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畏缩也没能换来什么好结果, 一直惧怕的嘉宁郡主到头来还是容不下她,一直在意极了的婚事还是被塞去给人做妾,她步步退缩, 什么也没能得到。
那她得到的是什么?
是从乞巧过后的那晚开始,她头一回鼓足勇气, 为了自己今后的活路去找了楚岚。是她虽一时冲动, 却也不曾动摇地踏入冯氏举办的那场茶会,结识下大夫人,这才终于有人许诺会给她一门好亲事。是中秋宴上,她再次鼓足勇气, 穿了自己的喜欢衣服、带着自己喜欢的妆容去赴宴,纵然嘉宁郡主欺她, 却有楚h站出来替她说话。
多年来的苦闷总使她对什么都望而却步,忘了自己也可以去争,忘了自己也可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楚岚要她抬起头来,要她高声说话,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不要让她的畏惧再有滋生,不要再自己困住自己。
走入房中时,海林正听见动静迎了出来,她刚想习惯性地唤一声“姑娘”,目光落在方云蕊身上时却为之一怔,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姑娘身上好像多出什么来,刹那间叫人移不开眼。
姑娘这是与楚岚少爷和好了?海林想问又不敢问,只是感觉出来姑娘心情似乎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姑娘眼里如此亮晶晶的宛如闪着光彩一般了。
“咱们的柜子是不是还空着一大半?”方云蕊开口询问。
海林道:“是还空着许多,姑娘要用什么吗?”
方云蕊道:“今夜兴致好,咱们把那些压箱底的衣服都拿出来整理一番罢,总不能一直放着,要坏了。”
说着她双目染笑,几乎是雀跃地踏入屋中,海林尚站在原地,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方云蕊的背影。
当真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要说方云蕊压箱底的衣服,那确实是有好些,毕竟每年国公府换季就会送衣服过来,次次都是紧着当季时兴的样子送来,光是冬日里从未穿过的新衣,就有六件。
以前方云蕊看着这些新衣,总不会特别上心,因为知道自己是决计不会穿的,便也不会花时间细细打量,有时甚至看也不看,就让海林叠好存进箱子里了。
可今夜她将这些重新翻出来细看,这屋里尚且昏暗,都能瞧出衣裳的华美精致,她才突然感觉到,原来国公府从来没有将她当过外人,一应份例俱是齐整的。
是她自己一直放不下心里这个坎,自己总当自己的过来寄居的,渐渐的下人便看她好欺负,将她应有的东西克扣了去,可是在明账上,那些东西却还是她用的,名声没有少了她半点。
吃食、月钱花销、碳火,国公府都是给够了她的,这些最容易克扣的东西,便被人克扣了去。
但衣服是没办法克扣的,每年国公府送给小姐们的衣服都是提前按尺寸丈量好的,料子是一块儿选的,没人能从中捞到油水。
于是她的衣服便与其他几位姑娘无异。
她忽然明白过来,国公爷和老太太给她的一直都是一样的,是她自己不争气,一点点把自己的东西分了出去。
许是因为今年及笄的缘故,她的身量窜高了不少,愈发亭亭玉立起来,这从前的衣服便大多都不能再穿了。
不过冬衣素来是会做大些,尚还能留着。
方云蕊和海林一起整理了一番,将不能穿的衣服都归整出来,道:“海林,这些衣服拿去典当了罢,换些银子存着,时常搁在这里,总是用不上的。”
虽然放了有些日子了,但她都保存得很好,衣服都是崭新的,一根丝都没有勾坏。
然后能穿的冬衣,便被方云蕊安置进了她的衣柜里。
海林见到她的改变,高兴道:“奴婢知道了,奴婢明天天一亮就去换!”
梳洗过后,方云蕊爬上了自己的小床,她今日高兴,连床单被褥都换了套新的,她睡在床上,头一次那么期待第二日的到来。
到了大考之日,学堂的小娘子们都很紧张,方云蕊也格外注重此次大考的成绩,从分发试卷到考试结束统共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最后答完,不论成绩好坏,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方云蕊正准备离开时,楚h也从里面出来,高声唤住了她。
“云蕊!”楚h蹦蹦跳跳来到她身边,“今儿我院子里吃蒸糕、樱桃酪子、牛乳饼,有好几样都是你爱吃的,你也来吧!”
搁在从前,方云蕊听见楚h这样唤她,下意识就要去考虑会不会引人注目、会不会有人过来找麻烦了,可现在她只是笑盈盈对上楚h的目光,道:“你如何知道我喜欢甜食?”
“我早就知道!”楚h不满瞪她一眼,“你我小时候一般大,我时常盯着你看,发现好几次你偷偷摸摸拿桌上的点心吃!还要回头给你的婢女也塞一块。”
方云蕊立时大窘,她以为从前宴上她悄悄拿一块点心的事从未有人发现过,没想到被楚h看见过,还看见了好几次。
楚h见她窘迫,高兴地笑起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当真是一个小气极了的人,几块点心而已,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吃,便对你很看不上。”
这确实是方云蕊能做出来的事,她知道那些点心她也可以吃的,她想吃,却又不好意思伸手拿,从来宴上都只会吃自己面前的菜。
“我这样确实不好。”方云蕊抿了下唇,其实算起来,几块点心而已,便算是放在江南,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却好似在偷拿珍宝一般,畏畏缩缩。
见她低落,楚h拍了她一把,道:“不过你现在好似是变了,我这两天看你,穿了两次从前我不曾见过的衣裳,那身白雪红梅的极是衬你,总觉得你最近愈发光彩照人起来,莫不是瞧中了什么心仪的郎君,开始思春了不成?”
方云蕊被楚h这话说得笑了两声,她刚笑完,又想起这要是以前她听见楚h这样跟她说话,多半会觉得楚h是拿她取笑讥讽,想要害她,不是急着否认,就是惊慌失措要撇开关系。
现今楚h还是那个楚h,她却能轻松听出楚h话中的玩笑之意,心境大不相同了。
方云蕊忽然捏了下手心,不可遏制地想起楚岚来。
她大大方方对楚h道:“我这样的身份,大抵也是没办法挑什么如意郎君了,只能看别人能不能看得上我。”
“怎么会?”楚h不以为然,“我觉得你生得极美,若非如此,我从前也不会总想和你玩。”
她本就是爱美的小姑娘,自然喜欢同自认为漂亮的小姑娘一起玩,况且那个时候府里的姑娘只方云蕊与她年纪相当,就更想与之玩了。
“你总想和我玩?”方云蕊有些惊讶,她以前与楚h交谈不多的时候,总觉得楚h很讨厌她,每次看她的眼神要么鄙夷、要么不善,万万没有想到楚h竟想过同她玩。
“是呀。”楚h答她,“可你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明明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又总是穿得土里土气,别人跟我说你是乡下来的穷丫头,坏心思多着呢,久而久之,我就也不是很喜欢你了。”
方云蕊一时哑然,她那个时候几乎从不跟外人说话,竟都有人嚼她的舌根。
“那你......现在又为何与我一起?”方云蕊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楚h。
楚h想了想,没有想到,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还是想和你玩!”
两个姑娘一齐笑出声来,方云蕊觉得这三年之中,她从未有过哪刻比现在更为欢喜。
大考结束,楚姒果真因为婚事无暇顾及,都没有来学堂上课,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方云蕊和楚h一起在姑娘院子里用的。
“我娘说了,我阿姐嫁了人,她接下来操心的就是我哥的婚事了,等把我哥的婚事办妥了,就轮到了我。”楚h含着糖糕跟方云蕊絮叨,“我看她当这媒婆乐在其中得很,你要不要也跟我娘说说,让她帮你看看?”
方云蕊一愣,从前她不知道,等接触了才知,冯氏伪善、大夫人心善,这三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其实还很不明了。
但是方云蕊并不讨厌三夫人,就看柳家娘家上门那日,三夫人对待楚姒这个女儿的态度,她就知道三夫人定然是位好母亲。
不等方云蕊回答,三夫人柳氏就来了这边院子,看她俩吃得也差不多了,才双目一横,面相楚h道:“卷子已经改出来了,全学堂二十多三十个小娘子,你考了倒数第三?楚h,你行啊你!”
楚h脸色大变,扔下手里的杏饼就往方云蕊身后躲,一边躲一边道:“娘!这次我确实没写好!娘我下次一定注意!”
柳氏伸手捉了她几次均被楚h逃掉了,气儿不打一处来,最后目光落在方云蕊懵然的脸上,又突然和颜悦色起来,道:“你既与方姑娘交好,就该学着她的本事,这次大考,方姑娘可是第一!”
方云蕊一下子收紧手心,露出惊喜的表情,她第一!
第43章
“你居然得了第一!?”楚h先是惊讶, 随后又对上柳氏瞬间威严起来的神情,忙嘀咕着道,“啊, 早知道今儿就不叫你来吃饭了!”
方云蕊还沉浸在她大考得了第一的喜悦中,第一名!那她是不是可以去找郑学究要女学的令牌了?
“三夫人。”方云蕊忙问, “学究还在府上吗?”
三夫人稍想一番, 道:“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荣寿堂和老爷子一起下棋。”
“多谢三夫人!”方云蕊飞快披上自己的披风,转而对楚h道,“我找学究有些要紧事, 就先走了。”
“哎......”楚h还想细问她, 却见她已经飞快地踏着步子出去了。
柳氏回过身, 往方云蕊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以前总不觉得, 这丫头何时这般叫人眼前一亮了?
她想来想去想不通, 目光便落在自家姑娘脸上,叮嘱了一句:“和她在一起时,你多个心眼儿, 别被人利用了去。”
“娘!我哪儿有那么傻!”楚h不高兴地哼声,“您要是嫌我笨, 就赶紧也送我入宫去呗!”
自从楚姒进宫一趟, 楚h就对她这个阿姐崇拜得很,也很是盼望着进宫学习礼仪规矩,时常拿这事在柳氏面前说嘴,见柳氏屡屡不应, 还觉得是母亲偏心姐姐。
然而柳氏也有自己的顾虑和考量,楚姒是她第一个孩子, 那当真是日日守在身边用心教导出来的,之前老太太在的时候也少不了要提点楚姒几句。
所以楚姒性子很稳重,人也谨慎,送她入宫,柳氏放心。
可楚h就不同了,因着是最小的女儿,又知道自己今后不能再生了,故而柳氏对这个小女儿总是会偏疼一些,一来二去,就纵得她的性子也顽劣一些,养成今日口无遮拦的毛病。
这些毛病,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就是无足轻重,可一旦进了宫里,万一因几句口舌触怒了贵人,那说不定就会招致灭顶之灾。
柳氏哪里敢冒这样的险?
出了梅雪堂,方云蕊便直接去了荣寿堂那边,她怕自己再晚上一刻,就要错过郑学究了。
荣寿堂中,荣国公果然正与郑学究对弈,两人一侧的屏风之后,炉子上还正温着酒。当听见方云蕊求见时,荣国公起初满心诧异,随后又对郑学究道:“你的学生,你不知道她,一向最是乖巧懂事。”
郑学究摸着胡须笑了笑,却道:“我怎么不知?今日大考,她得了第一。”
“第一?”荣国公有些惊讶,“她可是年纪最小。”
郑学究略吟一声,看了看左侧放置的屏风,道:“我还知道她是过来干什么的。”
荣国公不再同郑学究闲话,让人将方云蕊请了进来。
屋中温暖如春,方云蕊先后向荣国公和郑学究见了礼。
荣国公笑着对她道:“你们学究说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你倒是说说铱,你是来干什么?”
方云蕊定了定心神,站直了身子道:“我想来问问学究,我这样算不算是在大考中得了好成绩,我还能不能去女学上课了。”
话音刚落,围坐棋盘的两人都笑了起来,荣国公道:“岚儿猜得果真不错。”
方云蕊一顿,就见这二人身侧的那道屏风之后,漫步走出一个姿若谪仙之人,他一身青云滚边深衣,立在这屋中仿佛一道景致,方云蕊下意识想退,但她最终脚下不曾动作,站在原地清声唤了他一句:“表哥。”
这声“表哥”是之前荣国公让她叫的,她此刻叫出也并无不妥,且她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破绽。
楚岚忽然觉得满意,她当真是他见过最伶俐的,不论是什么东西,教过一遍就能融会贯通,他很喜欢聪明的学生。
郑学究也不再卖关子,从随身的书册中取出一只白玉薄片令牌向方云蕊递来,道:“我自然不会忘了你这事,原本想叫人给你送去,没想到你还是个心急的孩子。”
方云蕊双目便霎时显出光彩来,双手自郑学究手中接过令牌,细细抚摸了一下才道:“学生实在很想去,便迫不及待。”
联想到她的身世,郑学究很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你能有这份心境,今后定能成事,有所作为。”
方云蕊笑了笑,道了声谢,却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郑学究这话,若她是个男子或许真要欢欣鼓舞。可她不是,她能成什么样的事,能有何作为呢?入女学顶了天,也不过是嫁人之后能过得安稳和顺些罢了。
现在拿到了入女学的令牌,她心中一件大事终于又放下了,便不多在荣寿堂打扰,转身出了屋子。
荣国公见状对楚岚道:“你也去和你府上这些弟兄妹妹多接触接触,成日板着个脸,我看他们都怕你。”
楚岚看了门外一眼,道:“那孙儿去了。”
等人走了,郑学究才若有所思地对荣国公道:“方云蕊,与你这孙子并无血亲罢?”
荣国公自然道:“他们之间差得远。”
“那你还让他们一处,都这个年纪了,早该有男女大防了。”郑学究道。
荣国公不以为意,“玉秀当她是亲孙女,又怎会发生这种事,何况云蕊这孩子最是知礼懂事,绝不会逾矩。”
论知礼懂事,郑学究的确是没什么话好说,不过她这个年纪既然惦记着入女学,就不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年纪了,纵是方云蕊自己无意,也难保别人生不出心思。
他语重心长对荣国公道:“这孩子的婚事,你得放心上管一管才行。”
荣国公嘴上应着,但到底没怎么放在心上。
得了令牌,方云蕊便急着往居所去,她想赶紧找个盒子把它妥善放起来,免得磕了碰了。
可是她脚步再快,也走不过楚岚,很快她就听身后一声:“站住。”
然后她下意识就停住了步伐。
“......表哥。”方云蕊回过身来,唤了楚岚一句。
饶是她已经在努力抬着头过活了,饶是她无时不刻都在提醒自己要挺直自己的脊梁,可在楚岚面前,她总是会不适应。
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她在楚岚面前。
楚岚走近,开门见山:“免去考试,你有两个月时间准备入学所需,要是缺少银两,可直接管珊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