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做什么?”楚岚慢条斯理地问,他每一个字都说得不紧不慢, 音色极是好听。
“这、这还用问么。”那人笑得一脸深意,“这自然是有意求娶。”
“哦?有意求娶,那是做妻吗?”楚岚反问。
对方似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如实道:“这......自然是妾。”
楚岚轻轻笑了一声。
那人被笑得莫名,又总觉得}得慌,没敢再问第二遍。
在这宴席上能与楚岚一桌的要么是和他走得近的,要么是这京中颇有权势地位之人,那这样的人家,自然是绝无可能娶一个毫无根基的表小姐回去做正妻的。
只是也有聪明人从楚岚那几句寥寥的询问中听出旁的意思来,问道:“你家表小姐,不会是不想做妾罢?”
楚岚掀眸看了他一眼,反问:“听你这意思,你似乎是想主动做个贱民。”
那人被问得一噎,说不出话来了。
须臾,楚岚道:“她是我祖母认下的,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国公府不会让她做妾。”
“这话说得,难不成谁还愿意娶她做正妻不成?”
几番搅扰下来,楚岚已经十分不耐,祖父的意思他很清楚,不过是让他趁年轻与京城的权贵公子多相交一番,横竖他这些年来都在外面住着,在京城确实没什么熟人。
然而这些人与那群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人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无趣,一样的令人嫌恶。
“门第低些便是。”这几个字,楚岚已然说得肃冷下来,旁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惹了他不悦了。
这京城的门阀一半是仗着家里荫庇,底下的子孙不必走仕途也有大路可走,或在容易做出成绩的位置上历练两年得一个肥缺,或是直接转去地方郡县做了什么肥缺,总归这辈子饿不着也冻不了。
一半是家中清流,为搏一个圣人宠爱,规训子孙后辈上进努力、兴办族学的也是多见。
但是像楚岚这般,身后既有殷实荣华的家底撑着,又年纪轻轻做了探花的,确实是凤毛麟角。
荣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第,便是今日的楚岚什么也不是,他们这些人也得额外奉承着些,遑论他是新晋探花郎,以后的风光大有呢。
知道楚岚不悦,大家都不约而同放弃了这个话题,只转而聊些趣事,只是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总往那抹颜色身上瞧。
不光是他们瞧,旁人瞧的也多,俱未熄了纳妾的心思。
讲笑话的人刚开了两句头,楚岚就起身了。
他自如离席,旁人自不敢多问他要去哪儿,只是觉得这探花郎的脾气也太大了些,总觉得身上的气势要压过他们一头呢。
方云蕊今日依旧是如坐针毡,她很不喜这样人多的场面,既没有人同她说话,也不知道要主动与旁人聊些什么。
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京城时兴的玩意她没见过、没吃过、也没玩过,唯一与这些贵女们相近的就是学识上的一致,可这正高兴放松的时节,谁愿意跟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诗词歌赋不成?
她听着她们在聊什么“点翠妆”、“螺纹绣”、谁家公子少年郎,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自己坐着喝茶。
宴会刚开始的时候,荣国公照常说了几句话,每年的中秋宴上他都会说话,今年还额外说了楚岚高中探花一事,言外之意是请大家照看他这个嫡孙子。
方云蕊觉得,国公爷对楚岚还是很看重的,或许楚岚并不是养子才对。
今日前来道贺的人不少,熙熙攘攘的,方云蕊能认出来的不多,从不会有人给她专门解释什么人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很多时候她都是靠自己旁听得出来一二的。
但是效果并不好,她认的人依旧不多。
那边的说话声落了,起了片叫好声,方云蕊的目光便去找寻楚岚坐在哪里。
她找了许久,也没见着楚岚,私觉得今日这样的场面楚岚不可能会不来的,便又仔仔细细寻了一遍,最后在一个廊下发现了他。
他周遭格外冷清,只一个人站着,与这一片的热闹都格格不入似的。
方云蕊没敢多看,只快速收回了目光。
本以为宴席这便要开始了,有些人已然拿起了筷子准备动菜,这个时候冯氏竟又起了身,道:“今日是我岚儿的大好日子,当着诸位的面,我有件喜上加喜的事想说。”
众人便又放下筷子听她说。
这二夫人冯氏是荣国公府的掌家儿媳,多年来的中秋宴都是经她一手操办,自然都对她印象不错。
冯氏开口笑道:“今年双喜,我儿高中探花,前几日郎中来探,我已有了喜脉。”
一句话说下去,说得众人都愣了愣,寻常这个年纪的妇人道出“喜脉”二字的时候,说的大都是自己的儿媳,冯氏说自己有了喜脉,一时半会儿都没叫人反应过来。
就连荣国公也是朝这边看了一眼,男席与女席离得远,但也不是丝毫听不到声音的,老爷子面上带着几分微妙,这老二媳妇怎么什么事都摆到台面上来说?
不过许是说给那些妇人听的?只是声音大了些?
这件事于荣国公来说不算是什么喜事,他这个年纪,早就不盼着孙子了,只盼着能有个重孙来抱抱。
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之后,有人便开始道喜,道什么的确是双喜临门、什么并蒂开,笑声连成一片。
方云蕊却怔住了,冯氏这是还想再生一个?这把年纪?也不知楚岚是怎么想的。难道是知道楚岚不是亲生,所以又迫切想要个儿子?
她下意识又往那个方向看去,可那道身影已经不在了。
她急忙寻找了一番,发现他已经入席。
“呀,楚岚,你听见不曾?你娘又给你添个小的,不知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
楚岚面色如常,眸底却结着层寒霜。
他是足够敏锐的,很快察觉到某人的视线,即刻回眸看了过去,对上那双乌俏的眸子后却是一愣。
方云蕊慌忙回过了头,又重新低下去拨弄着面前的碗。
楚岚动了动指尖,方才她的眼神,好似噙着一丝担忧?那匆忙的一眼而已,他没有看得很真切。
可这个想法却一点点落在实处,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他在这万千张笑着的脸孔中,看到了一张不一样的,一只自己都得寻求庇护的、羸弱的小雀,竟然在想着担心他。
宴会正进行着,嘉宁郡主姗姗来迟,她一身殷红,身侧带着数个婢女,排场大气场也够强盛。
康王爷和康王妃自然不会出席这种场面,中秋之日怕是进宫去了,自然须得好好招待嘉宁郡主。
嘉宁素来目中无人,便是眼下她也眼高于顶,只对荣国公略作行礼便入席坐下了。
对这个小辈,荣国公一直是很不喜的,所以孙儿借了他的名头推却嘉宁郡主这件事他也一直知情,但是从未挑明过。
孙儿那边的意思是要找个合他自己心意的,荣国公初时还跟他打赌,若他能考进进士前十五,他就应了孙儿这个请求,谁想到孙儿拿了个探花回来。
婚事这东西,荣国公现今是彻底无话可说了,他的孙儿出息,那就全然靠自己决断便是。想当年他与自己的妻子其实也是相识于微末,萧氏当年家世还不如他,那样的身份原只能给他做妾的。
然成婚之后,还不是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了?只是他这些个儿子是当真不争气。
旧事不提也罢,他荣国公府虽不是王室,但也不会畏惧一个康王府,若当真对峙起来,他定是会支持自己的孙儿的。
荣国公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视线没多在嘉宁郡主身上停留。
往自己位置上走时,嘉宁也很快看了眼楚岚的方向,厢房那边已经全然被她布置好了,今日定能成事的。
她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走到冯氏身边落了座,还亲切地唤了声:“姨母。”
只是跟着目光微转,落在了席末方云蕊的身上,那一抹烟色薄粉及她雪白到发光的肤色实在太过惹眼,刺到了嘉宁郡主的眼睛。
她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指着方云蕊的方向对身边人命令道:“你们,去给我把她身上那件衣服扒下来!”
第31章
此话一出, 直到嘉宁郡主身边的女使站到了她身侧,方云蕊才知道那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抬眸对上嘉宁郡主满脸的怒色,惊慌失措地起身, 紧紧捂住自己的衣服,惶恐道:“郡主, 不知我什么地方惹了郡主不悦?”
“你穿得狐媚!就是对本郡主最大的无礼!”嘉宁郡主横眉冷对, 脸上的神情傲慢无比,俨然是已经将自己当做了这国公府的女主人一般。
冯氏自然看在眼中,只是在迟疑今日要不要触了嘉宁郡主的霉头,嘉宁这丫头性情不定, 万一因为她没站在这边就大发脾气, 坏了今日的大事怎么办?
方云蕊面色惨白, 她往后退了两步,身子已经完全贴在了墙上, 这里难道连个替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吗?她是伶仃, 她是寄人篱下,难道就因为这样,她连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都是错吗?她明明已经很收敛了......
女席与男席是分开的, 女席设在室内,长长一张席面桌子, 她坐在最末尾。
本无人注意到她, 经嘉宁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才落到了方云蕊身上――柳叶眉、狐狸眼,肤如凝脂、香腮似雪,浑然天成一个美人胚子, 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她身上那件衣服的色泽其实比较暗淡,配色清雅, 正好合适她的气质。也就是说,这样一件衣服,其实本身不至于多好看,那用料都远不及嘉宁郡主身上那件奢靡呢。
可就是因为穿在了她的身上,才显得格外好看。
妇人们明白过来,嘉宁郡主这是在嫉妒人家的姿色。
一边是康王府,一边是个表小姐,连国公府的掌家儿媳都没发话,她们这些外人掺和个什么劲呢?
妇人们是这样想的。
小娘们看着,中有几位想要打抱不平的,却不是被自己的娘亲拉住了手,就是被自己的同伴摇了摇头暗示,嘉宁郡主恶名在外,她若记恨上了你,不让你脱一层皮是不会罢休的。
康王府就只这一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即便是在圣人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
实在没必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表小姐招惹这一大堆的麻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嘉宁郡主催促道,“还不快把她那身妖精画皮给本郡主扒下来!”
即便是郡主身边的女使,也略有犹豫,这大庭广众之下扒一个女孩子的衣服,这虽然是在屋里,可门窗皆是有缝的,外面的人并非全然听不到、看不见......
郡主这不是逼人家去死吗?这好歹也是国公府的人啊。
然而她们虽心有不愿,但也无法忤逆郡主的意思,否则自己就要受难了,只能将手伸向方云蕊。
方云蕊攥紧了手指,她恨得牙都要痒了,恨得手心都被自己攥出血来,暗想着若她们再向前靠近一步,她就什么也不顾了,她怎么能受这样的屈辱!?
她连手都抬起来了,准备一把将这些人推开的时候,席上又有人站起来说话了。
“这好歹是我们国公府的席面,还容不得外人在这儿作威作福!嘉宁郡主,还请把你的人叫回去,咱们这里是体面人待的地方。”
一个声音,清脆又有些稚嫩,说话的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方云蕊愣了愣,抬眼看向席面――那竟是楚h。
是三姑娘楚h。
她是楚家这三个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听说也是最不服管教的一个。
方云蕊顿时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嘉宁没料到还有人敢反驳她的,只是这人偏又是国公府的人,虽是那没出息的三房的,可国公爷毕竟还健在,她怎么可能在这席面上对他的亲孙女做出什么来呢?
外面的男席此刻安安静静的,离得稍微近些的将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还有能望见里面景色的都看到了一二。
荣国公坐在席面当中的位置,皱了皱眉问:“郡主这是在跟谁这么说话?”
便有人跟他解释清楚了女席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荣国公当即脸色一变,不满道:“谁给她的胆子!”
这老二媳妇坐在屋里,怎么也不知道劝住了?凭她是康王府的人,也不能在自己家里无事生非!
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祖父,孙儿去处理此事。”
荣国公见到楚岚,面色稍缓,点了点头道:“务必处理妥当了。”
楚岚颔首,“孙儿知道。”
“我是什么意思,郡主听不明白?”楚h冷眼瞧着她,“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咱们国公府的女主人了不成?你可拎清楚些,你还没嫁给我长兄呢!”
嘉宁郡主的心思,满京城谁人不知,此刻被楚h一语道破,嘉宁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上待了这么些年,私底下与楚家这三姐妹都不知吃过多少次饭了,她还以为她们关系尚算不错的。
谁知道楚h竟然这般看她!
外面越入一道身影,珊瑚站在冯氏身侧,面对这席面上的众人,提声道:“今日是中秋月圆的大好日子,还请贵客们互相担待着些,莫再生出龃龉,若是再有人闹事,今后国公府也不必欢迎这样的人了。”
珊瑚是楚岚身边的人,国公府的人俱知道,嘉宁郡主自然也知,她面上一白,心中却是又狠了几分。
怕什么,过了今日,她与表哥的亲事就尘埃落定了,她迟早会是国公府的女主人,背后有整个康王府撑着,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外人大都不认得珊瑚,楚岚是今年刚回到国公府的,他又没有带珊瑚出去过,皆以为是荣国公派来说话的女使,一时谁也停止了议论纷纷,毕竟楚家现在如日中天,谁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闹了个不愉快,今后大家还要互相走动的。
况且今日这事,的确是嘉宁郡主不对,当众扒人衣服,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见大家都没有异议,也没再说什么话,珊瑚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方才刚出事的时候,公子就让她过来了,叫她看时机护下表小姐,然后他自己再去国公爷面前要个正当的理由,别惹出闲话来。所以方才即便是楚h不说话,她也会开口拦下。
珊瑚过来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很惴惴的,毕竟那可是嘉宁郡主,她一个奴婢,的确是抗衡不了。
好在公子那边不拖沓,及时和国公爷说上了话,她这再站出来才不显得突兀了。
方云蕊惊魂未定,背靠着墙角半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她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此刻只由衷地感谢起楚h来。
在这张席面上,楚h几乎是年纪最小的了,居然肯站出来为她说话。
刚才若非楚h,她怕是真的要丢了大脸了。
“快坐下罢!”冯氏这才醒过来了似的,拉着嘉宁坐在了位置上,低斥道,“你这个时候是出的什么风头?生怕今天太顺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