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定然怨朕。”李玄胤掀开眼,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朕放过皇后,在她心里就已经是偏向了皇后一头。”
陈德海头压得极低,斟酌着该怎么回皇上这句话。
皇上放过溺死小青的主谋,泠妃娘娘怎么会不怨皇上。可一个奴才的命,哪比得上皇后娘娘尊贵,皇上就是有心让皇后娘娘从那个位子上下去,就凭溺死一个奴才,就凭两个嬷嬷看护不力,害得大皇子落水,这两个捕风逐影的由头是万万不够的。
皇后娘娘那头有太后撑着,除非真抓到了皇后娘娘谋害龙嗣的确凿证据,或者说个大逆不道的,就是证实皇后娘娘与外男有染,才能真正让皇后离开中宫。然,前者,依着皇后娘娘的聪慧,抓着可难,后者更是不可能的事儿!
回过头一想,皇上习惯了为君的随心所欲,何时这么在乎过一个女子的感受,这般多心,还不是因为那人是泠妃娘娘。
他讪笑一声,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想,泠妃娘娘对皇上怨是有的。”
他刻意顿了下,果不其然观察到皇上不虞地皱起了眉,立即加补道:“但泠妃娘娘对皇上更多的是感激。”
“感激?”李玄胤轻嗤,“那个小没良心的东西,会感激朕?”
陈德海乍然听到皇上给泠妃娘娘的称呼,愣了下,心底又忍不住鄙夷,皇上分明记挂着泠妃,却又拉不下那个脸皮,届时就会拿他出气。
他心中如是想,面上一派恭敬,“太后娘娘想把后宫交到泠妃娘娘手里的时候,奴才可瞧见了泠妃娘娘改变的脸色!当时皇上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话,奴才一直注意着,泠妃娘娘可感动得差点哭了!”
李玄胤脸色稍缓,又睇他一眼,“她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陈德海拍了把嘴巴,“奴才是夸大了些,可奴才没看错,泠妃娘娘确实感激极了皇上。”
李玄胤嗤笑:“她那性子,娇纵惯了,让她管理后宫,指不定出什么大乱子。”
陈德海侧目,觑见皇上没那么沉的神色,抹了把后颈的凉汗,才松了口气。
他低头继续研磨,没过一会儿,又见皇上起身,拂袖下了御阶。
不必问,陈德海也猜的出来,这指定是去找泠妃娘娘了!
他小跑着跟上去,“摆驾,快摆驾昭阳宫!”
……
皇后剪掉烧着的烛芯,出神时,火苗烧到她的指腹,她蹙眉缩回手,梳柳沁湿了帕子忙跑过来,“这种事,娘娘交给奴婢做就好了。”
白皙的指腹烧出一抹红,并不严重,皇后拂开梳柳的手,“大皇子可吃过药了?”
梳柳眼睛通红,她看着娘娘失落了脸色,愈发难受,“大皇子吃过药就睡下了,娘娘放心。”
皇后坐到窄榻里翻阅经书,“从前本宫觉得那些拿龙嗣争宠的嫔妃,都是蠢货。”
她顿了下,自嘲一笑,“原来本宫也从不聪明。”
梳柳正要去劝,一碗燕窝粥放到手边,张先礼温声道:“娘娘,该用燕窝粥了。”
经过这日一事,梳柳愈发厌恨这个没了根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娘娘今日怎会险些失了中宫!
皇后抬手让梳柳下去。梳柳犹豫几番,触到娘娘的眼色,最终只瞪了那太监一眼,退出了内殿。
张先礼自然去为皇后捏肩,“娘娘的大宫女,似乎对奴才有所不满。”
皇后掀过经书一页,并不言语。张先礼眯起眸子,轻笑,“娘娘走到今日,竟还是信佛之人?”
“佛中经法精妙,非轻易能够参透。”
张先礼眼底讽笑,“参透如何,参不透又能如何?娘娘不还是,孤家寡人。”
皇后终于有了反应,轻轻勾起唇角,眸色沉冷,“孤家寡人?”
她合上经书,“下月初秀女进宫,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你也不必留在本宫身边了。”
……
婉芙哭得累了,躺在床榻里,睡得不沉。唇瓣忽触到一片凉意,她微蹙起眉,那凉意接着越来越深,像是贪恋一般。婉芙蓦地清醒,挂着泪珠的睫毛眨了两下,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皇……皇上?”
李玄胤看着怀里的人,低眸,就是她哭得红肿的眼尾,满脸的泪痕。
他心中滋味难言,最终只化作平淡,捏了捏婉芙的鼻尖,“这么容易就哭了?没出息。”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婉芙腾地生出股火,蓦地翻过身,只拿后脑勺对着男人,“溺死的不是陈德海,所以皇上才不能感同身受!”
候在屏风外的陈德海,把泠妃娘娘这句话一个字不落得听了进去,心头咯噔一下,一脸的愁苦。
泠妃娘娘还不是不够了解皇上,他一个奴才,死了皇上只会感觉不适应,一段日子过去,待有了新人,不知就将他忘到什么地方去了!才不会像泠妃娘娘这样,没一个丫头就哭得伤心不已。
念此,陈德海又生出一股酸涩之感,快混了半辈子,竟还没有一个在他死后会哭的人。
唉!
寝殿里,李玄胤听着她这比方,嘴角抽了抽,“胡闹,什么话都敢说。”
婉芙闭起眸子,不想搭理这个铁石心肠的君王。
李玄胤把人掰回来,小脸对着他,那双眼却闭得紧紧的,他笑得无奈。
“朕抛下一堆政务过来看你,你就这么对待朕?”
婉芙这才睁开一只眼,“皇上不明白。”
“朕如何不明白?”李玄胤抚过她泛红的眼尾,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有在夜中看不清的晦暗,“朕幼时曾有一个伴读,白日与朕读书习武,夜中与朕同榻而眠,相伴七载,朕曾视他为知己手足。”
婉芙睁开另一只眸子,无声地抿住唇角,不禁去问,“后来呢?”
李玄胤微顿,片刻平静地开口,“朕十四岁喜欢上了斗蛐蛐,但母后管束甚严,他便钻了狗洞,偷着去坊间给朕买黑将军,回来时被母后发现,杖毙而亡。”
“朕亲眼看见他的血,流满了书房前的台阶……”
第101章
婉芙怔住, 眼前的男人将所有的心绪掩藏得很好,但婉芙还是看清了他眼底的悲伤。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依偎到男人怀里。
李玄胤抬手拂过婉芙垂落的青丝, “你年纪尚轻, 经的事少,才会将旧时的情谊看得如此之重。”
这句话一派老成,怎么听都不舒服。婉芙极为不悦地咕哝一句, “说得好像皇上多老似的。”
她年纪虽小, 经的事比之上京那些闺阁中的女子可不少了。
脸蛋被略带薄茧的手指掐住,李玄胤铁青着脸色, “又胡说, 朕正值盛年,哪里老了?”
婉芙扯了扯唇角,故意道:“皇上比臣妾长了十一岁,皇上读书习字的时候,臣妾在不会说话呢!等皇上走不动了,臣妾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李玄胤脸色越来越黑, “从哪学的乱七八糟的,朕看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不等婉芙再答,男人骤然翻身将她压到下面, 女子的寝衣滚得开了领口,隐隐约约露出月匈月甫大片的雪白。
李玄胤目光渐暗,指腹留恋之处, 惹得婉芙颤栗不止。
婉芙终于知晓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扯住男人的衣袖, 泪珠子簌簌落下来,委屈巴巴地瞧向李玄胤,刚欲开口,男人乌黑的头颅就埋了下去。婉芙再说不出话,难言地咬住下唇,两只玲珑玉足几乎绷直,素白的小手下意识地去揪住帷幔,没多久被男人捞入掌中。
夜中的烛火摇摇曳曳,月上中天之时,婉芙终于得以喘息。
李玄胤掐着她的腰身逼问,“朕老么?”
婉芙哪敢再说,胡乱地摇着脑袋,落下的泪珠子流了满脸。
……
翌日,婉芙抱着小来福到寿康宫给太后问安。
经昨夜那件事,太后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婉芙入殿时,太后正靠坐在临窗的窄榻上,双目轻合,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她没再多看,抱着小来福恭恭敬敬地问安。太后这才掀开眼,去看她,忽时叹了口气,招手让婉芙过来。
“哀家回宫,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乖孙。”
婉芙顿了下,她不明白太后的意思。昨日那件事,她在太后心里定然是没了半分的好感,这时候太后要见她,是为了什么?婉芙抿唇,无论要做什么,来福是皇子,太后不至于要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
小来福最近学会了翻身,待在婉芙怀里不老实,扭着小身子动来动去。小来福生了一副讨喜的模样,见到谁都会好奇地睁大眼睛,又白又嫩的脸蛋甚是可爱。
太后把这个孙儿抱到怀里,小来福没怕生,仰起脸蛋笑呵呵地看向皇祖母。
大皇子虽是嫡长子,倒底是长大了,心性慢慢沉稳,不比年纪小的讨喜可爱。
太后笑着亲了口来福的小脸,“这眉毛,这眼睛,像极了皇帝小时候。”
柳嬷嬷见太后高兴,忙附和了一句,“娘娘瞧瞧小皇子多乖,不哭不闹的,是在亲近您呢!”
太后转头吩咐:“把哀家那对红鲤金锁拿过来,给哀家的乖孙。”
柳嬷嬷明白太后的意思,屏去伺候的宫人,退到了外殿。
逗了会儿小来福,太后才看向婉芙,笑意淡下来,“哀家昨日维护皇后,你心里可怨恨哀家?”
婉芙敛眸回道:“臣妾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太后对她无缘无故的厌恶,对皇后的偏颇,任谁都会有怨。但因为这人是太后,她不能也不敢。
太后稍顿,低头看着小皇子那双肖似皇帝的眉眼,“这世道对女子总要苛刻些。哀家回宫时,就查过你的事,余家、宁国公府的颠簸流离,入了宫,与后宫嫔妃的争斗纠葛,到最后,嫔妃中幽禁的幽禁,入冷宫的入冷宫,唯独你毫发无伤,还安然生下了小皇子。”
说到这,太后脸上有了些笑意,“哀家当时想,这倒底是怎样一个奇女子。”
婉芙适时温声,“想来太后下面打探的人,是有夸张的痕迹。”
太后顺着她的话,“哀家也是从你们那时候过来的,什么人没见过,起初哀家是信了后宫确有这样的女子。直到哀家亲眼见到了人。”
片刻的微顿,太后继续道,“哀家才知道,你不是用了什么厉害的手段对付后宫嫔妃,你的厉害,就在于,拿捏住了皇帝。”
婉芙蓦地抬眼,提裙跪下身,“臣妾绝无此心,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无所谓地摆摆手,“哀家已经想通了,皇帝年盛,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并无不妥,哀家老了,他喜欢,哀家怎么拦得住。”
“更何况你又为皇帝生了这么可爱的福儿。”
太后勾着小来福的手指,露出慈祥的笑,小来福也十分亲近皇祖母似的,那黑溜溜的小眼睛,看得太后简直爱不释手。
逗了小来福许久,太后有些乏了,让婉芙带小皇子回去。婉芙福身离开,太后看着女子离开的窈窕背影,慢慢合了眼。
柳嬷嬷端了一蛊汤药进来,轻手轻脚放到凭几上,“娘娘,该吃药了。”
太后抬了抬手,“哀家今日身子爽利,那苦药明儿个再吃吧。”
柳嬷嬷着急劝道:“太医叮嘱,娘娘这药一回都不能断……”
“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太后坚持,靠着引枕,良久未语,似是睡了过去。
柳嬷嬷叹息一声,端下药吩咐宫人时刻热着,待娘娘醒了再端上来。
……
昭阳宫
婉芙哄睡了来福,坐在案后,手中执着湖笔,却迟迟未落到宣纸上。
千黛出声提醒,“娘娘,墨要干了。”
婉芙眼眸微动,疲惫地撂下笔,“心不静,写不了字。”
她捏捏眉心,躺到窄榻里,背对着外面,脸上闷闷不乐。
千黛不知如何去劝娘娘,娘娘重情,可在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对外人交出自己的真心,即便是自己的心腹,该舍出的时候,就要狠心舍出去。
她叹了口气,多劝无果,唯愿娘娘自己想通。
婉芙没躺多久,坐起身,披上外衫,没让人跟着,匆匆出了昭阳宫。
伺候的奴才放心不下,千黛当机立断,跟去了娘娘后面。
……
乾坤宫
李玄昭进宫复命,请示过后,退出了正殿。
即便十一王爷与泠妃娘娘之间的关系纠缠不清,但过了这么久,泠妃娘娘诞下小皇子,十一王爷仍旧受重用,可见皇上是将那事儿放下了。陈德海极有眼色,不敢怠慢半点,说了几句吉祥话恭送十一王爷离开。
李玄昭出了正殿,绕过红墙宫廊,远远地近前一个宫人,那宫人始终垂低着头,靠近他时,才稍顿了下,福身做礼,手心被塞进一物,待宫人离开,李玄昭才打开那张字条。
……
陈德海进殿奉茶,他觑着皇上冷淡的脸色,心里估摸大约又是因为十一王爷的缘故。
皇上每回见到十一王爷,脸色都不大好。从前他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得知了十一王爷和泠妃娘娘之间的事儿。自己的胞弟和自己的妾室有过旧情,换作寻常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九五之尊的帝王。
这时候,陈德海装死地低头,恨不得埋到地缝里,不敢出声。
李玄胤批阅了两张折子,“她从太后那儿回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