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破土长大,逐渐像修竹一般挺拔端庄。那年,他又初步学会了纵横捭阖的技巧,他写下游说父亲的计划,写完才发现自己方才屏住了呼吸,生怕哪处不够详密。
侍女奔进来,满腔泪意地对他说:“阿郎和夫人遭了土石流,性命垂危。”
他如遭雷轰,突然懊悔这些年对母亲的疏淡。他赶去事发地点,在中途和仆从们相遇。
仆从们用载舆抬着母亲和父亲,不知多少亲戚神色哀戚,却不敢哭泣。医者说自己无能为力,伯父望着他叹息:“好孩子,你上前去,与他们好生说说话。”
郁行安走到载舆前,跪下,仆人们停住脚步,对父亲说二郎来了。郁行安等了许久,才听见父亲说话。
“礼和,你是个好孩子。”父亲声音又慢又淡,像一缕抓不住的风,“我郁家出一个你,是祖宗们不忍郁家在将来的争斗中陷落……阆都,狄国……天下即将大乱,你可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待?”
“父亲要孩儿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父亲道:“是,很是。你没有同胞兄弟,但堂兄弟们,便如同你的亲兄弟。此后你事你大伯,便如同事我。记得,不准耽于玩乐,不准丝毫懈怠,你可记住了?”
父亲:“你可记住了?”
父亲咳嗽起来,那咳嗽声那么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终于有亲戚痛哭出声,劝他:“二郎,你快应啊。”
“二郎,你快应啊。”所有人异口同声,说着相似的话。
郁行安捏紧了袖中早已写好的纸卷,他低下头:“孩儿遵命。”
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母亲颤巍巍伸出手,他连忙膝行上前,让母亲抚摸到他的发顶。
“好孩子。”母亲说。
她的手垂落下来,仆人上前试探他们的鼻息,声泪俱下:“阿郎和夫人走了。”
所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泪流满面,郁行安在这样的嘈杂里,把额头触到地上,长跪不起。
后来他入白鹭书院,游说西丹国王子,被圣人召入阆都,平步青云,加官进禄,革故鼎新,改弦易张。
他显耀于整个阆都,阍室拜贴如云,他却统统不见。郁四娘仰赖他的照料,山长希望他治国安邦,伯父要他弘扬家族荣光,圣人把他当作最顺手的利器。
他停不下来,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期待。
天边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庭院的神仙树抽枝发芽再凋零落叶,游鱼不知疲倦地摇摆尾巴,蜡烛一点点燃尽烛泪。
这些场景在他梦中飞逝,他在自己的梦中也苛求着每一个细节。他将衣裳的每一缕褶皱抻平,将一篇文章反覆修改直至完美无缺,提笔反省自己偶然犯下的疏漏。
昔日的绿笋破土而出成长为修竹,耀眼瞩目,长青不败,也静默孤寂。
一声嗓音像涟漪一样荡开他的梦境,梦中所有的色泽像遇到水的工笔画一样晕开。
似乎有一盒蜜饯被放到他掌心:“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无论何时何地。”
郁行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卧房里。
月光如银练一般淌进屋内,他望着覆海,有片刻失神。
……
苏绾绾再次遇见郁行安,已经是数日之后。
她在肖家读完书,百里嫊道:“日日坐着也无趣,去踢蹴鞠吧。”
百里嫊时常看她踢蹴鞠。在寿和年间,静坐温婉的小娘子是不合时宜的,高宗曾说,娘子本是盘旋在高空的雌鹰,怎可在静室中枯坐消磨光阴。
吕娘子也喜欢踢蹴鞠,她叫了二十来个侍女,一群人在院中踢蹴鞠。百里嫊踢了一会儿便退到廊下,说自己是一身老骨头了,看她们玩便好。
苏绾绾玩得额头见汗,她笑说自己累了,打算让一个侍女顶上。吕娘子不依,玩笑般将蹴鞠踢向她的方向。
苏绾绾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蹴鞠既然飞过来了,便只好先将它踢进鞠室。
蹴鞠飞得又高又远,还有另一队的五六个侍女阻路。她绕过她们奔跑过去,见到院角的郁行安时已经来不及止步,一头撞进他怀里。
同行的肖大郎目瞪口呆。
今日郁行安来府上拜访,肖公不在,他只好代为接待。两人一路说着话,见到此处在踢蹴鞠,郁行安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下来。他便道:“这蹴鞠踢得精彩,停下来看看吧。”
两人站在院子的角落,身后是高大的廊柱。那个蹴鞠飞过来的时候,肖大郎躲开了,然后看见苏绾绾像一阵风一般跑过来。
郁行安明明可以躲开的,却像是担心她撞上廊柱,于是停在原地,伸手接住了她。
苏绾绾感觉自己撞上温暖又坚硬的怀抱,她抬起眼眸,看见郁行安低着头注视她。
他眉眼很美,注视她的目光安静又深邃,像一个将至未至的吻。
苏绾绾往后退,他收回手。肖大郎打圆场笑道:“苏三娘,你这踢蹴鞠的技巧不如打马球啊。”,
苏绾绾慢慢将视线从郁行安身上移开,回应了几句,鼻尖却嗅到清淡的檀香木和雪松交织的气息。
她不知肖大郎又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面色平静地应答,然后听见他们离开。
她没有转身去看,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淡不可闻。
“小娘子,快将蹴鞠传过来。”同队的侍女提醒道。
她望了一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廊柱,心跳怦然,将蹴鞠传到其他人脚边。
……
郁四娘邀她过府小聚那天,下了细雪。
细雪下得静谧又绵延,她拢着一件猩红色大氅,揣着袖炉,从马车上下来,门房慇勤地迎她进去。
郁四娘请她吃了鹿肉,两人又对着雪景闲叙了一番衣裳首饰的搭配,郁四娘又说要带她去读书。
虽然不知道郁四娘从何处知晓她无事时就读书,苏绾绾还是应好,没想到郁四娘将她带到了郁家的书房。
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乌辰看了她们一眼,视线在苏绾绾身上转一圈,帮忙推开房门。
“二郎也在里头。”乌辰笑道。
苏绾绾这时已经想走,郁行安却已经听见动静,侧头望过来。
他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侧对着门。那目光望过来时,像隔着千万重山,却在看见苏绾绾的一瞬间冰雪消融。
“阿兄。”郁四娘道,“我带苏三娘来书房看书,你不会介意吧?”
“无妨。”郁行安道,“进来吧。”,
苏绾绾不知为何就迈过了门槛,和郁四娘一起在一排排书格间游荡。
郁行安书房的书大多是经世致用的学问,杂书一本都无。苏绾绾一一看过去,有些书名生僻得她闻所未闻,最后她挑了一卷算经拿在手上。,
侍女进来对郁四娘说了几句话,她“啊”了一声,对苏绾绾道:“庖屋出了些事,我去瞧瞧,你在此处等我可好?”
苏绾绾应好,让郁四娘去了。
她站在原地手持算经,透过书格,可以看见郁行安的侧影。
他跽坐着,腰背挺直,不知在低头写什么,执笔的手指修长如美玉。
苏绾绾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拿着算经,打算走到书房门外去等。
经过郁行安时,他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抬头,视线在她身上定了须臾,问道:“要出去么?”
“嗯。”苏绾绾说,“我去门外等人。”
“门外下雪,等久了会冷。”郁行安又写了几个字,搁下笔,“你在此处坐等便好。”
第38章 熏笼
铅云横卧天际,北风轻拂树梢,薰笼静谧燃烧。
苏绾绾踌躇须臾,坐在了郁行安对面的局脚榻上,郁行安让人将薰笼挪过来,好让她更暖和些。
苏绾绾确实感觉越来越暖,她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放在案上,两人一个读书,一个写字,屋中静得出奇。
过一会儿,小厮乌辰入内,瞥了苏绾绾一眼,俯身在郁行安耳边说话。
郁行安平静地书写,不时应一声,最后,他搁下笔,对苏绾绾道:“我有事离开片刻,失陪了。”
苏绾绾放下书卷:“那我也离开吧。”
待在别人家的书房里似乎不好。
“无妨。”郁行安站起身,“外头冷,仔细着凉。想必四娘很快便回来了。”
苏绾绾点点头,听见郁行安远去的脚步声。她低下头,无所事事地翻阅书卷,看见他搁在笔山上的笔。
再偏头,便看见他半掩的纸卷,似乎是公文,苏绾绾只看见了一个“二”字。
她收回视线。
小厮进来为她添茶,她握著书卷,视线往外瞥,蓦然怔住。
郁行安撑着伞,和一个小娘子说话。他看人的视线很专注,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那小娘子也穿着一件猩红色大氅,身量比他更矮些,仰着头,脸上带笑。
苏绾绾的指尖一顿,她收回目光,才看了两列字,不知为何又望了出去。
郁行安平日的笑容很少,连带着大多数人在他跟前都很拘谨。这回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小娘子的笑容更欣喜了。
两人从院外走过,再过去便是假山,她瞧不见了。
苏绾绾低头看书卷,这卷算经她其实读过,此时却有些出神。
她回过神再读书时,却觉得眼睛发酸。她眨了两下眼睛,心里寻思是读书读久了,却不知为何,想起阿娘去后,苏敬禾问她,扶枝,你怎么都不捉弄人了,从前还要在马背上装晕吓我。
她当时笑回,你也不对我绷着脸了。
小厮再进来添茶的时候,她问道:“年关在即,不知你们可要回河西道?”
小厮受宠若惊,笑道:“郎君和四娘皆不回去,奴也不回去。”
苏绾绾点点头,又道:“贵府新来的小娘子容貌脱俗,不似寻常人。”
小厮笑道:“那是蜜州蓝家的六娘,千里迢迢投到咱府……”
说到这里,小厮忽然懊悔,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他偷偷觑了苏绾绾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略微放心,只当是闲聊,添完了茶又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郁行安回来了。他身上带着雪气,将伞递给门外的小厮,推门入内,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听见了小厮向他问好的声音,但她假装没听见,仍然低头读书。
郁行安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声停了停,最后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提笔写字。他写了几列字,一边蘸墨,一边问道:“还在读这卷书吗?是不是此书不合你心意?我还有一些在箱笼里未拿出来的书,若你想读别的,便告诉我,我命人取过来。”
苏绾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读了半日,仍在方才读过的地方徘徊,都没有将书卷展得更开。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旁的话。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写完手上的奏抄,封好,让小厮上茶点。
小厮略微诧异。他是知道自家郎君的,很少吃糕点,更不可能在书房里吃零嘴儿,只有一回,郎君从外头回来,莫名吃完了一盒玉锦糕,小厮还看见乌辰仔细收好了那本该被丢弃的盒子。
小厮心里惊讶,面上仍然应是。他命厨役送来茶点,装好,送入书房,轻手轻脚退出去。
郁行安看了看案上的四色糕点,将其中的玉锦糕推过去:“家中厨役做的玉锦糕,你尝尝味道如何。”
苏绾绾低头,看他的手指。他手指很漂亮,指尖凝着墨香,指节分明。
苏绾绾放下书卷,吃了半块,忽而道:“郁知制诰身上似沾了别的味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郁行安指节微顿,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苏绾绾轻嗅了两下,似真似假地道:“春日的花香味。”
郁行安动作一停,抬眸看她,半晌后笑道:“苏三娘。”
“嗯。”
“寒舍来了一小娘子,她是蜜州蓝家人,路远迢迢而来,伯父托我看顾她。我让她在后院居住两日,写信向伯父阐明不便之处,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邸安置她。”
苏绾绾头一回觉得玉锦糕很酸。
她将剩下的半块玉锦糕放到一旁,说道:“郁知制诰好生细心,还出钱替人置办宅邸。”
“没有。”郁行安深深凝望她,微笑解释,“说好用蓝家的银钱,宅邸也在蓝家名下。她来阆都几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她。”
苏绾绾轻轻移开脑袋,并未多言,读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虽然仍然比平常更慢,好歹将书卷读完了。
之后风雪已停,郁四娘也回来了。她读了几列字便觉无聊,想去闲逛,苏绾绾说要随她出去,两人迎面遇到传说中的蓝家六娘。
蓝六娘果然生得很美,一貌倾城,顾盼生姿。她似乎正在赏冰面下的游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两人,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住,脸上闪过惊艳神色。
郁四娘正陪在苏绾绾身边,小声诉说今日厨下闹出来的么蛾子。她抬头看见蓝六娘,轻轻一拍脑袋,说道:“瞧我,忘了引见你们认识。”
她向两人介绍对方,蓝六娘行礼道:“婢名波若,小娘子日后唤婢一声蓝六娘或是波若即可。”
苏绾绾回礼,唤了一声“蓝六娘”。
蓝波若笑道:“小娘子艳光逼人,琬琰脱俗,果然名不虚传,无怪乎郁二郎那样称赞小娘子。”
苏绾绾已经站在了湖边。湖面结了薄冰,冰面下可见游鱼嬉戏。她望着水中游鱼,心里轻微跳了一下,问道:“他说了什么?”
蓝波若道:“他道小娘子乃是他心上人,他正遣人去贵府提亲,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郁四娘在旁听着,双唇不禁张大,气氛陷入寂静。
她是知道蓝波若的,之前伯父有意撮合郁行安和蓝家,这回蓝波若又不远万里来此投奔,虽说有一个叔父出事的借口,但还是让郁四娘疑心尽起。
在郁四娘看来,只有苏绾绾才适合做她的阿嫂。一来,她和苏绾绾很谈得来;二来,郁行安平日总一副平静文雅的模样,只有在苏绾绾面前,他会出神,会轻笑,会移开目光,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
她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她的阿嫂,要不是今天蓝波若忽然一反常态地走出院子看鱼,她并不会主动引见两人认识。
而且,郁行安平时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那句话与其说是称赞,倒不如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其他人的拒绝。
郁四娘细细打量蓝波若,又端详苏绾绾,可惜她并不能从这两人的面上看出什么来。
苏绾绾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若有兴致,可去苏府寻我,我请你游览阆都的名胜。”
蓝波若应下:“婢可记住了,小娘子日后可不能托故不见。”
苏绾绾微笑,和她又聊了几句,一行人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