东西,还是那张避火图。
喜娘在她耳朵边嘀咕道:“您再看看?”
何皎皎不出声儿,周身闷热地很,手心又汗湿了。
她将避火图揉成一团扔到脚边踩住,并蒂莲的红绣鞋一抬,给它踢到床底下了。
喜娘:“……”
得,再多说一句,她出了这荣亲王府大门就改行。
暖房的人亥时方散尽,屋子里安静许久,门扉磕出一声响,磕到何皎皎心尖儿上。
红烛摇曳,新郎官来入洞房了。
他约莫被灌了许多酒,酒气冲开屋里沉闷熏香,何皎皎垂首,面前喜帕搭着,红光晃眼。
她看不见,身边被褥下陷,极近地坐来一人,她似被他身上的酒气迫住呼吸,跟着恍惚,透不过气。
喜秤挑来,掀开喜帕,何皎皎眼前明亮,洞房花烛,落进凌昭深邃的黑眸中。
少年抿着唇望她,面上倒不显醉意,却在看清何皎皎神情时,眼角笑意登时褪尽。
何皎皎沉了眸,不再看他,平静至冷漠。
凌昭也压了眉,心里头憋了气,想。
她这么不乐意啊?
两人不言不语,就看喜娘瞎忙活。
结发剪礼,交臂合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位新人佳偶天成……”
喜娘且乐呵呵说着吉祥话,凌昭横眉过去,声嗓冷得吓人,“出去。”
喜娘一噎,一肚子火地出了门。
出了门她就骂人,新娘子新郎一起骂,“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来两种人,看你们荣亲王府后头日子怎么过。”
雪蕊陪笑捧上来赏银,都没让她歇了火。
新房里头伺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上门全溜了。
两人跟卯了劲儿似的,愣是相对无言地坐了大半个时辰。
还是凌昭沉不住气,又去牵她手,粗粝的指硬挤进她指尖,自个儿找了台阶下,瓮声瓮气,“何皎皎,你笑一笑嘛。”
少女盛妆,乌发衬雪肤,她没把手抽出来,低眉颔首的柔顺模样。
可就是不笑。
凌昭要给她逼疯了,那他就发疯。
掀开的喜帕又让他展开罩住了何皎皎,少年高大身形强势地压了下来。
凌昭径直拉了她柔嫩的手,往他后脑勺上摸。
何皎皎指尖被捏着探进他微凉的发间之中,摸到一条不平的疤痕,他厮磨着喊她,“何皎皎,你对我可真狠。”
是她几个月前,用断砖砸的。
何皎皎咬住唇不说话,被凌昭倾身压在锦缎上,囍帕遮得她眼前朦胧泛红。
他捉住她的手不放,让何皎皎往他身上摸,一边隔着喜帕,开始咬她的脸。
少年人精壮紧实的躯干肌理流畅,可一道道,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何皎皎发起了抖,呼吸让他搅乱,躲不开。
他是真在咬啊,从她脸颊到脖颈,停顿在肩头,齿刃陷出印儿,可能还出了血。
何皎皎困顿在热和疼之间,闻到了腥甜味儿。
她疼得流泪,脚尖绷紧绷直,不受控地想蜷起来。
可凌昭在欺负她,偏要她展开。
红烛燃尽,一晚上,她都记不清,听凌昭喊婢女们送了多少次热水进屋,绢帕丢了满地。
何皎皎好像熬了很久,糊里糊涂困倦难耐,也不记得何时停歇下。
她却毫无困意,酸酸麻麻地窝在他怀里发呆,盯着窗杦处透进来微茫般的光,天缓慢地蒙亮了。
雕花窗笼斜开半边,色彩绚丽的蝴蝶绕飞枝头,庭院之中一派盎然鸟语花香之色。
何皎皎于满室浑浊气息中,长出了口气,从凌昭怀里转过身。
他睡得倒安稳,何皎皎盯少年沉静睡颜,思忖良久,而思绪久久落不了地。
她不自觉伸了手,指尖轻柔描绘起他的眉宇来。
朝阳和煦,凌昭眼睫轻垂,微不可查颤了颤。
何皎皎看他看得仔细,一眼发现了。
人醒了,在装睡呢。
她手搭上他肩头,探向他耳边,似耳鬓厮磨状,轻声地问:“十三爷,你玩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五十年后。
凌昭:“老婆子晚上吃啥。”
何皎皎:“吃手。”
凌昭:“?”
何皎皎:“吃‘这不还没到手’。”
记仇.jpg
第74章 别扭
◎反贼也要穿衣吃饭啊◎
*
何皎皎撑着凌昭肩膀, 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随即少年长睫霍然掀开,黑眸温怒, “何皎皎,你没完没了是吧?”
新婚燕尔,不提小情蜜意,她还翻旧账, 他恼了。
何皎皎不怵他,裹着锦裘探身朝外喊:“雪蕊,要起身了。”
看也不看他了。
凌昭沉眉黑脸, 披了外袍下床蹬了靴子, 气呼呼要跟何皎皎不欢而散,袖子上却一紧。
何皎皎伸出一条光洁纤长的手臂拽住他, 晨光熹微,少女杏眸清凌凌的,咬了点儿唇, “凌昭…”
她也别扭着, 故意气完了人, 还要喊他去办事,期期艾艾半晌:“你去把迢迢抱回来。”
何皎皎不想把她留在宫里头,让苏皇后养着。
凌昭本以为她要说好话服软, 闻言脸更臭了,拂袖而去。
何皎皎怡然自得, 管他呢。
何皎皎喊得雪蕊, 领头带人进来的却是取竹姑姑。
太后半让苏皇后圈禁在慈宁宫, 太后把取竹姑姑给了何皎皎, 并了几个慈宁宫的人陪嫁过来, 苏皇后总图面子上过得去,全让何皎皎带上了。
雪蕊伺候她洗簌起身,看着少女一身痕迹,她皱了眉,刚要开口时被何皎皎杏眼一瞪。
几个进屋的低头偷笑,不说话了。
妆台前梳头时,何皎皎看着镜子里容颜娇俏犹带稚气的少女,绾起妇人发式,一时好不习惯。
便听取竹姑姑捏着梳子开口说道:“娘娘,您陪嫁来的丫鬟婆子要如何安排?府上管事一早递了话,要领着王府众人来跟你磕头请安。”
以前何皎皎玉琼殿、凌昭承乾宫的人,都让苏皇后打发光了,送来的全是生面孔。
他二人如今自个儿开府过,一王府数百号仆从,哪些人能放身边用,哪些有异心的要防着,首要得先理出来了。
太后送取竹姑姑过来,正为这一遭,至少别让人把手伸那么长。
却见镜中少女眉眼闲适,语气淡淡:“您是长辈,您瞧着办吧。”
何皎皎不打算管。
她一副撂挑子的模样,取竹姑姑哪里瞧不出来,当下急道:“您是主子,如何能让奴婢看着办?”
何皎皎垂眸,安安静静地,不搭她腔了。
取竹姑姑心中长叹,劝她道:“您当主母的不立起来,往后日子怎么过?”
“十三爷已经在府上住了大半个年头了,外院护院家丁管事账房采买还有灶上的,听说都是随他从裕阳回来的,您去露个面,把人摸清了,以后也好使唤。”
她也不管何皎皎听不听,自顾自说起来,“要留在您院里伺候的人,除了雪蕊、您从外边带回来那四个小丫头,跟奴婢从慈宁宫出来的六个年轻丫头,十二个婆子,内务府分过来那些人,咱们不好排挤得太明显……”
可不论取竹姑姑说什么,何皎皎只低眸浅笑,偶尔点头附和一声,“嗯嗯,好。”
见她如此作态,取竹姑姑与雪蕊对望一眼,凝重叹息。
何皎皎身上不爽利,一上午没挪窝,她说不管,真就万事不管。
取竹姑姑送来的账本礼单堆满案几,她一眼也不看,依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持小叶紫檀佛珠看日窗外光斜花,不知不觉合了目,一上午睡了过去。
晌午时候,她方幽幽转醒,外院进来一个小厮传话道,“娘娘,王爷回府了。”
凌昭一上午不见人影,何皎皎想到迢迢,她打起精神下榻穿了鞋,到垂花厅门口张望。
日头凛凛,蝉鸣起伏聒噪,院落中垂柳轻拂,朱红长廊上拐出了凌昭的身影。
他手上抱着一团白乎乎,玄色劲装笔挺,长腿一迈,径直路过了何皎皎的院子。
凌昭抱回来的不是迢迢,是何皎皎出嫁前托人送进慈宁宫,与太后作伴的白猫。
他把她的猫抱回来作甚?
何皎皎一惊,追出去喊,“凌昭?!”
凌昭不理睬她,头也不回,转眼间下了游廊。
何皎皎急忙追了上去,她跟在凌昭身后一路分花拂柳,让他引进水榭湖泊旁的一座阁楼中。
凌昭抬脚踹开了门,夏日炎炎,何皎皎睁大眼睛顿在门口,看着他将白猫随意往里一扔,明亮日光下登时猫毛乱飞。
阁楼里边全是猫。
凌昭忽然回身,搂住了何皎皎。
他挑眉恣意,一条胳膊压住她肩膀,将阁楼里的猫一只只指给她看,“何皎皎,爷先前给你送的猫都在这里头了。”
一共十三只。
“本来有十六只的,不过你把猫扔出来爷生气,回来把它们皮剥了。”
听少年声嗓缓缓,语气毫不在意,“何皎皎,都怪你不肯养它们。”
他说完之后,眼神余光若有若无,盯住少女侧颜。
却见她神情沉静,毫无动容摆着低眉顺眼的模样。
何皎皎平静垂眸,应道,“我养得,今日便开始养。”
“呵。”
凌昭给她气笑了,何皎皎脸上蓦然一疼,他掐住她下颚,掰着她的脸来回打量,“你现在这样有意思么?”
是挺没意思。
何皎皎眨眨眼,露出些许漠然的笑意,故意激他道:“那你玩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