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苏绾绾便听见侍女小声对她说了蓝波若搬离的消息:“几十个箱笼呢……听说是搬去城西。阆都东贵而西富,城西虽也不错,哪里比得上城东的郁家宅邸?”
苏绾绾握着手中的袖炉,她的指尖按在袖炉的花纹上,微微用力,粗粝的触感传过来,让她觉得真实。
她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白她的心意呢?一句无意中道出的话,咕噜咕噜冒着酸气,他却全然洞悉,立即接受,含笑安抚她。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醋意是会招致厌恶的。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将阿娘扇倒在地上:“你这样善妒,怎么堪为苏家宗妇?”
袖炉的暖意传到她的指尖,苏绾绾再次回忆起郁行安对她的每一次照顾。
她的心里也像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一时觉得这平白无故的醋意对不住蓝六娘,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不曾全然回报郁行安的体贴。
郁行安的生辰在雪虐风饕的季节。那日郁行安并没有大肆宴请,却仍然有无数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想将生辰礼送到他府上。
郁行安听着管事念礼单,听了许久,疏淡地拿了一卷书看。
乌辰在旁边听得着急,挤眉弄眼地暗示。
管事连忙关切道:“您眼睛怎么了?”
乌辰:“……”
乌辰咳了一声,说道:“别念这没用的,城东这些人家有没有送礼的?”
“有,有,多得很哩。”管事挑出城东的礼单来念。
“按品级来。”乌辰暗示。
管事惊悟,从皇子府开始念,念到苏家时,郁行安终于抬起眼睛。
“虎首玛瑙杯一盏、诸葛笔两支、奚廷珪一个……”管事念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匣子,上头写‘郁二郎亲启’,奴尚未打开。”
郁行安:“拿来。”
管事惊诧,连忙催人去拿,双手奉至郁行安跟前。
郁行安先看匣上的字。
很漂亮的字,他只读过她那篇锦绣文章,却不知何时,似乎将这字迹也铭记于心。,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摩挲许久,挥手命人退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中烛影摇曳,他将匣子打开。
好多的蜜饯,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蜜饯。
仿佛她将一生一世的甜,全部都装入这个匣子,小心翼翼,托人送到他手边。
第39章 上元
郁行安生辰的翌日,缠绵病榻的皇太子撒手人寰,死在了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天。
《裕史》记载,延清十二年冬,太子薨。帝悲怆,接连十日卧床不起,改立皇二子司马璟为储君。
朝中格局一时大变,狄人趁机进攻山北道,大裕连失三州六十八县,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圣人于病榻上遣郁行安前往山北道游说狄国。
狄人早已听闻郁行安之名,拒不见面,趁夜突袭。山北道节度使在此次突袭中战死,郁行安临危受命,死守山北道,后又设下计谋,歼狄八万。
狄人大骇,败退而走,大裕军心大振,势如破竹,收复之前丢失的三州六十八县。
这是延清二年以来,大裕首次光复失地,举朝震惊,圣人大喜。
郁行安居功至伟,回朝时得圣人亲迎。圣人赞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右迁其为翰林院首领,后又拜授其为中书舍人。
郁行安权力日重,位同宰相,时人敬称其为“郁阁老”或“郁承旨”。
而从送出他的生辰礼迄今,苏绾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郁行安了。
在他去往山北道的那些日子,她只收到了一封封信件。信中从不提政事,只说很喜欢她的礼物,又问她是否安好。
有时,郁行安在信中附赠一个手信,苏绾绾抚摸它们,像是摸到了北地苍凉的风沙,以及血的锋芒。
她总是字斟句酌,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又在心中思量这封信多久才能送到他手里。
六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那天已经传出了郁行安大胜的消息,但他仍然没有回来。
苏绾绾像以往一样,携了十几个交好的小娘子游玩,回家时收到了他遣人赠送的生辰礼,一匣华美的珠宝,和两箱看不懂文字的书卷。
他随礼附上书信,说这是缴获的戎捷,分到了他手里,望苏三娘笑纳。
她不动声色地命人收好,当晚月上中天时,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于是举着一盏烛台起身,翻出那些书卷,彻夜钻研。
她也不知道自己读进去多少,只觉得他在信中写的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
第二日,她带着这些书卷去肖家,百里嫊诧异地看着她满脸未睡好的倦色,又低头翻阅书卷,笑道:“倒是难得的珍本,此乃异域诸国的文字,里面谈的大多是算学之事,倒也有一二可取之处。你可要学?”
苏绾绾说要学,闷头学了几个月,苏敬禾问她学会了什么,她说,看见有一个人做出了和她相似的“世界是一个球”的假说,她如逢知己,找出他所有的书来读。结果那人是个糟老头子,还说女儿不该学文,气得她差点扔掉他的书。苏敬禾大笑。
入秋之后,层林尽染,金桂飘香。那天郁行安还朝,苏绾绾订了酒楼的一个雅间,在楼上看见阆都万人空巷,他骑在马上,丰神异彩,风光无限。
不知多少小娘子挤在人群中偷偷瞧他。苏绾绾探出脑袋,看了看左右雅间的小娘子们,忽然懊悔,觉得应该多订几间。,
苏敬禾揣度她神色,笑道:“过几月我亲迎,我给他下了帖子。”
这年末,苏家开大门迎娶新妇,锣鼓喧天,宾客盈门,苏绾绾见了二嫂施娘子,去花园闲逛时,听到一声“苏三娘”。,
苏绾绾猝然回头,看见他站在廊下,长身静立,风华无双,微笑望着她。
苏绾绾立在原地,看见他朝她走来。迎娶新妇的时辰是晚上,四处灯火煌煌,有些刺眼,苏绾绾似乎被刺了一下,偏开脑袋,听见自己心跳慢慢加快。
“苏三娘。”他走到她近前,低声说,“我前些时日向令父提亲,令父今日已允了。”
“嗯。”苏绾绾不知回应些什么,她举目四眺,看见远处天际铅云翻涌,“你近来可好?”
“很好。”郁行安停了停,“你呢?”
苏绾绾:“我也很好。”
“郁阁老听上去好老,我该唤你什么?”她问。
“什么都好。”
“郁行安?”
“嗯。”
“郁二郎?”
“嗯。”
苏绾绾的心扑通直跳,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站得离他更远些:“郁二。”
“嗯。”郁行安望着她微笑,“我在。”
苏绾绾忘了自己又和他说过什么,她只觉得耳朵有些烫,和他分别走回去时,又遇见了襄王司马忭。
司马忭走到她近前,陪着她一道向前。她走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望着司马忭,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岁生辰,我本打算去芳霞苑开宴。”苏绾绾道,“结果听闻芳霞苑在去岁冬至日的夜间走水了,火势是从芳霞苑的藏书楼烧起来的,你……”
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司马忭面不改色地应道。
苏绾绾停下脚步:“你之前不是说,不会再这样了吗?”
小时候,司马忭不知为何,总是来寻她玩。他们玩得很开心,但后来苏绾绾又结识了林家小娘子,两个小女孩显然关系更好些,司马忭竟然设计让林家小娘子摔入池塘,她大惊失色,跳下池塘救人,此后大半年都没有再搭理司马忭。
司马忭面色有些沉郁,往前走了好几步,才道:“你怎么不问问郁行安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我与他,还有越国公府,同时向苏太保提亲。越国公府就不必说了,自然不敢相争,苏太保在我与郁家之间犹豫不已,他竟然扶持二兄登上太子之位,圣人之前分明属意我。”
苏绾绾微怔。
司马忭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冷笑道:“你并不反感。怎么,同样是耍手段,本王做的,便要遭你冷待;他做的,你便面露赞许?”
苏绾绾想说自己并没有面露赞许,何况设计林家小娘子落水这事情不一样。那年林家小娘子还不会游水,周围又无侍女,若非她施救,林家小娘子必死无疑。
司马忭却已经甩袖走了,第一回 没有听完她说话。
苏绾绾每日沉默地读书,翻过年,听闻圣人病重的消息。山北道的大捷,打破了狄人近些年战无不胜的神话,大裕声威大震,今年来朝贺的国家多了些。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各国使臣留在大裕的最后一天。圣人强撑病体,于紫云楼上开宴。
上元节也叫灯节,阆都解除宵禁,四处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苏敬禾催着苏绾绾出门,她便与大多数小娘子一样,随着家人出门游玩,中途还买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她路过紫云楼时,仰头看见楼上灯火如昼,隐约瞥见一袭清泽的袖袍。
她想,是郁行安吗?这样的日子里,他必然陪在圣人身边,与诸国使臣说话。
苏太保逛了一会儿,便去平康坊了。苏敬禾携着新娶的妻子越走越远,郭夫人今天头疼无法出门,几个庶妹和庶弟在别处说话。,
苏绾绾干脆寻了个小摊坐下,苏家众人因此分开,各玩各的,只有十几个侍女婆子仍跟着她。
摊贩给苏绾绾端上了馄饨,她没有吃,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无故想起了那艘在虞江摇曳的船,还有船家每日给她送来的鸡蛋和清粥。
紫云楼下,渊河蜿蜒而过,河上有画舫,许多人在画舫赏灯猜谜,踏歌跳舞。
“在想什么?”一个清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今日人声鼎沸,四处喧闹无序,苏绾绾本不应听见这声音的。
但她偏偏听见了,还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交织的香气,下一瞬,那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坐在她的对面。
隔着一碗馄饨的热气,苏绾绾看见他出众无俦的面庞。
“在想船……”她听见自己说,“你刚从紫云楼上下来?饿了吗?”
郁行安的视线从她的面具上扫过,再落到她眼前的馄饨上。
“嗯,饿了。”他说。其实他已经吃过了。
苏绾绾将自己的馄饨推过去:“给你。”
郁行安低头吃了,他吃饭的姿势优雅和缓,许多行人驻足望过来。
苏绾绾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画舫。等他吃完,她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我戴着面具。”
郁行安道:“看见此处有这么多侍女,又看见了你的背影。”
苏绾绾轻笑。
郁行安问:“既然在想船,你要去画舫上游览吗?”
苏绾绾诧异:“我今日没有订位置。”
上元节的画舫十分热闹,许多人提前一个月便开始订。苏绾绾今日被催着出门,本来打算随便走走,只是不知为何,在紫云楼边上不远处的馄饨摊坐了下来。
“无妨。”郁行安道,“我带你去。”
苏绾绾站起身,随着他走向渊河。今日人潮如流水,许多男女相会,还有些小娘子和小郎君牵着手,当苏绾绾望过去时,那些人或是假装若无其事,或是满脸通红地缩回了手。
苏绾绾:“……”
她假装无事发生,不再多看。侍女们努力地替她拨开人流,但总有疏漏之处,每当有郎君藉故挤过来,郁行安就护住她,旁人在灯下看见郁行安的脸,又是一番惊叹。
最后,在抵达渊河之前,两人停在一处面具摊前。
摊贩笑道:“郎君要哪张面具?”
郁行安扫视着面具摊子,口中却道:“和她这张一样的。”
摊贩忙不迭地取出来,郁行安付了银钱,戴上和她一样的面具,两人继续往前走。
越接近渊河,人流越挤。四处摩肩擦踵,有人在猜灯谜,苏绾绾瞥了郁行安一眼,心想他若是去猜,定然是魁首。
他们挨得越来越近,有几个瞬间,他们的衣角都挨在一起,苏绾绾以为他会如同寻常小郎君一般,牵住她的手,他却只是专心替她挡开人潮。
他做得那么认真,似乎这是此时唯一值得他在意之事。
第40章 灯谜
两人终于抵达渊河岸边,郁行安摘下面具,问道:“可还有画舫?”
出租画舫的商人认出了他,连忙笑道:“有,有,您稍等。”
过了一会儿,一艘画舫开过来,郁行安与苏绾绾上画舫。
篙人撑起画舫,水波荡开,微风拂到面上。苏绾绾坐在窗边,凝望了一会儿窗外夜景,察觉一道视线,她偏头,发现郁行安在看她。
“可要喝茶?”他道,“侍女方才上的茶点。”
苏绾绾应好,郁行安试了茶的温热,递给她。
这茶碗是越州青瓷的,两人一递一接,指尖相触,郁行安的指尖微热,苏绾绾的指尖却是凉的。
“你做过梦吗?”苏绾绾望着他,忽而问道。
离得这么近,可以看见他漆黑的双眸。他眼睫纤长,却不翘,覆下来时如同浓密的鸦羽。
“从前是不做梦的,去岁开始总是做梦。”郁行安见她接过茶碗,又将玉锦糕递过去。
“你的梦境是什么模样?”苏绾绾小口啜茶。
“我的梦境……我总是梦见过去,还有一个人。”
苏绾绾停下动作:“嗯?”
郁行安望着她:“昨日,前日,每个往日,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你也很熟悉。”
他的声音清越,像一捧干净的泉水。他的目光也像泉水,淌过来时,让苏绾绾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把视线落在江面的煌煌灯火上。
“嗯。”苏绾绾应了一声,没问他梦中之人是谁。虽然她已经猜到了。
郁行安:“你呢?平日做梦吗?”
“我时常做梦,就如此刻,也觉得如同做梦。”
“为何?”
“不知道呀,”苏绾绾轻声道,“也许是太好了吧。”
太好了,好得像梦,像彩云,像琉璃,像一切转瞬即逝的事物。,
郁行安顿了顿,说:“不会是梦。”
“嗯?”
“此情此景不会是梦。苏三娘,倘若你喜欢,明年,后年,每一年,我们皆可来此。”
……
画舫绕河一圈,靠到岸边,商人上画舫,慇勤笑问郁行安,是否还要再坐一圈。
郁行安询问地望向苏绾绾,苏绾绾戴上面具道:“不了,我们去猜灯谜吧。”
两人便去猜灯谜,临走前,郁行安欲付银钱,那商人连连摆手拒绝。郁行安说了几句话,商人才收了。
苏绾绾戴着昆仑奴面具,站在画舫的阴影里。等郁行安说完了,走到她身边,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