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往温泉所在的宫殿,郁行安一路牵手陪着她。他总是陪在她身边,苏绾绾早已习惯。
入了内殿,苏绾绾发现郁行安还牵着她的手。她耳根一烫,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说道:“你在外殿等我可好?”
郁行安视线安静地落在苏绾绾身上,苏绾绾在他开口之前,捏了一下他手指:“好不好嘛?”
郁行安停了停,应一声“好”,去了外殿。
苏绾绾脚步轻盈地去洗浴。
陶节度使便是在此时求见的。
在前朝,节度使权重望崇,掌数十州的兵力、民生、财政。新朝圣人高瞻远瞩,一步步削弱节度使的职权,陶节度使总要为自己的仕途合计,正好他新得了一美娘子。
陶节度使在行宫外站了不久,宦者便道圣人传见。
他随着宦者入内,一路并不多看,但行礼时仍然窥见了郁行安的脸。
他视线下移,心想,圣人如此风姿,到时候究竟是圣人对美娘子一见钟情,还是美娘子对圣人一往而深,倒真不好说。
郁行安问他有何事要奏。
陶节度使不提献美之事,而是先说了几件要紧的政事。说完,陶节度使道:“此州湖景甚美,圣人可要前往一览?”
他打算等郁行安来到湖边,便让美娘子袅袅娜娜地出场。郁行安看中了人,便是他体察上意;若没有看中,也不至于触怒天颜。
郁行安却道:“这几日不去,你且退下。”
陶节度使一愣,恭敬告退。
许久后,苏绾绾洗完出来。她换了一身衣裳,行走时故意用衣袖拂过他肩头。
郁行安坐在榻上,握住她袖子,抬眸看她。
苏绾绾笑道:“这温泉果然不错,精神都好了许多。我们今日出行宫玩吧。”
郁行安轻拉她袖子,让她坐下,他将她揽在怀里:“想去何处?”
“去看湖?”苏绾绾寻思道,“听闻此州湖景一绝。”
郁行安道:“可以。原以为你还要再歇几日。”
宫人动作迅速,半个时辰之后,就将仪仗收拾妥当。苏绾绾和郁行安乘同车出行,到了湖边,只觉湖波潋滟,又有一游船在此等候帝后临幸。
两人登船,游船稳稳地往湖心驶去。
陶节度使匆忙下了车,擦着额角的汗,眺望越来越远的游船:“圣人怎忽要游湖?方才还说过几日再来。”
“下官不知。”传话的官吏陪笑道,“好在游船前些日子便备好了,不至于手忙脚乱。”
陶节度使皱眉,走回自己的马车上,看见美娘子被侍女梳妆打扮。
“今日太匆忙了。”陶节度使道,“你妆扮好,便在此处楼阁等待,我打个手势,你再下来。”
“是。”美娘子应道。
苏绾绾坐在船上游览,郁行安不看景致,低头看她。苏绾绾笑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郁行安摩挲她手指,嗓音很轻:“不知为何,只是想瞧你。”
他们距离近,郁行安说话时,声音像羽毛拂在她耳边。苏绾绾脖颈生出热意,她站起身,走向船舷。
她凭舷而立,湖风阵阵,吹散她的热意。
不知已经游览多久,天边一抹夕阳,他们距离湖岸越来越近,她看见岸上的依仗,旁边还立着几个官员。
郁行安已经跟到她身后,他低头看她:“倘若是从前,我会以为又唐突了你。”
苏绾绾:“如今呢?”
“如今知晓并非如此。”
苏绾绾轻笑,转过身,背对着那些官员,靠在舷上。
夕阳染红了天际,郁行安的注视长久又温柔。
苏绾绾和他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晚风有些冷。她提了一句,郁行安让宫女拿来披风,他接过,给她披上。
游船停在岸边,宦者上前,问道:“天色已晚,圣人可要回行宫用膳?”
郁行安看苏绾绾,苏绾绾道:“不如去此州酒楼。”
郁行安点头同意,宦者连忙在前方引路,众官员恭送他们。
郁行安牵住苏绾绾的手,和她上了同一辆马车。
陶节度使额角的汗早已被湖风吹干了。他目送帝后远去,美娘子从楼阁上下来,来到陶节度使跟前,问道:“节度使缘何不打手势,命妾下楼?”
陶节度使道:“你瞧见皇后娘娘了吗?”
“瞧见了。”美娘子道,“皇后娘娘姿容无双,然妾……”
陶节度使挥挥手,打断她的话:“瞧见圣人给皇后娘娘系披风了吗?”
美娘子顿了顿:“未曾。竟有此事?”
陶节度使没有回应美娘子的话,只命她退下,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方才在岸边,他瞧见郁行安给苏绾绾系披风。
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时下常有郎君给妻子画眉,闺中情趣,不一而足。
然而,让陶节度使在意的,是郁行安的眼神。
陶节度使擅射箭,目力极佳,又出于站位的缘故,亲眼瞧见郁行安的眼神。
郁行安当时跟在苏绾绾身后,走出船舱,低头看着她说话,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之后又亲自系披风,视线没有挪开过一瞬。
他的眼神比湖水更静谧,比微风更柔和。
陶节度使准确地读到了里面蕴含的幽邃隽永的感情,出于人性上的敏锐,他果断地藏起了早早备好的美娘子。
他上了自家马车,随从问他可要回府。他点点头,再次叹了口气,靠在引枕上,长叹道:“送礼还是要随人心意才好。”
可是,圣人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呢?
苏绾绾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来自陶节度使的礼物。
她把这件事向郁行安说了,郁行安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问她:“喜欢吗?”
“其中一个傀儡,还挺喜欢的。”苏绾绾道,“像你当年送我的那些。”
“许是出自同一个匠人。”郁行安将她抱在怀里,“还想去何处玩?”
郁行安很喜欢抱她,平日在郁幽面前,他倒并非如此,但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郁行安简直时时都要抱着她,舍不得撒手似的。
“此州的名胜皆游览过了。”苏绾绾弄乱他的袖子,“去别的地方玩吧。”
“好。”郁行安道。
他的衣裳总是齐整,说不清是缘于什么心态,苏绾绾总是故意弄乱他的袖子。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习惯了,由着她弄,只是放下她时,仍然要整一整袖袍,如同当年那个端正如玉的郁行安。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顺着江水而下,一路游山玩水,携手走过春夏秋冬。
转眼便到了除夕夜,他们已经抵达江南道。江南的冬天,只偶尔有细雪,湿润冰凉的,落在人的脸上,转瞬就融化。
苏绾绾坐在江南行宫的榻上,在书案前算着什么。
此时已经入夜,行宫的廊下点起宫灯。郁行安沐浴完,来殿中寻她。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猝然回头,用袖子遮住字迹,对他道:“等等……”
郁行安停住脚步。
苏绾绾:“你等等再过来,勿看我写字。”
郁行安停了停,应好。但他并没有离开这处宫殿,而是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局脚榻上,抬眸望着她。
殿中烧了地龙,暖如初春。苏绾绾写完,搁下笔,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她忍不住起身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他方才沐了发,乌发柔软地耷拉,瞳孔漆黑,视线停在她身上。
苏绾绾摸了摸他的湿发:“怎不叫人绞干?”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急着来看你。”
苏绾绾忍不住笑,才想起自己因为有一次和他深吻,被人瞧见,便要求独处时不许人进来,宫女也不行。
她唤来一个宫女,让宫女擦干他的发。之后宫女退下,四周寂静,郁行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下头,和她进行一个绵长的吻。
他的气息干净又幽邃,像春日的雨,将她整个人笼住。苏绾绾气息微乱,推开他,在他怀中尽力坐好。
郁行安问:“方才在写什么?”
“没写什么。”苏绾绾道。她仰头看见郁行安的眼睛,心里一跳,立刻补充一句:“不许猜!”
郁行安垂目看着她,亲了亲她的脸,仿佛蜻蜓点水。
“好,不猜。”他说。
他脖颈低下,和她贴着额头。苏绾绾觉得他的双眸仿佛带着吸力,她偏开脑袋,下一瞬,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垂,随后是脖颈。
“扶枝。”他嗓音很轻,像鸟翼拂过。
翌日便是岁日,苏绾绾和郁行安在江南道开启崭新一年。她给郁幽写了信,封好,命人寄出。
暮色降临,她知道郁行安应该接见完大臣,便打算去寻他。
没想到郁行安也寻了过来。
两人对望,苏绾绾道:“我有礼物要于此刻赠你。”
郁行安:“我也有礼物……于此刻赠你。”
苏绾绾露出踌躇神色,郁行安顿了顿,温和道:“先去瞧你的吧。”
苏绾绾犹犹豫豫地引他去,郁行安跟着她,走了几步,牵住她的手。
“你的礼物……过了此刻还在吗?”苏绾绾问。
“还在。”郁行安道,“我让他们等等便是。”
苏绾绾放了心,引他上一处高楼。明月慢慢升起来,清风拂面,宫人摆上席面。
“你还记得吗?”苏绾绾道,“我从前说过,世界是一个球。”
“记得。”郁行安看她一眼,再看脚下的土地,“你说的话,我都还记得。”
苏绾绾转开脸,忍不住笑。她和他聊了一会儿,午夜时分,她牵住他的手,携他来到阑干边。
“咻”的一声,焰火骤然升起。与此同时,天狗开始食月,天幕一点一点暗下来。
今日是岁日,江南道没有宵禁。人群纷纷因天狗食日而惊呼,转瞬又被天上的焰火攫取注意力。
焰火起初只有一朵,随后越来越多,曼妙地在苍穹中展开,如一幅画卷,画卷中心,是两高一矮三个小人儿。
“高的是我们,矮的是幽娘,虽说她不在此处。”苏绾绾的语气有小小的得意,“新岁大吉。”
郁行安的瞳孔倒映着璀璨焰火,握住她的手,嗓音温柔:“新岁大吉。”
两人看完焰火,郁行安又牵着她坐上步辇,带她去看他准备的礼物。
苏绾绾已经有些困了,强撑着没打哈欠,问道:“你为我准备的礼物是何物呀?”
“为你写的一组词,我让人编排成曲。”郁行安道,“没你准备的好看。”
何况已经过了岁日。
“怎会?”苏绾绾道,“你赠我之物,我从未有不喜欢的。”
他似乎总是看穿她的喜好,及时备上她喜爱之物。
郁行安微笑,两人路过一处庭院时,苏绾绾“呀”了一声:“这牡丹竟已开了。”
郁行安也低头看了一眼,宫灯摇曳,那牡丹果然已经吐露花骨朵儿。
“江南道更暖些,花发得比阆都更早。”郁行安道,“初见你那日,越国公府便是满园的牡丹。”
苏绾绾也记得那一天,她露出微笑,却听见他道:“那日我在画楼看见你,觉得满园牡丹,竟不及你万一。”
苏绾绾讶然:“是吗?”
“嗯。”郁行安道,“旁边还有一个郎君,说阆都有许多人喜欢瞧你,我当时看一眼,便猜到了。”
“之后呢?”苏绾绾问。她不知道郁行安曾站在画楼看她。
“之后我转身走了。因为那郎君想带我去别处转转,我寻思转转也无妨,未曾想到,又遇见了你。”
苏绾绾很快串起了事件的顺序,她道:“倘若那日我没有提前和大姊一起回府,便不会再遇见你了吧。”
“还会再遇见的。”郁行安转头看她。
还会再遇见,再碰面,屡次三番,逐渐沦陷。
那些年,她是阆都最美的明珠,熠熠生辉,无数郎君远远凝望她,而他也如同那些郎君,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前方要穿过一条夹道,宫灯恰好坏了。宫人要回去换,苏绾绾急着睡觉,便道:“直接过去便好,前面便到了。”
步辇只好向前,好在天狗食月早已结束,月色如银练,铺在宫道上。
郁行安还记得,许多年前,苏绾绾说过自己怕黑,于是他牵住她的手,细细摩挲一下。
苏绾绾坐在步辇上,说道:“今夜的风让我想起虞江畔的那一晚。”
郁行安:“嗯?”
“那夜你受了伤,还陪着我跳入江水寻人。是怕我因力气耗尽而溺水吗?”
郁行安很轻地笑了一声,应是。
苏绾绾握紧他的手,感觉他掌心温热,热意传到她指尖。
他们很快穿过夜色,抵达明亮的宫室。宫人们引她入席,她坐下,看郁行安为她准备的贺岁歌舞。
他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歌声绕梁,舞姿蹁跹,他似乎一如当年,永远守候她,一直都在,不愿离开。
他们将携手走过漫长时光,日久岁深,仍旧缠绵如当初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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