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堂堂荣国公府,就是一个寻常士人,但凡是有点头面的人家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传扬出去那就是莫大的耻辱。
然而楚岚的反应比方云蕊想象的淡多了,他眸底一片沉静丝毫不见惊讶愠怒,这不太像是他城府深或过于冷静的表现,而更像是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可他不是才回府不久吗?
方云蕊抿了下唇,她好像明白为什么他们关系不好了,大约是从小楚岚便见证过这一幕,所以与二爷关系不好。与二夫人关系也不好,那大约是二夫人非但没有同自己的夫君理论分说,反而逆来顺受,惹恼了楚岚。
如此就能解释得通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久到坐在床上的方云蕊后背都有些僵直,才听见楚岚开口:“更衣。”
第10章
看来他还是决定要过去了。
方云蕊连忙爬起身来,越过外沿随意踏着自己的鞋站好了替楚岚更衣。
她做得还算谨慎,只是头回替男人穿衣服,并不怎么熟练,楚岚好像也不着急,就等着她自己摸索一点点穿好。
“你先回去。”他道。
方云蕊点点头,她自然是想要回去的,这样明日赶去学堂也不至于太匆忙了,便也快速穿好了衣服,与楚岚一道出了房门。
见着方云蕊出来,小厮先是一愣,以为她一同要去,方云蕊见着他的表情就知是他误会了,主动选择了一个方向先走。
松英堂。
方至门外,就听见里面摔碎茶盏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谩骂和女人的呜咽,楚岚始终神色淡淡,越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里的风光一览无余,楚为怀醉酒醉得满面黑红、衣冠不整,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冯氏缩在角落,脸上不知被落了几个巴掌,满目惊恐,看见楚岚进来仿佛瞧见救星一般,呼救道:“岚儿!你父亲他要打死我!快救救我!”
如此荒唐的场景,楚岚都没有往冯氏的方向看上一眼。
楚为怀听见声音,恶狠狠地转过头来,酒气冲天地道:“我呸!你还敢打你老子不成?连中两元又如何?我永远是你老子!”
楚岚并未说话,他只是动了动手指,身后便有数个仆从拿着麻绳冲上前来将楚为怀绑住。
“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想捆我不成?黑了心肝的白眼狼!”楚为怀大叫着,他通身戾气冲天,丝毫不顾形象地挣扎着,险些将一个仆从的耳朵生咬下来,他还得意地大笑起来。
然而下一瞬,等他对上楚岚那双冰寒沉寂的双眸时,浑身上下竟渗出一丝寒意,都叫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四目相接之时,楚为怀脑子里突然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这个儿子是真的动了杀心的。
他突然安静如鸡,从头彻尾地清醒过来,竟就这么被捆着拐去扔进了柴房。
“大胆!”楚为怀气得大叫,“我也是你们的主子!你们有几条命竟敢如此对我!”
然而那些仆从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关上了柴房的门,甚至还上了锁。
楚为怀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躺在干草堆上,方才那一下撞到了他的腰,这会儿疼得他龇牙咧嘴,一个念头渐渐在他脑中升起――楚岚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根本阻拦不住他的孩子,竟敢对自己的老子做出这种事来。
这会儿他独被关在柴房,方才的胆寒仿佛是错觉,楚为怀又开始口不择言地大骂起来。
松英堂中,冯氏先是被儿子这般魄力惊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像是受了什么深刻的打击似的,冲着楚岚尖叫道:“你这孽障在干什么!那是你的亲爹啊!”
楚岚没再听她说话,转身就出了松英堂,没有多留片刻,只是松英堂的闹剧终于平息下来,松英堂的下人们都纷纷松了口气。
这种事,他们根本就是难做,连上前拉着都是不敢,第二日还要承受主子的怒火。
从松英堂到铃兰阁的路上,青墨始终小心观察着楚岚的脸色,不过从头至尾楚岚都没有什么异样,像是去处理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青墨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也对,他家公子现今可是不同往日,哪里还会为这种事牵动内心。
只是回到铃兰阁,楚岚已了无睡意,他独自静默坐着,鼻尖却好似还萦绕着那股淡然的幽香,将他不平的内心渐渐抚平下来。
“人回去了?”他忽然问了一句,候在门外的青墨先是一愣,随后道:“是,已经回去了。”
楚岚本是了无趣味,只他突然觉得有些口干。
便道:“青墨,茶。”
这都深夜了,公子这会儿要茶,今夜怕是又要不睡了。
青墨缓缓叹了声气,他本就是今夜当值,睡不睡的倒没什么打紧,只是公子素来浅眠,在外多年很少能有个安生觉,没想到回了家也是不得安生。
他转而就进了厨房烧水煎茶,等过了一刻将茶水送来,楚岚抿了一口在嘴里,却紧跟着皱了皱眉。
滋味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茶。
有些涩了,香味又不足。
只啜饮了一口,茶水又被他放下,那点渴意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盛了。
青墨看在眼里,自然知晓了自己的茶没能让公子如意,那公子是想要什么茶呢?他就只会这一种,侍奉了这么多年,也从没见公子在茶上面挑剔过。
踌躇半晌,青墨灵机一动,道:“要不,奴去将方姑娘找来?”
楚岚掀眸,看了他一眼。
青墨不免心虚,他没得法子,只是觉着方姑娘那般的美人陪在身边,公子心里一定会快活许多,迎着楚岚冰凉的视线,青墨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奴见方姑娘一人回去,很是低落的模样,就......”
低落?她能低落什么?今夜她已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能回去她怕是求之不得。
只是既然提到了方云蕊,楚岚便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想着什么了。
是白日里,方云蕊奉给祖父和他的那盏茶。
滋味清淡茶香却醇厚,最要紧的是她能调得一丝涩味都没有,的确是一盏足够解渴的香茶。
楚岚有些意动,他想着这会儿人多半是睡了,去叫未免扫兴,他不爱看人以一副怏怏的脸色过来侍奉。
只是青墨未免太会察言观色,楚岚还未开口,他便会意一笑,转头出去了。
方云蕊被叫醒时已过了子时,她刚睡着没一会儿,听见青墨的话后便开始自如穿上衣服。
海林站在旁边,淡淡打量着这个来传话的小厮,试图从他身上窥见几分楚岚少爷的品性来,只是从头至尾他都十分安分规矩,都没有抬起头来打量周围一眼,海林渐渐熄了心思,只觉得楚岚少爷身边的人有规矩。
一刻钟的时间,方云蕊便穿戴完毕了,她不太爱走那条偏僻幽长的小路,何况这会儿还是深夜,便还是照着墙头翻了过去,她虽曾是大家闺秀,但眼下也只是卑微讨生,没有那么多的体面和讲究。
“姑娘,我们公子想喝茶,您会么?”青墨问道。
他平时多在房里伺候,白天方云蕊去荣寿堂奉茶的时候,青墨并不在。
方云蕊自然不知道楚岚是专想喝她调的茶,只是自如应下去了厨房,没多久端着茶盏再度进了楚岚的卧房。
今夜真是波折,不过他竟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她是能藏住自己心思也能按捺得下好奇心的人,只会在自己心里偷偷想想,决计不可能去问楚岚。
方云蕊进去的时候,楚岚就坐在床边,她唤了一声“表哥”,然后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
屋里暗得没有点灯,好在今夜还算晴朗,月光将两人几步间的距离照得清晰可见。
楚岚伸手接了过去,鼻尖又浮现特有的茶香,仅仅是闻了闻,他喉间的渴意就消了下去。
茶抿在口中,全然没有涩意,正是觉得口干时想要的那品滋味。
方云蕊在旁看着,她头回见一个男人饮茶险些入神,行云流水又清雅养眼,然而楚岚就只是坐着而已。
她连忙收回了视线,等着楚岚用完之后又把茶具接了过来,细声问:“还要么?”
她实在是困了,眼角都微微耷着,显出不大精神的模样来,但楚岚没有看见她一丝的不快,想必是常年寄养在府里,连怎么生气都忘了。
“睡罢。”楚岚道。
方云蕊如蒙大赦,这会儿丝毫不知客气,收敛好了茶具便上了床。
等躺下阖上眼睛的时候,她听见楚岚道:“明日的学堂告假。”
这话不像是在同她商量,倒像是命令似的。
方云蕊心里一空,轻声询问:“明日...学究要将新课,我怕跟不上。”
她本就是年纪最小的,又难得有上学的机会,她并不觉得自己聪明,若是头回新课不去听,后面难说听得懂。
学问这一事她只能靠自己,既没有办法私下问学究请教,也没有办法同别的姐妹讨教。
楚岚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
“我教你。”他道。
方云蕊愣住了。
第11章
许是昨夜到底是没歇好,又许是这些日子方云蕊不论是身心都确实累着了,等第二日她醒过来时,只见得外面天已大亮了,楚岚早已不知去向。
方云蕊先是一慌,随后又想起昨夜楚岚说不让她去学堂了,只看这会儿的天气,方云蕊都不用问便知她已错过了早课。
昨儿下午她就没去,上午又不去,她心里总觉得不安,但楚岚既然开口留了她,想必今日又有什么事情要她做的。
她自己梳妆完毕,正踱步在院子里,就听见高墙那头急急传来海林的声音:“姑娘!姑娘你在吗?”
方云蕊快步走近,“我在,怎么了?”
海林顿时松了口气,道:“二夫人派人来过,说是传您去松英堂见面。”
二夫人......方云蕊莫名想起昨夜的事,她虽寻了楚岚帮她,但也只央求楚岚帮了她一件事,总不能就此躲着不去见二夫人,她想了想,先去找到青墨知会了一声,才回到了自己院里,换了身格外朴素的衣裳。
松英堂早已恢复原状,一切井井有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冯氏正襟危坐等着方云蕊过来,桌上备了两盏白茶。
迈进松英堂时,往日只会低着头的方云蕊状似随意地看了二夫人一眼,才拜身下去行礼,她的动作自然又轻,冯氏全然没有注意,只开口让她落座,不过这一眼方云蕊就发现,今日二夫人的妆容明显厚重不少,想必是为了遮盖痕迹。
“云蕊,好孩子。”见她坐好,冯氏露出笑来,“听说你昨儿下午告了假,今日又告了假,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爽利?尽管跟我开口才是。”
方云蕊回道:“多谢二夫人挂念,只是前日夜里凉着了,头疼得厉害,不是什么要紧事。”
“快别这么说,你的事哪里不要紧?这要是等出嫁的时候还病着,连累不能好好侍奉夫君,说起来就是国公府的大过错了。”二夫人两句话又在提点方云蕊要时刻谨记国公府予她的恩情,转而又道,“我命人取两副安神补气的药来,你先用着,头疼这种病看似是小事,拖不得的。”
方云蕊没有理由拒绝,便应了一声,多谢了二夫人的好意。
说完了这不要紧的,冯氏便将话题转到了正题,她掌了眼方云蕊的模样,一眼便觉得这丫头肉眼可见地娇艳起来,才几天日子便又生得夺目许多。
“找你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来量量身段,嫁衣还是要做的,你放心,嫁衣我都会亲自盯着,会由最好的绣娘来做。”
方云蕊听着二夫人说话,她不知为何冯氏明明知道这是一件怎样的事,还能表现得这般喜气洋洋,亲切得仿佛是嫁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于她一个寄养的外人,她根本无需假笑,她却非要做到这一点,和她脸上那张厚厚的水粉一般虚伪。
“不过你也知道。”冯氏还在喃喃,“这妾是无法穿正红的,你上回一点头答应,刘家三郎就很是高兴地等你过去,说是不用你的嫁妆,你人过去就行了。”
说到此处,方云蕊终于知道冯氏今日为何找她了。
因为上回说定给她的一点嫁妆不肯给了,便找了这样一个由头。
谁人不知这嫁妆本就是留给女子傍身用的,跟夫家全无半点干系,方云蕊觉得有些好笑,冯氏一开始就不对她提嫁妆的事,她又能如何呢?还非要来这样一套,存心恶心她似的。
她本就是寄养在楚家,楚家供她吃穿用度,甚至准她上学,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这些她会永远记着,将来有朝一日结草衔环报答,可她没想过要用这条命报答。
“都听二夫人的。”方云蕊应了声盈盈抬眸,她看见冯氏顿时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双眼中竟还流露出几分愧疚来。
她脸上的伤几乎被盖得一点也看不出来,便知她手法已很纯熟了,便知松英堂不是头回出这事,方云蕊看着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难道是丈夫把持着财权,她真是手头紧张得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方云蕊又觉得冯氏有些悲哀,她还以为荣国公府的正妻,都会是风光体面的。
由此看来,就算嫁入高门,女子也不见得有多好过,唯一的解法是嫁得一位好郎君,可好郎君人人想要,怎么就见得让她挑了去?
出身高贵的女子尚且有几分机会挑选夫婿,剩下的那便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
两相对比,方云蕊竟觉得自己所选的道观寺庙成了绝佳的去处。
“公爹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既然身子不适就赶紧回去歇着罢,你的婚事就放心交给我来办。”
方云蕊这便起身拜别了二夫人,转身的时候她在想,荣国公是说过她懂事,可那是在荣寿堂只有她和楚岚的时候说的,二夫人怎会知晓?难不成,荣寿堂这等地方也被二夫人安插了眼线?
她为何会设法探听自己儿子与祖父的谈话呢?还是为了防着她求情阻拦这桩婚事?
方云蕊收敛着神色出了堂屋,刚走出去就见迎面走来一人,身姿俊逸若仙、眉目精雕细琢,正是楚岚。
她便在檐下站定,远远唤道:“表哥。”
楚岚略点了点头,不曾分予她半分视线,方云蕊便也低下头走了,并未表露什么情绪。
只是将要越入门中时,楚岚的身形顿了顿,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纤弱又窈窕的背影。
楚岚应当是去拜会二夫人了,许是因着昨夜的事过去宽慰。
方云蕊想着,她虽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何会让母子关系弄得这样僵,毕竟于她来说,若她的阿娘能回来,那让她做什么她都是情愿的,可这毕竟是二房自己的事,她不会多问,也并不值得在此事上费心神。
“姑娘,您觉得这事楚岚少爷管得了吗?”海林悄声问了一句,毕竟二夫人可是楚岚少爷的母亲,怎会悖逆自己的母亲来帮助她们呢?海林实在担忧。