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算计,后宫里没有干净的人,他看在眼中,若非触及底线,也不会去管。朝中庶务尚且无暇顾及,又怎会分的出心神,去计较后宫哪个嫔妾算计了人心。
婉芙愣了下,“既然如此,皇上又为何不理嫔妾?”
李玄胤捻着扳指,眼眸微凝,良久开口,“因为你不信朕。”
婉芙怔住。
“朕问你,朕查江贵嫔的小半月,你为何不来乾坤宫?朕故意等你,你却迟迟不做动作,不是因为你怕惹朕迁怒,而是因为你在试探朕的心思,试探朕是否会顾念宁国公府,而放过江贵嫔。”
婉芙不自觉地掐住了手心,却并未反驳。
李玄胤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不该纵着你的性子,也不该为你坏了规矩。朕是皇帝,该雨露均沾,对你的宠太多,绝非好事。但,朕又想,你没有可靠的家世,倚仗于朕,本就没错。”
后宫里的嫔妃,向他要权势,要地位,这些于他而言轻而易举。他从不在乎后宫嫔妃贪得无厌的索要,却独独说不清,为何对这女子求全责备,也说不清,倒底要她怎么做,自己才能满意。
第62章
婉芙伏在男人怀中, 慢慢低下眼,她一向知晓如何讨皇上的欢心,可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或许, 皇上本也不想听她的回应, 什么都不说,才是对的。
翌日天明,婉芙从龙榻上爬起来, 李玄胤早已去上了早朝。
千黛秋池伺候着她更衣, 昨夜仿若一场大梦,婉芙夜里睡得不好, 醒来也昏昏沉沉。直到出了乾坤宫, 才勉强打起精神。送她的小太监十分殷勤,点头哈腰,将快送进了坤宁宫,才回去乾坤殿看门。
宫里头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千黛见到的太多了。主子面上风光,只有她知晓,主子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
风大, 千黛为主子裹紧披风。婉芙压住她的手,挽笑,“昨儿刚侍了寝,高兴的事儿, 打起精神来,免得叫人说那些不中听的闲话。”
千黛眼眶微红,明白主子是在安慰她, 也不多说,扶着主子进了坤宁宫。
道道宫墙藏不住风声, 更何况昨夜泠贵嫔不顾皇上冷脸,厚颜无耻地赖在乾坤宫寝殿的动静闹得实在大。今儿一见到那张春光明媚的娇俏脸蛋,众人就忍不住咬牙暗恨,皇上怎会喜欢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子!
不过这种事也就只有泠贵嫔做的出来,后宫嫔妃出身世家贵族,讲究的是体面规矩,还真没有人能放下脸面,去爬乾坤宫的龙榻。
昨夜,许贵人就听说泠贵嫔去了乾坤宫邀宠,她幸灾乐祸地等皇上将人丢出来,谁不知道皇上最不喜嫔妃留宿乾坤宫侍寝。结果,皇上竟真的留下了!气得她摔了好几个茶碗。
她隐隐觉得前几日泠贵嫔奉承她那几句,根本就是有意奚落暗讽!怪她蠢笨,还在皇上面前句句提她,合着早就为旁人做了嫁衣!这番一想,她越看泠贵嫔,就越发觉得羞恨恼火,自己当初信誓旦旦要给在皇上面前给她讨翡翠,眼下就是打她的脸面!
陈常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抿一口茶水,瞧着许贵人羞恼不已的神色,眉梢一挑,轻笑出声,“这下好了,许贵人不必再为了泠贵嫔讨要翡翠,泠贵嫔自个儿就能跟皇上要来,说不定还要的更好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许贵人本就恼怒这事儿,此时陈常在一提起来,她只想撕烂了陈常在的嘴。
婉芙瞧了眼许贵人恨恨的脸色,又瞧了眼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的陈常在,嫣然一笑,落了座,顺势抿了口茶水,“陈常在这是何意?本宫虽得圣宠,可又没怀有龙嗣,论起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本宫自是比不过许贵人。”
这话听着舒心,许贵人勉强敛了怒容,看婉芙也顺眼许多。倒是陈常在,脸色愈发难看了。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嘲笑自己一没圣宠,二没龙嗣,甚至连位份都不及后入宫的嫔妃?
陈常在瞧着那张明媚的脸蛋,眼底划过一丝阴冷。
这时,应嫔也入了内殿,接着进来的便是赵妃。
赵妃斜瞥向坐在应嫔上位的婉芙,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本宫最是瞧不上,那些个不要脸面的女子。皇上可是未宣宠,偏偏厚着脸皮去爬,可真是贻笑大方。”
这一句话落,内殿一时一片死寂。
如今泠贵嫔的地位不同往昔,当初咸福宫人人瞧不上眼的小宫女,到如今圣宠一时的贵嫔之位。后宫中,有本事跟泠贵嫔叫板的嫔妃,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赵妃在前朝有左相撑着,又与皇上青梅竹马,要圣宠有圣宠,要地位有地位。若泠贵嫔不知死活,跟赵妃过不去,这后宫就有好戏看了。
众人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到泠贵嫔身上,后者正吃着盘中的糕点。婉芙轻咬下一口,又喝茶水去顺,眉眼不见恼意,仿若并没听见赵妃的明嘲暗讽。
赵妃见她爱搭不理的贱人模样,登时气急,“泠贵嫔,乾坤宫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岂容你三番两次前去打扰!”
婉芙这才掀起眼,看向赵妃,不紧不慢道:“娘娘何意?嫔妾自入宫,也就去过两回乾坤宫寝殿,第一回 ,是皇上要留下嫔妾侍寝。昨夜那一回……”
她顿了下,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娘娘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也是知晓,皇上不愿意做的事,谁能强迫得了?昨夜皇上若不想嫔妾留下,直接将嫔妾扔出乾坤宫,可能由嫔妾做主?”
确实如此,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嫔妃主动去乾坤宫邀宠的事儿,也有贪慕荣华的宫人用手段去爬龙床,可到最后,惹了皇上大怒不提,那几人在后宫里也是待不下去,悄无声息的没了踪影。至于去了何处,没人敢置喙多问。
赵妃却觉得这小贱人是有意在自己面前张扬炫耀,她冷冷睇向婉芙,轻飘飘道:“皇上政务繁忙,不论如何,泠贵嫔昨夜那番行径都是逾了规矩,若人人效仿,这后宫有无宁日?本宫助皇后娘娘协理六宫,自有处置你的权力。为彰显宫规,警示众人,本宫就罚你到坤宁宫外,跪上两个时辰吧。”
她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瞥了眼依旧端坐着的婉芙,悠悠道:“怎么,泠贵嫔是拒不认罚?”
婉芙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倏忽,脸上轻轻一笑,“恐怕不能如娘娘的意了,皇上责罚嫔妾手抄古治,日日要抄上六十页。嫔妾送的晚了,难免惹皇上不高兴,这罪名是嫔妾担,还是赵妃娘娘来替嫔妾承受呢?”
“贱人,你!”赵妃气急,当即摔了手边的茶碗,在座的嫔妃吓得立时噤声,面面相觑一眼,偏泠贵嫔无动于衷,甚至有心思饮茶。这泠贵嫔当真是得了圣宠,竟也不把赵妃娘娘放在眼里。
请安散去,婉芙回金禧阁没多久,就得了春和的信儿,江晚吟要见她。
还没到两月,江晚吟就受不了了,婉芙浅浅一笑,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姐姐进了冷宫这么久,我做妹妹的,是该去看她了。”
冷宫不比嫔妃所居的宫殿,因是妃嫔之所,修葺勉强,枯枝嶙峋。又是在料峭的凛冬,经应嫔那场大火,槅窗摇摇欲坠,透着刺骨的寒风。守门的小太监前不久得罪了总管公公,被调到冷宫当差,没有油水不说,大冬天的连个像样取暖的炭火都没有,他缩在廊庑下搓搓生了冻疮的手,啐了一口,暗骂晦气。
这冷宫里如今关着的是曾盛宠一时的江贵嫔,可那也是曾经了。如今的江采女,失了皇上的宠爱,荣耀不再,人人可踩上一脚。小太监懒得去理那疯疯癫癫的女子,关在冷宫里头的嫔妃有几个不疯的,就是他这个伺候的奴才,也该疯了。
困倦疲乏时,听见宫门外的脚步声,不耐烦地掀起眼皮,正要骂这江采女又发什么疯,入眼就见一片雪白,厚实的狐裘披风着在女子身上,满目的琳琅翡翠,那是圣宠的嫔妃才有的殊荣。
小太监登时清醒,一个激灵起身,恭敬跪拜道:“奴才请泠贵嫔安。”
婉芙掠了眼守门的小太监,瞧他眼生,点了点头,抬步向里面走。小太监不愿错失这次良机,谁不知如今泠贵嫔是后宫里皇上最宠爱的嫔妃。巴结上泠贵嫔,他这辈子就不用愁了,看谁以后敢欺负他!就是总管公公也得敬他一头。
小太监眼睛咕噜一转,“近日天寒,冷宫里没得好炭,江采女不幸染了风寒,主子得仔细着。”
婉芙止住脚步,深看向他,牵唇笑了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一眼便看穿了这小太监的心思。
倒是个聪明的。
“本宫记得,半年前冷宫里守门的,是一个叫小景子的公公。”
小太监讪笑,“主子记性好,御膳房缺人,小景子上个月去御膳房当差了。总管公公看奴才手脚麻利,就调奴才来了冷宫。”
手脚麻利,可不会调到没有半点好处的冷宫里。婉芙扶住千黛的手,既然求到自己,自己也乐意帮一帮,这宫里头活着,谁能料想这小太监会不会有得用的一日。
“冷宫如今就只有江采女一人,人手多了反而无用,既然御膳房缺人,去跟陈公公说一声,是本宫的吩咐,到御膳房伺候吧。”
小太监大喜,登时感激涕零地跪下身,“奴才叩谢泠主子!”
婉芙瞥见他手背的冻疮。微蹙了下眉,看了千黛一眼,千黛会意,从荷包中取出两个金豆子,“主子赏你的,到太医院抓两包药,也算是这段日子伺候在冷宫的辛苦。”
小太监握着那两枚金豆子,倏地红了眼眶,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比方才真切许多,“泠主子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
……
相比于婉芙在时,如今的冷宫,愈发破败。寝殿内遮着阻挡寒风厚重的窗帘,一片死气沉沉,唯有一盏黯淡近无的烛火,透着些许萧条荒凉。
婉芙甫一踏进门槛,一盏茶碗就朝门边飞来,打着旋儿,倏地掷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紧接着,便听见里面女子撕心裂肺地喊声,“江婉芙呢?本宫要见那个小贱人!是她,是她害得本宫落到今日地步!”
婉芙轻笑,扶着千黛的手走近去,慢悠悠道:“姐姐要见我所为何事?”
春和瞧见婉芙进来,脸上才生了恭敬,屈膝福过身,很快搬了个干净的圆凳,请婉芙坐下。
见春和待婉芙这般殷勤,江晚吟愈发确信了心里的想法,她恨恨地掐紧手心,气得双眼通红,死死瞪向婉芙,咬牙道:“是你,是你害我至此!”
说罢,江晚吟挣扎着扑到地上,却忽觉一阵头晕眼花,全身都软绵绵的没了力气,从床榻绊下来,极为狼狈地跌坐在地,“江婉芙,你对我做了什么?”
婉芙弯起唇角,好笑地瞧着,“只是在姐姐饭食里加了点东西,姐姐放心,死不了的。”
江晚吟已是走投无路,一旦鱼死网破,还要连累自己受苦。她要来这冷宫,怎么全无准备?
江晚吟紧紧咬住牙根,“是我蠢,竟看不出你的诡计,钻了你的路子!”
“江婉芙,是不是你害我小产!赵妃只是做了你的替死鬼。云莺听了你的吩咐,故意激怒我,再做戏给赵妃看,借赵妃之手将我除掉。”
“也是你几次三番截我的宠,让我对你愈发厌恶,激我下手,不仅拔掉了璟才人这个蠢货,也让我彻底失了宠妃的地位。”
“一石二鸟之计,你自己始终干干净净,依旧是宫里最受宠的嫔妃,可笑,旁人却都以为是我心肠阴狠,算计了你,谁能明白你的歹毒!”
“可恨……我现在才想明白……”
婉芙脸色冷淡下来,裹了裹身披的狐裘,这冷宫确实不是人待的地儿,才坐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发凉。
看来江晚吟是到死也猜不到云莺真正的身份了。
“姐姐是在冷宫待得久了,连脑子都不清醒了。姐姐污蔑给我,可有证据?无凭无证,又谈何是我所为。”
江晚吟冷笑,眼眶红得出了泪水,“江婉芙,败给你,不是我蠢,而是我侍奉皇上太久,皇上对我早已厌倦。”
“花无百日红,曾经盛宠一时的应嫔都有入冷宫的一日,你以为,你会一直这般得意下去么?”
“皇上正值盛年,永远有美得像花儿似的女子比你得圣心,你迟迟没有子嗣,你以为,这宠妃的位子,能有多久?”
“你要记住,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婉芙眼底彻底转冷,讽刺地看向地上狼狈的女子,“江晚吟,我与你不一祥。”
“你争的是宠,而我,只想为余家满门,报仇。”
……
婉芙裹紧狐裘,出了冷宫,汤婆子已经凉了,千黛捂住主子的手,不忍道:“江采女恶有恶报,那些话主子听听就过去了。”
婉芙笑着摇摇头,“她说的倒也没错,我迟早有容颜衰老的一日……”
“主子……”千黛无声,不知该如何去劝。
婉芙没再说话。
花无百日红,更何况,这偌大的御花园,四时盛放的,从不只有那一朵花。
……
远处,应嫔站在宫道的拐角,手轻轻扶着微隆的小腹,冷眼看着婉芙安然无虞地出来,嘴角划过一抹轻蔑,“蠢货,这般无用,也怪不得斗不过她那个庶妹。”
桃蕊为主子裹了裹披风,正是风口,已是站了许久了,她担心主子冻着,提醒道:“主子,时候不早,该回宫吃安胎药了。”
应嫔淡淡回神,扶住桃蕊的手,转身没走几步,就叫人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