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可有哪疼?”
倒底是三岁大的孩子,婉芙再不备,也不至于被撞得太狠,只是她肌肤娇嫩,手心的青紫就愈发骇人。
她摇摇头,不想叫这三人看了笑话,拂开手臂的尘土,正欲起身,便瞧见了走近的人影。
璟嫔背对着外面,打量婉芙一身的狼狈,讥诮一笑,洋洋自得,“泠嫔也太不小心了,熙儿不过是与泠嫔闹着玩儿,泠嫔怎的就摔了?”
这句话甫落下,亭外传来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几人神色一变。
“今日是怎么了,你们几个怎的聚在一处?”
李玄胤负手上了台阶,黑眸扫过亭中起身福礼的嫔妃,一瞬落到跌坐在石桌旁的女子身上。见那人鬓发散乱,额头发红破皮,一双眸子看向他时,委屈地闪出泪光。
李玄胤眼目顿住,倏地捏住了扳指,眉宇霎时一沉,亭中的气压降得极低,令人不由生寒。
陈德海顺着皇上视线看去,见到跌在地上,妆容不整的泠嫔时,心头一滞,一颗心吓得差点跳出来。
泠嫔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方才在远处看,分明只见三位主子说话,合着这泠嫔自始至终一直在地上啊!他偷偷觑向皇上的脸色,果真见那脸色不止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沉如阴云。
李玄胤阔步过去,站到婉芙面前,屈指抬起婉芙的下颌,这人似是被吓到了,身子还在抖,鬓发不整地散乱,细白的皮肤有一点异样的红痕,她肌肤娇嫩,即便是轻轻一点,也格外惹眼。
那双眸子似是不敢看他,很快别开,一滴泪珠就这般落到了他的手心。
“怎么回事?”
皇上不让起身,便都跪在地上,没人敢起来。
赵妃跟了皇上多年,哪看不出皇上看向那贱人的眼神,分明就是心疼了。这小贱人!她拧了拧帕子,沉下气,抢声回道:“皇上,是顺宁公主看中了泠嫔发鬓的簪子,闹着玩呢!”
赵妃这话说得巧妙,顺宁公主手里确实握着簪子,而婉芙也确实乱了发鬓。
李玄胤掠一眼顺宁手里的发簪,随之也看到了那只小金锤。璟嫔注意到,心口一跳,下意识用袖子掩住那只金锤,可惜已是迟了一步。
李玄胤指腹轻碰着婉芙额头的伤口,沉声发问:“朕是缺了顺宁的吃穿用度,还是苛待了明瑟殿?何以抢一个嫔妃的簪子!”
凡是不傻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动了怒意,这般谁还敢张口说话,连陈德海都带着御前的人,哗啦啦跪下来。
璟嫔吓得脸色发白,爬到皇上跟前,重重叩下,颤颤巍巍道:“熙儿还小,见到新奇的玩意儿不免想抓上两把,是嫔妃疏忽,皇上恕罪!”
璟嫔倒底是聪明人,在皇上跟前,一向唤顺宁公主的小字,她心知皇上宠爱小公主,不会过多责罚,让顺宁公主去皇上跟前。
顺宁公主自幼受父皇疼爱,人又小,不懂大人间的古怪气氛,阴谋纷争,只乐呵呵抱住皇上的大腿,张开小手,“父皇,熙儿想父皇了,父皇抱熙儿!”
然,李玄胤这次没像以往一样,将顺宁抱到怀里,他蹲下身,抚了抚顺宁的发顶,“告诉父皇,熙儿方才做了什么?”
璟嫔大惊,脊背冒出了一层凉汗,“皇上,熙儿还小……”
李玄胤抬眸,不耐地睨她一眼,璟嫔吓住,倏地闭了嘴,只盼着顺宁这么大,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可不如她所料。
顺宁握在李玄胤掌心,胖乎乎的小手着拿金锤去砸李玄胤的手掌,“阿娘说,要熙儿撞倒这个奴才,簪子就是熙儿的了!”
霎时,亭内一片死寂,连应嫔也没想到,璟嫔的心思竟如此恶毒。
李玄胤彻底沉下了脸。
“熙儿告诉父皇,熙儿拿金锤砸谁了?”
顺宁听父皇发问,小手很快指向跪着的婉芙,“熙儿砸了奴才,阿娘说她是奴才,该砸!”
璟嫔头未抬,已感受到了皇上的盛怒,吓得全身发软,脸色苍白如纸,连呼吸都感觉到痛苦,她泪水簌簌地流下来,“皇上,熙儿还小,不是像她说的这样,请皇上听嫔妾一言!”
李玄胤站起身,对顺宁公主身边的乳母吩咐道:“送小公主回去。”
“皇上,熙儿离不开嫔妾,皇上,熙儿不能离开嫔妾一刻的!”璟嫔忽然来了力气,将顺宁公主用力抱在怀中,她实在怕,怕皇上有意支开熙儿,又该会如何罚她!
李玄胤没有丝毫怜悯,“拉开璟嫔。”
“不要啊!皇上!”一时间,哭闹声,挣扎声,充斥着长亭。
待乳母带顺宁公主走远,李玄胤才开口下旨,“璟嫔贤德有失,屡教不改,降为才人,此后顺宁公主交由良婉仪抚养。”
良婉仪……
这后宫只有一位封号为良的嫔妃。
璟嫔大惊,完全没了方才的得意,涕泗横流,“不要啊,皇上!熙儿还那么小,怎么离得开嫔妾!嫔妾是她生母,除了嫔妾,还有谁真心对待熙儿!良才人乡野出身,怎能照顾好熙儿!”
“嫔妾求皇上,收回成命!”
“嫔妾求皇上,收回成命!”
璟嫔额头砰砰叩在地上,泪如断珠,苦苦哀求,哭花了精致的妆容。
李玄胤脸色沉寒,声色俱厉,“你这般恶毒心肠,迟早教坏了熙儿!”
恶毒?
璟嫔微怔,颓然地倒在地上,凄凉一笑。她跟了皇上这么久,到头来,却落个恶毒的名声!
李玄胤转身凉凉扫过跪在地上的三人,最后停留到赵妃身上,“看来,你是不记得朕说过的话了。”
赵妃脸色霎时一白,“皇上,是璟嫔教唆小公主,与臣妾何干?臣妾……”
李玄胤拂手,没耐心听下去,“赵妃言行不端,不知悔改,在启祥宫门前罚跪两个时辰,以思己过!”
“皇上!”赵妃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她是左相嫡女,出身优渥,皇上待她素来宠爱,尊贵甚至胜于中宫皇后,何时这般折辱过她的颜面,竟让她罚跪!
李玄胤却是一眼没再给她,他不是不知赵妃仗着左相的势,在后宫跋扈非常,念及以往她从未犯下大错,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来看,他的纵容,只会让她变本加厉!
应嫔抿住了唇,适时抚住小腹,神情不适,李玄胤视线看向她,见这般,脸色愈发得冷淡,今日之事,他不信与应嫔无关。从前便罢了,如今,她竟如此不懂事,在后宫妄生是非!
李玄胤移开眼,冷声,“念及应嫔有孕,责罚三月月例,抄清心经三月。”
应嫔一怔,却是不如赵妃那般惊愕含怨,低眉应下。
处理完两人,李玄胤转身去扶婉芙,眉峰压着,怒意未减,“起来!”
婉芙没动,紧咬着下唇,泪珠子巴巴地掉,哭花了一张小脸,破碎凄美,看得让人心口揪着疼。
见她这副模样,李玄胤心口瞬间憋了一股子火,却依旧忍着,没当旁人的面训斥她,下颌绷紧,最后说了一遍,“给朕起来。”
婉芙泪珠子一掉,这才慢吞吞地抚住男人的手,站起身,酸涩着嗓子,“嫔妾失仪,皇上恕罪。”
……
李玄胤将婉芙带去了銮舆,长亭中只剩下了赵妃和应嫔。赵妃没有应嫔沉得住气,死死攥紧了帕子,眼神如刀,恨不得剜了跟在皇上后面的女子。
她站起身,冷冷嘲讽,“有些人啊,有了身孕又如何?还不是入不得皇上的眼。新人旧人,再回不到当初了。”
应嫔眼眸微冷,轻声一笑,“娘娘是在骂嫔妾?还是在拐着弯骂自己?至少嫔妾腹中有着龙裔,可娘娘到现在……”她顿了下,愈发喜欢看赵妃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继续道,“还是孤家寡人。”
“贱人!”赵妃再忍不住,朝应嫔扑过来就要动手,应嫔脸色生寒,倏地侧身躲避,桃蕊忙过来扶住主子,应嫔未再多停留,下了长亭台阶。
……
銮舆内,婉芙将发髻拆了,柔顺的青丝垂落到肩头,她捋了捋,松松挽成一髻。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布满泪痕,眼尾泛红,可怜兮兮。
李玄胤靠着椅背,看清她脸上被金锤打出的红痕,再握住那只摔得破皮的柔荑,脸色愈发铁青,“蠢么!就这么让人欺负。”
婉芙本就憋了一肚子委屈,被这么一斥,心里愈发堵得难受,闷不吭声地将钗环收到袖中,抬步就要下去,外面小太监不明所以,只能停下来。
还没等婉芙起身,就被李玄胤一把拉住,男人眉峰愈压愈低,“朕说错了?对付江常在那些手段呢?被欺负成这样,都不知道反抗?”
“皇上让嫔妾怎么反抗?”
婉芙鼻尖一酸,泪水簌簌从眼眶中流下来,泪珠啪啪直烫着男人的手背,睫毛拼命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上冲着嫔妾撒气做甚?嫔妾家世不比赵妃,又不像璟嫔和应嫔养着龙嗣,嫔妾什么都没有。若是反抗,皇上不仅不会偏帮嫔妾,还会斥责嫔妾不知礼数,以下犯上……”
銮舆里两个主子吵架,外面陈德海简直听得心惊胆颤,也就泠嫔,敢这么跟皇上叫板。
不过泠嫔说得没错,光是落水那回,泠嫔差点没了命,可换的却是皇上对赵妃轻拿轻放,就提点了一句,还顾着赵妃的脸面,留宿在启祥宫,翌日才走。可见,泠嫔在这后宫里,除却占着靠貌美得来的圣宠,确实没有别的优势。
李玄胤被她说得眉心突跳,心里憋着的火愈盛,自己是被她气昏头了,也不知怎的,若是换作别的嫔妃,他确实不该发这么大的火,但这人与旁人不一样,他下意识想偏心于她。
身份低如何?没有龙裔如何?后宫里生存最要紧的,难道不是他的宠爱?
“行了,朕何时冲你撒气!”
“皇上这么凶的斥责嫔妾,还说没有……”婉芙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纤瘦的身形在他怀中一颤一颤,柔弱可怜得像只被人弃养的小猫。
李玄胤被她闹得没了法子,朝堂政务繁多,他去后宫不过是为了消遣,温香软玉,让他忘记前朝琐事,安心一时。
作为疏解,他甚少会去关切那些嫔妃。一则,后宫女子太多,二则,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高位久了,上位者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下位者的伺候奉承,从未想过如何去照顾这些人。
这女子,忒让他闹心。
李玄胤头疼地压了压眉骨,淡淡吩咐外面,“去金禧阁。”
两刻钟前,皇上正打算回乾坤宫批阅奏折。可陈德海不会在这个时候没有眼色地提醒。皇上是他的主子,自然主子说去哪就去哪。
圣驾到了金禧阁,婉芙哭得眼泪都干了,李玄胤合眼假寐,一路都没再搭理她,就这么由着她哭。
婉芙觑了男人一眼,分辨不清,他这是厌烦了自己,还是因为别的。但圣驾去了金禧阁,皇上也没把她赶出去,可见并非厌弃。既然这般,又是为什么一直不搭理自己?
婉芙偷偷抬起眼,指尖挠了挠男人的掌心,柔柔轻声,许是因着刚哭过,带着鼻音,闷闷的,“皇上?”
李玄胤这才掀眼看她,回握住那只柔荑,指腹摩挲了两下女子滑腻的手背,悠悠道:“哭够了?”
婉芙咬住唇,怯怯地低下眼,“皇上是厌烦嫔妾了?”
李玄胤冷嗤一声,没给她好脸色,“朕让你哭得头疼。”
婉芙眼神一暗,很快扬起一张笑脸,眼眸盈盈,软乎乎地抱住男人的手臂,“嫔妾不哭了,皇上别生嫔妾的气了。”
不知为何,李玄胤见她这张颇有讨好意味的笑,竟愈发觉得堵得慌,还不如哭让他舒心。这人做的没错,是他自己说的不喜欢她哭,她不笑着来讨好自己,还能怎样。
李玄胤捏了捏她的脸,头疼扶额,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别笑了,朕没生气。”
嘴上说没生气,那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难看。
婉芙满头雾水,不让她哭,也不让她笑,那让她怎么样?
下了銮舆,陈德海早吩咐人去乾坤宫拿了凝脂膏,此时刚好送来,李玄胤点头,让交给给婉芙身边的宫人。
金禧阁的奴才们见主子不过是请了安,回来竟弄成这副模样,妆发凌乱,脸上斑点着红痕,还是坐着皇上的銮舆。若非皇上脸色沉得厉害,她们差点都以为皇上在銮舆里就与主子……
当今是贤明之君,后宫都少进,能做出这种事荒唐风流之事,实在让人惊诧。
……
入了内殿,千黛与秋池两人忙忙碌碌,为主子梳理妆容,涂抹凝脂膏。婉芙对着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顺宁公主人小,大多是璟嫔握着公主的手,在拿金锤砸她。
许是顾忌她尚且受宠,才没下死手,只是砸得发红,不仅疼,还丑。
婉芙是凭着这张脸才走到今日,难以想象这一路,她竟顶着这样一张脸在跟皇上哭,怪不得皇上没安抚一句,甚是还嫌弃她。
婉芙皱起一张脸蛋,眼眸从妆镜上移开,瞄了眼坐在玫瑰椅上的男人,“皇上政务不忙么?”
千黛手心一抖,主子这是要做甚?要撵皇上走?
李玄胤闻声一顿,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眯起眸子看她,只见那女子头也未回,甚至抬起小手有意无意地,正对着他遮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