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蕊起身道:“够用,表哥怎么过来了?”
她后半句问得有些底气不足,这个时候,楚岚过来,总不是真的为了问她一句碳够不够用罢?
莫不是想拿她消遣?可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种关系了,倘若真的是这样,那她是应还是不应?
短短几个字中,楚岚听出她的防备,他暗想――当真是个没良心的,这才多久,就问他干什么来了。
从前她自如往他书房钻了那么多回,他何曾问过她一句“干什么来了”?
见楚岚不说话,方云蕊又开始自我检讨,她想大约是自己说的话有些不趁楚岚的意,正寻思着要怎么再问一句,就见楚岚行将过来,忽然伸手将她一只手握住了。
方云蕊一愣。
短暂的接触,很快又松开了她。
“炭盆熄了多久?”楚岚问。
这屋里都凉丝丝的,没有一点热气,但要说宛如冰窟似的,又没到那个地步,可见今日不早的时辰正烧着碳,只是眼下没有了。
方云蕊也不大清楚,“不到两刻?”
她的手倒是冰冰凉凉的。
楚岚站在方云蕊身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她冻着便冻着了,又关他什么事?是她曾交代过他的哪件事他没有给她办好吗?还是他欠着她什么?
楚岚默然,有些不满于方云蕊这样不热不冷的态度,可又说不上来他在不满什么,转过身正待离去。
刚转了身,还未待挪动一步,就听身后方云蕊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
楚岚微微叹了口气。
“跟我过去。”他道,口吻好似命令,不容拒绝。
方云蕊睁大双眼,她下意识拒道:“这还是不必了,海林快要回来,我还要等她。”
楚岚回过身看了她一眼,有些好笑道:“你以为我叫你过去,是做什么?”
方云蕊一愣,抬眸看向他,他的神色依旧冷峻,凉凉地审视着她,好似她说错了什么话。
她目光微垂,落在那个炭盆上,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看她屋里的碳烧没了,叫她去那边的屋子里取暖?
方云蕊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再不敢多话,抱起桌子上的两卷书就跟在了楚岚身后。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怀念自己自由出入楚岚书房的日子,现在这个时候,她再踏入铃兰阁,总觉得有些奇怪。
楚岚书房里暖烘烘的,方云蕊进来之后楚岚便让她去书案那边坐着,他只是随便一指,连话都没有再说就进屋里去了,方云蕊觉出自己大约又是惹了他生气了。
她铺开自己的书,看了两页,忽然想起什么,又看向书房里放着的那个炭盆――边缘也是黑色,为何给楚岚的也不是银丝碳?
方云蕊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自己领到银丝碳多半是下人那边不走心,故意给她一些次碳,可没有道理短了楚岚这边,那就只能说明,这整个国公府用的恐怕都不是银丝碳,都是次碳。
那这就是采买的问题了,而不是说厚此薄彼。
方云蕊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之前下人们发牢骚的事,想着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可就算是有,也轮不到她来置喙,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就她一个人长了眼睛和脑子吗?她相信看出来的绝对不止她一个。
方云蕊皱了下眉,还是决计不趟这个浑水。
另一边房里,楚岚叫来了青墨和珊瑚,正悠悠问话。
楚岚身为长孙,按制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光女使应该就有五六个,若想再要,自然还能更多。
只因楚岚不喜身边人多,便只会挑伶俐且知根知底的放在身边。
青墨是从小一直跟着他的,用着他放心,而珊瑚的身契,是签在他的名下,与国公府无关,便只会对他忠心,也放心。
虽身边就这两个人,但这二人做起正事来可是一点都不马虎,府上该有的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一字不落禀报给楚岚知晓。
楚府下人的事,楚岚自然也会知晓,只是他在斟酌,这件事究竟值不值当他费心去管一管。
这本是国公府的家事,荣国公生的儿子虽然都是不怎么中用的,但娶的媳妇都能算是厉害。
大夫人江月容,本就是个厉害的人物,如今又有了娘家倚仗,她不管府上的事,大约是懒得插手。
三夫人柳氏,是个沉稳内敛的,当初三爷娶了姨娘进来的时候她一次都没闹过,是个闷声做大事的,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弊端刚刚冒头的时候就站出来说话。
这两人,大约都是在等着问题激化,届时好取代了冯氏的位置。
至于冯氏,荣国公当初既然能选中冯氏管家,那就说明冯氏确实有她的能力在,只是在逐年的松懈中,管家能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越差了,现今甚至都露出马脚来。
楚岚听完了青墨和珊瑚对近来府上口舌的汇报,点了点头,轻声道:“拖着便是。”
第41章
方云蕊坐在书房读书, 但她心里还有些担忧海林回来找不到她会不会着急,毕竟她已经跟海林说过决意不与这边来往了,一时半会儿的, 海林或许想不到她来了这边。
没成想过了一会儿,珊瑚便过来道:“表姑娘, 海林姑娘回来了, 且已经知道了您在这边。”
方云蕊这才安心,她忙起身道:“既然她回来了,我也回去好了,你同表哥说一声, 我就不叨扰了......”
她说完急急起身, 就想趁着楚岚不在的功夫回去, 省得解释了。
然而话音未落,楚岚就已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拿那对凉薄的眸子睨着她。
方云蕊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她对楚岚其实始终是有些怕的,之前在那种关系的作用下,这种害怕的心理有时会消弭, 可是现在不一样。
自从楚岚入朝为官之后,方云蕊便对他生出一种天然的敬畏来。
而今这种敬畏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消弭, 她光是看着楚岚, 就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万千沟壑,沉沉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她在这国公府卑微如蝼蚁,仰人鼻息, 然而楚岚却如明珠一般,即便没有国公府, 他也能万人敬仰。
如今回想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与楚岚那段旖旎的时光好似做梦一般,甚至会惊叹于自己的胆大,当时竟然什么都不想就去求楚岚帮她......也不知是凭着怎样的勇气。
这世上的人都是越相处越觉得熟悉,可唯有楚岚,越相处越让她觉得远。
“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
楚岚看着她,道:“我听说郑学究允了你入女学的事。”
方云蕊立时有了种负罪感,就好像分明是她求楚岚帮她,但最后却是别人帮了她,结果她还没有告诉楚岚,反倒是被楚岚自己查到了来找她兴师问罪。
“是......”方云蕊轻轻咬了下舌尖,她有些讨厌自己在楚岚面前总是这样战战兢兢的,稍有不慎就会生出负罪感来,好像她欠了楚岚什么似的。
可她其实并没有欠楚岚什么......应该没有欠罢?
她开始怀疑,一开始她似乎只跟楚岚求帮她搅合了与刘家的婚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现在楚岚不光替她摆平了,还在许多地方帮了她......帮了她许许多多,这些事他本不用去做的,可他做了,就成了她欠着。
眼前两位主子说话,珊瑚很识趣地退下了。
等珊瑚走了,方云蕊便也想赶紧找个借口离开,还没想到呢,就听楚岚问她:“你好像怕我?”
方云蕊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
楚岚却已然从她的反应中笃定了这一答案。
“为何怕我?”楚岚向前一步步走来,他走得很慢,每向前一步都让方云蕊觉得心跳快几分,她不得不承认,她在排斥楚岚的靠近。
但这种排斥并非是因为讨厌,而是她自己清楚,不该去靠近,不该去生出某种妄念。
不该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一开始,你都没有这样怕我。”楚岚同她说着话,“现在却不敢看我。”
她那时多放肆,连件衣服都不穿就敢跑到他的书房里来,往他怀里坐,而现在,他朝着她迈进一步,她就要后退三步。
这好像是方云蕊第一次听楚岚跟她说这么多个字,他素来都是缄默的,只要他高兴,床笫间时从头到尾,他甚至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那样的安静让她心慌又羞耻。
可他问她这些,是想做什么呢?他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他是始终觉得她对他有什么妄念,还是不满于她没有生出什么妄念?
方云蕊不大明白,她隐约觉出楚岚好似在跟她要什么答案,可他自己都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便更像是在玩弄她,看看逗她会有什么反应。
像逗一只小狗,或者是猫。
方云蕊面上的温顺有些端不住了,她想知道,倘若不如楚岚的意,会怎么样呢?
她这样想着,也便于心中默默计算着倘若此刻与楚岚撕破了脸,她会有什么坏处?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唯一的好处大约是能够断了她的妄念,且好似能多少维护一些她本就在楚岚面前失得没有多少的自尊。
坏处则是――楚岚大约不会再替她办女学的事。
可这个她靠郑学究也可以做到。
还有个坏处是――楚岚也不会帮她掌眼婚事。
然而方云蕊本就没有多期望这点,她甚至觉得靠着大夫人那边都比靠着楚岚要更踏实。
也没别的坏处了?方云蕊想,楚岚许给她的就这些,没别的了。
她计较着自己的得失,正想着自己或许不值当因为眼下一时的不快去和楚岚闹翻了,便想收回自己的想法去。
谁知此刻,楚岚见她没有应声,变本加厉道:“那七枚白子,还收在我处。”
一瞬间,在荣寿堂那不堪的一幕在她眼前闪过,方云蕊咬紧了牙,恨声道:“我讨厌你!”
她此时当真讨厌楚岚,她分明以为,楚岚那个时候会留下她,多少是知道她的难处的。
知道她嫁过去,就会生不如死,所以才留下她、应下她。
这对她来说分明是不堪的过往,却被楚岚拿来取笑,或是羞辱。
“厌我?”楚岚的声音还是那样凉薄,听不出一丝旁的情绪来,这四个字没有勾起他半分情绪。
方云蕊突然反应过来,或许她都不值当能勾起楚岚什么情绪,他看着她本就如同一个玩物,谁能被一个玩物坏了心情呢?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勾在她下巴上,她被楚岚托起脸来,被迫对上他寂静的视线,听他道:“厌我,为何不看着我说?”
他的长相斯文俊美,单是对上他的视线,方云蕊就要心跳加速,怎么还能说得出讨厌呢。
她以为楚岚这是在讥讽她,连讨厌都不敢看着人说,谁知楚岚竟跟她细细解释起来。
“你跟旁人也这样说吗?”楚岚松开勾着她下巴的手,口吻平静疏离,“与人说话,当看着人的眼睛,你是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要看着这个人说出来。你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人直视,时间一久,谁还会在意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讨厌?”
方云蕊顿住了,她望着楚岚,听他徐徐说话,恍然好似回到楚岚第一次跟她授课的那个下午,当时是怎么样的呢?
下午阳光正好,窗外蝉鸣声不绝,然而一切都只是陪衬,她的视线追着楚岚,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楚岚真是位好君子。
“从此刻起,抬起头。”楚岚说着,他的手扶在她肩上,稍稍用力便将她一直习惯缩着的两肩扳正,帮她挺直了她的脊梁。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仅一瞬的时间,她便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那股淤塞好像瞬间通畅了,她像是打开了自己,没有下意识低头、没有下意识垂眼、更没有下意识缩着身子,分明是同样一间屋子,这间书房她来过无数次,此刻却觉得屋里的这盏灯格外明亮。
屋中的景致、摆设,也格外分明起来。
楚岚与她一步之遥,她僵着身子,任由楚岚调整摆弄着她的仪态,他身上的沁香在此刻变得格外浓郁起来,几乎要一寸寸地缠紧她,她像一个木偶般被摆弄着。
可抬起头来的那刻,她宛如活了过来。
她甚至才开始发觉,自己已经能够轻易触碰到楚岚的脖颈,她若再努力踮踮脚,也许还能吻到他的下颏。
曾经觉得好似是很遥不可及的距离,此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楚岚终于调整完了她,视线懒懒向她扫来,方云蕊还是无法从那双如墨的眼中看到半分情绪色彩,可她再也没法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对他说一句讨厌了。
“记得了?”楚岚问,他的手指在同时离开了她的身体。
方才那场触碰,分明楚岚寸寸守礼,他没有碰她任何一处不该碰的地方,他的动作轻而缓慢,甚至疏懒,可就是让方云蕊觉得无限旖旎。
“...记得了。”方云蕊轻声答应,未免心虚。
她分明说了讨厌他的话,可是楚岚还在教她,怎么样是对的。
“口齿清晰些,再说一次。”
方云蕊动了动嘴唇,照着楚岚所说又来了一遍:“记住了。”
“嗯。”楚岚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去,淡然地嘱咐她,“以后都要这样。”
他不再看她,自如走过她身侧,方云蕊知道他这个意思,那便是让她可以自行离去了,不必再待在这里。
她分明方才还急着离去,可现在却又不想走了。
就像那晚家宴结束。
方云蕊伸出手来,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她微微失神的双目顿时因此清醒过来。
“表哥。”方云蕊口齿清晰地唤了他一声,不再是从前那副娇怯怯的模样,不再含混着闪烁其词,她回过身看着楚岚,无比期盼楚岚也向她看来,她想看清楚岚的神色。
可楚岚没有看他,他只是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对她道:“记住了,就回去。”
方云蕊眸光微颤,她险些因这句话再度垂下眼去,可她很快记起来,不躲不闪地将目光从楚岚身上移开,转身出了铃兰阁。
楚岚摩挲着书页的手指渐渐停顿下来。
送衣服,是不够的。他想起中秋宴上,她因一件衣服被嘉宁的婢女逼至墙角时面上的惊慌失措。
应送她自由。
第42章
从铃兰阁走回居所, 一墙之隔的距离罢了,方云蕊却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她开始回忆自己在国公府这三年的过往, 究竟在畏惧什么?她的畏惧又换来了什么?
无非是那时她尚且年幼,面对一屋子的陌生人, 自然不敢抬头。她双亲亡故, 又是初至京城,对周遭一切陌生之景,不敢探究。
国公府的陌生人从未少过,来来往往尽是光鲜亮丽之人, 仪态风度远胜过她这江南小地方出来的人, 于是她便胆怯, 便固步自封,三年来畏畏缩缩将自己囚于一方天地, 从未想过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